3

    “到你了!到你了!来!”

    “星期天!”

    “逛公园!”

    “看动物!”

    “几条腿?”

    “四条腿!”

    “大象!”

    “老虎!”

    “狮子!”

    “……”

    “咋第一轮就歇火了?喝喝喝!”

    “喝晕了咋回事?你不是这个量啊!”

    “喝个鸡尾酒能晕不?赶紧喝了下一轮!”

    被众人一顿说道,秦顶把视线从身后的某个地方收了回来。察觉到自己走神输了游戏,他把面前倒满的啤酒一饮而尽。

    “哥几个先玩着,我得去放放水。”

    推开身后的椅子,秦顶转身离开了大厅。听着身后又响起的哄闹,他快步朝着洗手间走去。

    洗手间位于二楼最南头,入口有一面醒目的长方形影壁墙,巨大的圆形青龙图案雕砖镶嵌其中,神采十足。男女入口两端分隔很远,使用了园林景区中常见的圆形景墙,风雅志趣。

    洗手台是青色花纹的陶瓷材料,让深陷其中的两个不锈钢水龙头看起来格格不入。但更加格格不入的,是这整个地方!

    和整层恢宏大气的现代设计截然相反,酒店洗手间竟然是完全仿古的风格!

    很难猜测设计的人到底有什么心路历程,让拉屎撒尿的地方这么气派。

    但秦顶仿佛失明般,对这几百年时差的违和感视而不见。他径直走进男士厕所,果然看见站在小便池前方便的守恒。

    他不按常理出牌地占用了守恒左侧邻着的小便池,没有隔开一格,解开皮带开始方便。

    守恒自然注意到身边多了个人,但并没分神去看是谁,依旧专心盯着墙砖上的小虫。

    是一只很寻常的瓢虫,红色拱起的背部,两侧各有三个黑色斑点,中间衔接处有一个更大的,加起来正好七个。冬天瓢虫是会群体冬眠的,它们在土缝里大睡特睡,等待温度上升后苏醒再破土而出。

    这一只怎么没去地底睡觉?

    守恒看它沿着青色瓷砖的边缘爬行,在线条分支处停下,旋转着原地转了三百六十度,原路返回到起点。又在下一个线条分支处迷茫地驻足,像是迷路了。又像是知道自己在哪里,但不愿往前走了。

    因为酒店太热,以为冬天还没来到吧。守恒猜想这只瓢虫反季节出现在这里的缘由。

    “凡我所见所闻,无论有无业务关系,我认为应守秘密者,我愿保守秘密。”

    突然的说话声吓了守恒一跳,他把头扭过去,发现他旁边的人是秦顶。

    拉上裤链,守恒和他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了,秦顶。”

    直截了当地叫秦顶的名字,感觉怪怪的,守恒又一时想不起怪在哪。

    “在大学的第一节课,辅导员按例让我们阅读了《希波克拉底誓言 》,那是医学生都要进行宣誓的誓言。我刚才背的是其中一条。”

    “什么?”

    “这是告诉医者,有责任保守病人的隐私,不能泄密。”

    守恒有些头大,我是在问你在说什么,不是要听你解释什么誓言。

    “和你一起来的那个女的,”秦顶也系好皮带,侧身正面向着他,“我见过。”

    这样正面看下来,秦顶给守恒的最大感触,就是最普通的四个字——变化不大。

    还是那么瘦,一七米的个头看来是不见长。还是那张巴掌打的小脸,五官小巧,嘴唇都是薄薄的。眼镜在他脸上像大一码的鞋子。

    整体面相书生气十足,够不着温润如玉,那也是个儒雅随和。第一眼瞟过去,或多或少会在心里给点好的评价。

    像是坐公交车要是给大妈让座了,大妈一准要问小伙子有没有对象,没有我把女儿介绍给你的那种好人缘长相。

    可这儒雅的小伙,现在说的话可不地道。这撒着尿呢,说话时提其他女性,还用“那个女的”称呼?

    守恒记忆里的秦顶,没这么没礼貌。

    “得五六年前了,我刚调去咱县红十字医院的妇产科实习。差不多是九月中旬,天还有些热,医院发给我的是夏季制服。没新的了,别人穿过的短袖,还偏大一码。”

    秦顶没管守恒,继续说着刚才的话,声音不大不小,能让洗手间里的人听得很清楚,但外面听不到。

    “一个光头带着那个女的,来医院做流产,当时检查她怀孕已经快四个月了。没办法药流,只能通过人工流产手术。我作为助理参与了手术。”

    守恒有些懵,一时间没分清他在讲故事,还是认真的。可他提到了光头,应该不会那么巧吧。

    “你刚带她出现,我就看着有些面熟,靠近后我才确认真的是她。她还挺好认的。”

    之前在楼下,向白勇汇报订不到其他酒店的人,就是秦顶。当时守恒一眼就认出他来了,只是没打招呼。

    “我之所以记她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那个女人从进诊室起,就一直在嚎啕大哭。”秦顶见守恒还是不说话,以为他还在怀疑,继续说:“她只哭不说话,全程都是光头在和医生交流。要不是她态度配合,医院都不敢给她做手术。”

    “额……”守恒越听越迷糊,将信将疑地问:“你说柳姐?啊不是,你说那个和我一起来的,我的朋友?”

    “那光头声音大的吓人,一张嘴满脸青筋,说是女人的父亲。可我不相信。”秦顶好像回想起了他口中光头的长相,满脸鄙夷厌恶。

    “当时医生问过之后,知道他们是吃了午饭来的,说流产当天最好空腹,建议他们预约一下,改天再来。结果那光头当场暴跳如雷,嚷嚷着说给你们钱你们就赶紧做,一群拿工资收红包的,装什么白衣天使!”

    听他说到这,守恒基本确定这事是真的了。

    “你说谁家的父亲,会不听医生的建议,冒哪怕一点风险让自己的女儿做人流?还在手术前挑衅辱骂医生?”秦顶字词间的愤怒无以言表,咬牙切齿说:“我怀疑那孩子,根本就是那个光头的!”

    这故事要是讲给别人听,只凭这一句话,恐怕就能引出无数流言蜚语。由一个“怀疑”引出的无数“猜想”,简直和一个苹果引出牛顿三大定律一般。

    可这次听的对象,是个平安夜都不吃苹果的家伙。他不喜欢吃苹果,天生的。

    “说完了?”守恒想知道还有没有要补充的。

    “你不信我说的?”秦顶直直地盯了过去。

    “没有,我相信。”守恒平静地和他对视,“说这些你不愿说出口的话,已经让你很为难了,干嘛还要骗我?”

    直挺渴求的目光,一下子软了下去,秦顶瞬间看向了别处。

    “你要是相信的话,肯定也知道,我和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吧。那女的是漂亮,但不是什么正经人。”

    “谢谢你的提醒。”守恒说。

    “就这些?”秦顶又再次看向他。

    没一点别的?解释?狡辩?含糊不清?义正言辞?

    就一句谢谢?你谢我什么?

    “哦还有,我才知道!”守恒摆出平和的笑,“你成功当上医生了啊,恭喜你啊秦顶!”

    望着守恒的表情,秦顶心里憋着的一股劲还是泄了下去,接着马上无影无踪。简直是一泻千里。

    “啊,是当上了。”

    二人出去,在洗手台洗手的间隙,守恒想到了什么,问他:“你这不是违反了你刚才说的医生誓言?”

    “倘使我严守上述誓言时,请求神祇让我生命与医术能得无上光荣。我苟违誓,天地鬼神共殛之。”秦顶垂下头,俯视水流从指缝间划过,“这是违反誓言的代价。”

    “听着挺严重的。”虽然守恒没听懂。

    “尤不为妇人施堕胎手术。”秦顶又说,“这也是誓言中的一条。”

    “这个意思是?”

    “就算字面意思。”秦顶解释,“不能为妇女堕胎。”

    “可你刚才不是说……”

    “没错,我大学学的是临床医学的妇产科,毕业后帮人做流产手术,是本职工作。”

    “这样不是和那份誓言自相矛盾?”

    “希波克拉底是对医神阿波罗起誓立下的誓言,现在的医学是科学,我们只需要继承希波克拉底的精神就好了。”

    秦顶说着说着自己都腻了,又改口说:“不过妇产科的学生私下都说,这是誓言的另一个妙处,告诉我们身处于怎么造化弄人的生活里。”

    4

    当烘干机“轰隆隆”的声音结束,秦顶叫住了准备回去的守恒。

    “同桌,你还记得咱俩第一次见面不?”

    听秦顶问起这个,守恒明白了过来,为何刚见他直呼其名会有种异样感。

    在那三年里,他们俩都是称呼对方为“同桌”,很少直接叫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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