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足足在运动场边的看台吹了半小时冷风，骂自己句矫情就屁颠屁颠滚回寝室。寝室灯已经熄灭，老三他们都已经躺床上睡，老大醉得呼噜震天。唯有老二聚精会神地跟电脑前边玩多塔，百忙中瞟我一眼：“怎么才回来？”
我说这还在实习期，总得表现得积极上进一点。
老二嗤之以鼻：“这帮王八蛋真他娘会剥削人！资本家就是资本家，都他娘一德行。”
我想说我们杂志社就是一事业单位不是什么资本家，无奈怎样都提不起那劲儿，呆呆地沉默，支着脑袋看窗外的夜景。
老二踢我一下，努努嘴：“这三罐啤酒专留给你的，花生米自己抓着吃，别矫情！”
我打开啤酒坐到老二旁边，感觉有老二的寝室完全不一样，比刚开学时有生气多了。以前没觉着什么，老二一不在就感觉少了什么精神头一样，现在一想，除了前段刚来那阵，几乎每次回寝室老二都在，不是玩电脑、看毛片就是睡大觉。说句矫情话，老二就跟咱寝室守护神似的。
我问老二：“你和季季去大西北干啥了？”
老二回过神：“你刚才说啥？”我重复一遍，老二说，“还不我们那倒霉导师发神经，说去大西北考察考察当地土地农田情况。我们课题是一什么自动化劳作机械，说好趁着假期去那十天半个月年前就回来，哪想到年都没回去过……”
老二抓起手边啤酒喝一口。
我问：“那怎么这么晚才回呢？”
老二抓一撮花生米往嘴里仍，嘴里含糊不清的说：“不过这不能全怪咱那倒霉导师，快回来时我们在一镇上遇到下乡支教的老师，我和季季就跟着一块儿去看看情况，哎哟，这一去差点回不来！在那一直待到开学，我和季季还当了一阵子人类灵魂工程师、祖国花朵的辛勤园丁，所以一直拖到现在。要不是我生拉硬拽季季还真不一定回来，那帮娃娃和季季哭得哟跟动画片儿似的。我还算好，季季是真处出感情来了，说等毕业了一定会回去继续教他们。”
我说：“怪不得季季有点儿不对劲儿。”
老二说：“你真别说，这人民教师当起来确实觉得挺光荣，特别是台下的学生用崇敬和渴望的眼神看你的时候，一种特神圣的使命感和荣誉感油然而生。啧啧，你是没经历过啊老四，那种被别人需要和感激的感觉实在妙不可言。真后悔当年改了志愿……”
老二差点笑歪过去。
“才吃了几天粉笔灰就把你给得瑟成这样？”我给老二泼冷水，“我替祖国的花朵们谢谢您，否则将来不成残花败柳才怪。”
老二说：“在助教那会儿那些娃娃们还以为我和季季是一对，有天一个小屁娃娃问我怎么追到漂亮的季季老师，我跟他吹牛逼说有天我亲她脸蛋一下就把她追到手。没想到那熊娃娃居然信以为真，捧起一小女孩的脸蛋就嘣儿下去，弄得那女娃娃两眼泪汪汪跟季季告状去。”
“我操，祖国的花朵你也荼毒，忒没师德！”
“为这事季季差点把我踹回来，怕我教坏小孩。季季能这么快回来估计也有这方面考虑。”老二嘎嘎坏笑起来，被酒熏得通红的脸上尽是奸诈的皱纹，让我不禁置疑此前我对老二的想法是不是太抬举他了？老二是这种人，有时让人觉得他伟岸无比，常常又被他无耻甚至让人无语的言行生生摔碎，让人捉摸不透。
我问：“季季不会真回去吧？”
老二说：“不好说，现在一时半会儿她还没那么快打消这念头，只有时间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才可以改变她的主意。”
“什么东西？”
老二特鄙视地瞥我：“谁知道！有可能不是东西！”
我说：“这事你得盯着，别又当甩手掌柜。”
老二说：“这事可真不能赖我，你又不是头一天认识季季，就她那惩恶扬善恨不得把青春献给伟大支教事业的犟脾气，你觉得我拦得住她？”
丫的，那是你！
我说：“你丫少跟我贫嘴，这事不赖你还他妈赖我不成，不是你拉着季季选你们倒霉老师的课题能出这茬？”
老二说：“放心，我一定把季丫头看的稳稳的，要是季季吵着闹着要去山区奉献青春，你二哥我也陪着一块儿奉献，这总成？我说老四你这人就是有偏见，支教有啥不好的，这么反对季季去？你总不会觉得跟个傻逼似的待在城市里当孙子比在乡村里教书育人更燃烧青春？看这座鸟城市把你们给祸害的，都没半点精神追求了！”
我操，教训起我了还？不了解老二的估计还真会被他这阵势吓住，我一脚踢他大腿上：“去你大爷，就你丫觉悟高！你怎么不去拯救亚非拉？”
老二：“得，只准您一人高尚。”
两天后季季冷不丁就告诉我她找到了工作，大早晨六点多季季一通电话劈里啪啦把我从“老湿们”的美梦中生生吼醒。当时听到这个消息的我跟“吃了一斤”似的，心情悲苦地想咱这削尖了脑袋才跟这大北京抢得一实习机会，怎么到季季那里就跟满大街快餐饭盒似的一捡就着？至于老二那天夜晚说的那一通话，我全当做是为了渲染他劝阻季季回北京的“丰功伟绩”故意吹的牛逼。
季季早早就在我们宿舍楼下大堂等我。六点多的北京仍旧是黑黢黢的，那个傻逼门卫照例六点就敞开大门，外边呼啸的冷风把透明的胶质门帘吹得跟柳条似的随风乱摆，墙角的暖气片压根就不起作用。季季围着一条红色毛线围巾，一边跺脚一边哈气搓手，鼻子冻得通红，见着我就骂：“周一天你属乌龟的吗这么慢，我都快冻成冰棍儿，早餐你请！”
“你就不会先去食堂等？”
季季没戴手套，手上已经被冻出了一块块冻疮，手背还有皲裂，看着怪让人心疼，可想而知在大西北季季吃了不少苦。我问：“你手套呢？”
“落大西北了。”
“是送人了吧？”
老二跟我说过这事，季季把她手套给一小女娃，自己冻得一塌糊涂。
季季不置可否，倔强地别过脸去，以免让她觉得自己矫情。
我把手套脱下给她：“别冻着！”
季季深深看我，一副感动得要死的表情：“要不早餐我请？”
我说：“那敢情不错。”
季季说：“滚蛋！”
早餐时我问季季：“这么说毕业你不打算去大西北了？”
季季跟没听见似的压根没理我，过一会儿忽然停下来瞪我：“周一天你能不能别这么扫兴，巴不得我现在立刻马上滚出北京给你们腾地儿？”
“我不是那意思。”
“不是就闭嘴！”
得，闭嘴吃饭吧就。这要让老二知道了指定会戳我脑袋骂我你个傻逼哪壶避开提哪壶，季季需要时间去淡忘这件事而不是揭开伤疤。经我这一问，季季情绪明显很低落，一声不吭，对着吃了一半的馒头一脸的忧国忧民。
叹了半天气，忽然间问：“周一天你知不知道‘珍珠翡翠白玉汤’的典故？”
“就朱元璋民间流传的野史？”
季季不耐烦咂巴嘴：“你这人真没劲，一张嘴就把话堵死，你丫就不会顺个话让我吹吹牛逼？非得显你能耐？”
“我错了！您就当我不知道，继续吹呗。”
“嘁！”季季闷闷不乐地接着吃，过一会儿才又说，“我以前觉得这馒头吃着没有味道，每次啃到一半就扔了，从大西北回来我吃的第一个食物就是馒头，周一天你不知道，咬下第一口的时候我差点就哭了。要不会因为这次去支教，或许这辈子我都不知道馒头还能这么好吃。”
敢情这丫头跟这忆苦思甜呢？
我说：“馒头不都一个味，能有什么不一样？”
“谁说不是，能有什么不一样？我现在吃着吃着又没了当初的味道，人终究是容易被环境改变的动物，尽管我脑子里满是山里孩子大冷天啃窝窝头的画面，可我就是吃不下！在我看来现在还有人挣扎在温饱线上简直是不可思议。以前我总觉得这些应该发生在八九十年代的山沟沟里，当我亲眼看到那里的人们依旧单纯质朴地相信别人，依旧毫不动摇地信奉‘知识改变命运’的狗屁箴言，看到那些眼睛里透着真诚、热切的目光的孩子，我顿时觉得以前对李大海的冷嘲热讽简直幼稚得可笑，生活在阳光雨露下的我们一点儿都不懂得珍惜。”
我吓得不敢说话，光竖起耳朵恭听。
季季说：“山区里学校很少，村子分的很散，有一些孩子每天四五点起来，爬十几里的山路上学，中午就把自己带的面疙瘩放蒸笼里热一热，就着老师们煮的菜汤吃，孩子们却吃得津津有味，掉在地上的碎渣子也仔细地捡起来吃。有的因为吃不饱冻得直哆嗦，鼻涕横流。有一女娃娃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衣服鞋子穿了好几年，我每次都把自己午饭留下一个白面馒头给她。我问那里的老师为什么不能给孩子们做点菜，老师们说没有经费。后来我实在看不下去，趁着周末我跟李大海到省城里头自己花钱买肉买面给他们做一餐饭菜。孩子们也的确吃得很开口，狼吞虎咽，可是他们全都夹蔬菜吃，没有一个夹肉的。我把肉夹到他们碗里，他们却把肉夹回给我。有个憨小子傻呵呵地对我说漂亮老师你多吃肉不然就不漂亮啦。我知道，这些善良单纯的孩子们不是不想吃肉，他们比谁都想吃，但是他们比我们大人想象的更要懂事。他们懂得分享，懂得责任和义务，他们是群可爱的孩子。我终于忍不住，找个借口到角落里哭。老师找过来安慰我一顿后委婉地说我不该这么做，今天破例然他们吃一顿大餐，那以后呢？以后然他们怎么办？虽然老师说得对，可我就是很想让他们吃一顿好的，我他妈哪管得了什么狗屁以后？”
我问：“后来呢？”
季季说：“回头见李大海夹块肥肉往自己碗里送，我气得就要踹他。到头来还是他鬼办法多，把肉硬塞我嘴里后孩子们才肯吃。别看他们年纪小小，他们心里都有一杆秤，心思既单纯又执拗，跟他们比较起来我们狡猾得简直跟混蛋似的，差点又要哭。李大海说千万别哭要不然这饭就吃不成，这帮小王八蛋个个精得跟鬼似的，他们需要的是分享而不是单向的给予，接受别人的关爱也是种美德。”
我恍悟地点头：“唔，这的确像老二说的。”我甚至能够想象老二飞快地把肉夹到自己嘴里吃的无耻画面，他无论干什么事理由听起来似乎都有点儿道理。
季季说：“我们在那里待了差不多一个月，那些天和孩子们相处得很快乐，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原来可以过得那样安心踏实。可我待得越久就会陷得越深，那些孩子也会越陷越深，更加难以道别。要不是李大海，可能我真没办法狠下心离开。那天一大早我背起收拾好的行囊走到学校几百米远处的土坡上，回头看一眼那所破败的小学校，心里一阵阵酸楚，眼睛也酸酸的。孩子们忽然出现在学校门口，一窝蜂全奔过来，像即将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似的拼命追赶过来哭天抢地，那叫一撕心裂肺。我眼泪跟关不住闸似的哗啦啦掉下来。被那群小王八蛋抓拉箍拽跟只老母鸡似的，一个个哭得稀里哗啦，说漂亮老师别走，以后我们一定乖乖不惹您生气。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泪差点又绷不住。那女娃娃死死抓住我胳膊不放，忽然从书包里掏出一只馒头塞给我，哇哇大哭，跟做错了什么似的，特委屈说老师你是不是吃不饱才走的，以后我再也不吃漂亮老师的馒头，再不吃了。听这话真是要命呐，跟被扎心窝似的，我哪里还绷得住。好不容易安抚好那女娃和小王八蛋们，跟他们说毕业了就来看他们，我当时心里十分坚信自己一定会再回去，可这才回来第二天我就有点动摇。周一天你说我是不是太容易见异思迁？”
我摇头：“怎么会。”
季季问：“换成你，你会不会再回去？”
我说：“不知道。”
季季无精打采的托着下巴。
“周一天，我要是跟你们一样铁石心肠就好，不会给自己多余负担。你和李大海一个德行，说了半天你他娘跟块石头似的眉毛都不皱一下，还是不是人？”
我为之气结。
“总不能让我也哭天抢地吧，忒矫情！”
“连李大海那种王八蛋都能想着去支教，你周一天就没想过？亏你还自诩文人！就你这酸劲儿不跟我们去大西北，浪费你满肚子墨水。”
“我没那么高尚。”
“嘁，真没劲！”季季把餐盘推给我，“你替我吃完吧，为了不使我良心上受到谴责，麻烦您。”
这么大一堆早餐让我一人吃完还优哉游哉地跟这说人风凉话？要不是对面坐的是季季，老子早就掀翻桌子开骂。
季季跟包工头似的监督我一点一点吃完，末了对吃撑了的我摆出一副吃惊到不可理解的表情，说了句让我欲哭无泪的话：“你是不是傻，吃不完打包走啊！”
大爷的！
我愣在当场。季季却笑得花枝乱颤，特没心没肺的。
我说这还在实习期，总得表现得积极上进一点。
老二嗤之以鼻：“这帮王八蛋真他娘会剥削人！资本家就是资本家，都他娘一德行。”
我想说我们杂志社就是一事业单位不是什么资本家，无奈怎样都提不起那劲儿，呆呆地沉默，支着脑袋看窗外的夜景。
老二踢我一下，努努嘴：“这三罐啤酒专留给你的，花生米自己抓着吃，别矫情！”
我打开啤酒坐到老二旁边，感觉有老二的寝室完全不一样，比刚开学时有生气多了。以前没觉着什么，老二一不在就感觉少了什么精神头一样，现在一想，除了前段刚来那阵，几乎每次回寝室老二都在，不是玩电脑、看毛片就是睡大觉。说句矫情话，老二就跟咱寝室守护神似的。
我问老二：“你和季季去大西北干啥了？”
老二回过神：“你刚才说啥？”我重复一遍，老二说，“还不我们那倒霉导师发神经，说去大西北考察考察当地土地农田情况。我们课题是一什么自动化劳作机械，说好趁着假期去那十天半个月年前就回来，哪想到年都没回去过……”
老二抓起手边啤酒喝一口。
我问：“那怎么这么晚才回呢？”
老二抓一撮花生米往嘴里仍，嘴里含糊不清的说：“不过这不能全怪咱那倒霉导师，快回来时我们在一镇上遇到下乡支教的老师，我和季季就跟着一块儿去看看情况，哎哟，这一去差点回不来！在那一直待到开学，我和季季还当了一阵子人类灵魂工程师、祖国花朵的辛勤园丁，所以一直拖到现在。要不是我生拉硬拽季季还真不一定回来，那帮娃娃和季季哭得哟跟动画片儿似的。我还算好，季季是真处出感情来了，说等毕业了一定会回去继续教他们。”
我说：“怪不得季季有点儿不对劲儿。”
老二说：“你真别说，这人民教师当起来确实觉得挺光荣，特别是台下的学生用崇敬和渴望的眼神看你的时候，一种特神圣的使命感和荣誉感油然而生。啧啧，你是没经历过啊老四，那种被别人需要和感激的感觉实在妙不可言。真后悔当年改了志愿……”
老二差点笑歪过去。
“才吃了几天粉笔灰就把你给得瑟成这样？”我给老二泼冷水，“我替祖国的花朵们谢谢您，否则将来不成残花败柳才怪。”
老二说：“在助教那会儿那些娃娃们还以为我和季季是一对，有天一个小屁娃娃问我怎么追到漂亮的季季老师，我跟他吹牛逼说有天我亲她脸蛋一下就把她追到手。没想到那熊娃娃居然信以为真，捧起一小女孩的脸蛋就嘣儿下去，弄得那女娃娃两眼泪汪汪跟季季告状去。”
“我操，祖国的花朵你也荼毒，忒没师德！”
“为这事季季差点把我踹回来，怕我教坏小孩。季季能这么快回来估计也有这方面考虑。”老二嘎嘎坏笑起来，被酒熏得通红的脸上尽是奸诈的皱纹，让我不禁置疑此前我对老二的想法是不是太抬举他了？老二是这种人，有时让人觉得他伟岸无比，常常又被他无耻甚至让人无语的言行生生摔碎，让人捉摸不透。
我问：“季季不会真回去吧？”
老二说：“不好说，现在一时半会儿她还没那么快打消这念头，只有时间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才可以改变她的主意。”
“什么东西？”
老二特鄙视地瞥我：“谁知道！有可能不是东西！”
我说：“这事你得盯着，别又当甩手掌柜。”
老二说：“这事可真不能赖我，你又不是头一天认识季季，就她那惩恶扬善恨不得把青春献给伟大支教事业的犟脾气，你觉得我拦得住她？”
丫的，那是你！
我说：“你丫少跟我贫嘴，这事不赖你还他妈赖我不成，不是你拉着季季选你们倒霉老师的课题能出这茬？”
老二说：“放心，我一定把季丫头看的稳稳的，要是季季吵着闹着要去山区奉献青春，你二哥我也陪着一块儿奉献，这总成？我说老四你这人就是有偏见，支教有啥不好的，这么反对季季去？你总不会觉得跟个傻逼似的待在城市里当孙子比在乡村里教书育人更燃烧青春？看这座鸟城市把你们给祸害的，都没半点精神追求了！”
我操，教训起我了还？不了解老二的估计还真会被他这阵势吓住，我一脚踢他大腿上：“去你大爷，就你丫觉悟高！你怎么不去拯救亚非拉？”
老二：“得，只准您一人高尚。”
两天后季季冷不丁就告诉我她找到了工作，大早晨六点多季季一通电话劈里啪啦把我从“老湿们”的美梦中生生吼醒。当时听到这个消息的我跟“吃了一斤”似的，心情悲苦地想咱这削尖了脑袋才跟这大北京抢得一实习机会，怎么到季季那里就跟满大街快餐饭盒似的一捡就着？至于老二那天夜晚说的那一通话，我全当做是为了渲染他劝阻季季回北京的“丰功伟绩”故意吹的牛逼。
季季早早就在我们宿舍楼下大堂等我。六点多的北京仍旧是黑黢黢的，那个傻逼门卫照例六点就敞开大门，外边呼啸的冷风把透明的胶质门帘吹得跟柳条似的随风乱摆，墙角的暖气片压根就不起作用。季季围着一条红色毛线围巾，一边跺脚一边哈气搓手，鼻子冻得通红，见着我就骂：“周一天你属乌龟的吗这么慢，我都快冻成冰棍儿，早餐你请！”
“你就不会先去食堂等？”
季季没戴手套，手上已经被冻出了一块块冻疮，手背还有皲裂，看着怪让人心疼，可想而知在大西北季季吃了不少苦。我问：“你手套呢？”
“落大西北了。”
“是送人了吧？”
老二跟我说过这事，季季把她手套给一小女娃，自己冻得一塌糊涂。
季季不置可否，倔强地别过脸去，以免让她觉得自己矫情。
我把手套脱下给她：“别冻着！”
季季深深看我，一副感动得要死的表情：“要不早餐我请？”
我说：“那敢情不错。”
季季说：“滚蛋！”
早餐时我问季季：“这么说毕业你不打算去大西北了？”
季季跟没听见似的压根没理我，过一会儿忽然停下来瞪我：“周一天你能不能别这么扫兴，巴不得我现在立刻马上滚出北京给你们腾地儿？”
“我不是那意思。”
“不是就闭嘴！”
得，闭嘴吃饭吧就。这要让老二知道了指定会戳我脑袋骂我你个傻逼哪壶避开提哪壶，季季需要时间去淡忘这件事而不是揭开伤疤。经我这一问，季季情绪明显很低落，一声不吭，对着吃了一半的馒头一脸的忧国忧民。
叹了半天气，忽然间问：“周一天你知不知道‘珍珠翡翠白玉汤’的典故？”
“就朱元璋民间流传的野史？”
季季不耐烦咂巴嘴：“你这人真没劲，一张嘴就把话堵死，你丫就不会顺个话让我吹吹牛逼？非得显你能耐？”
“我错了！您就当我不知道，继续吹呗。”
“嘁！”季季闷闷不乐地接着吃，过一会儿才又说，“我以前觉得这馒头吃着没有味道，每次啃到一半就扔了，从大西北回来我吃的第一个食物就是馒头，周一天你不知道，咬下第一口的时候我差点就哭了。要不会因为这次去支教，或许这辈子我都不知道馒头还能这么好吃。”
敢情这丫头跟这忆苦思甜呢？
我说：“馒头不都一个味，能有什么不一样？”
“谁说不是，能有什么不一样？我现在吃着吃着又没了当初的味道，人终究是容易被环境改变的动物，尽管我脑子里满是山里孩子大冷天啃窝窝头的画面，可我就是吃不下！在我看来现在还有人挣扎在温饱线上简直是不可思议。以前我总觉得这些应该发生在八九十年代的山沟沟里，当我亲眼看到那里的人们依旧单纯质朴地相信别人，依旧毫不动摇地信奉‘知识改变命运’的狗屁箴言，看到那些眼睛里透着真诚、热切的目光的孩子，我顿时觉得以前对李大海的冷嘲热讽简直幼稚得可笑，生活在阳光雨露下的我们一点儿都不懂得珍惜。”
我吓得不敢说话，光竖起耳朵恭听。
季季说：“山区里学校很少，村子分的很散，有一些孩子每天四五点起来，爬十几里的山路上学，中午就把自己带的面疙瘩放蒸笼里热一热，就着老师们煮的菜汤吃，孩子们却吃得津津有味，掉在地上的碎渣子也仔细地捡起来吃。有的因为吃不饱冻得直哆嗦，鼻涕横流。有一女娃娃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衣服鞋子穿了好几年，我每次都把自己午饭留下一个白面馒头给她。我问那里的老师为什么不能给孩子们做点菜，老师们说没有经费。后来我实在看不下去，趁着周末我跟李大海到省城里头自己花钱买肉买面给他们做一餐饭菜。孩子们也的确吃得很开口，狼吞虎咽，可是他们全都夹蔬菜吃，没有一个夹肉的。我把肉夹到他们碗里，他们却把肉夹回给我。有个憨小子傻呵呵地对我说漂亮老师你多吃肉不然就不漂亮啦。我知道，这些善良单纯的孩子们不是不想吃肉，他们比谁都想吃，但是他们比我们大人想象的更要懂事。他们懂得分享，懂得责任和义务，他们是群可爱的孩子。我终于忍不住，找个借口到角落里哭。老师找过来安慰我一顿后委婉地说我不该这么做，今天破例然他们吃一顿大餐，那以后呢？以后然他们怎么办？虽然老师说得对，可我就是很想让他们吃一顿好的，我他妈哪管得了什么狗屁以后？”
我问：“后来呢？”
季季说：“回头见李大海夹块肥肉往自己碗里送，我气得就要踹他。到头来还是他鬼办法多，把肉硬塞我嘴里后孩子们才肯吃。别看他们年纪小小，他们心里都有一杆秤，心思既单纯又执拗，跟他们比较起来我们狡猾得简直跟混蛋似的，差点又要哭。李大海说千万别哭要不然这饭就吃不成，这帮小王八蛋个个精得跟鬼似的，他们需要的是分享而不是单向的给予，接受别人的关爱也是种美德。”
我恍悟地点头：“唔，这的确像老二说的。”我甚至能够想象老二飞快地把肉夹到自己嘴里吃的无耻画面，他无论干什么事理由听起来似乎都有点儿道理。
季季说：“我们在那里待了差不多一个月，那些天和孩子们相处得很快乐，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原来可以过得那样安心踏实。可我待得越久就会陷得越深，那些孩子也会越陷越深，更加难以道别。要不是李大海，可能我真没办法狠下心离开。那天一大早我背起收拾好的行囊走到学校几百米远处的土坡上，回头看一眼那所破败的小学校，心里一阵阵酸楚，眼睛也酸酸的。孩子们忽然出现在学校门口，一窝蜂全奔过来，像即将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似的拼命追赶过来哭天抢地，那叫一撕心裂肺。我眼泪跟关不住闸似的哗啦啦掉下来。被那群小王八蛋抓拉箍拽跟只老母鸡似的，一个个哭得稀里哗啦，说漂亮老师别走，以后我们一定乖乖不惹您生气。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泪差点又绷不住。那女娃娃死死抓住我胳膊不放，忽然从书包里掏出一只馒头塞给我，哇哇大哭，跟做错了什么似的，特委屈说老师你是不是吃不饱才走的，以后我再也不吃漂亮老师的馒头，再不吃了。听这话真是要命呐，跟被扎心窝似的，我哪里还绷得住。好不容易安抚好那女娃和小王八蛋们，跟他们说毕业了就来看他们，我当时心里十分坚信自己一定会再回去，可这才回来第二天我就有点动摇。周一天你说我是不是太容易见异思迁？”
我摇头：“怎么会。”
季季问：“换成你，你会不会再回去？”
我说：“不知道。”
季季无精打采的托着下巴。
“周一天，我要是跟你们一样铁石心肠就好，不会给自己多余负担。你和李大海一个德行，说了半天你他娘跟块石头似的眉毛都不皱一下，还是不是人？”
我为之气结。
“总不能让我也哭天抢地吧，忒矫情！”
“连李大海那种王八蛋都能想着去支教，你周一天就没想过？亏你还自诩文人！就你这酸劲儿不跟我们去大西北，浪费你满肚子墨水。”
“我没那么高尚。”
“嘁，真没劲！”季季把餐盘推给我，“你替我吃完吧，为了不使我良心上受到谴责，麻烦您。”
这么大一堆早餐让我一人吃完还优哉游哉地跟这说人风凉话？要不是对面坐的是季季，老子早就掀翻桌子开骂。
季季跟包工头似的监督我一点一点吃完，末了对吃撑了的我摆出一副吃惊到不可理解的表情，说了句让我欲哭无泪的话：“你是不是傻，吃不完打包走啊！”
大爷的！
我愣在当场。季季却笑得花枝乱颤，特没心没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