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老师是个十分内向的老头,到现在为止都没跟我们说过一句话。他带着厚厚的眼镜,脸黑黝黝的,留着浓密的胡子,头发跟老二一样不爱打理,又脏又卷,两只手戴着破旧的袖套。他眼神飘忽地瞟我们两眼后迅速把视线移开,显得十分难为情,他嘴里含含糊糊地“嗯”两声,算是给我么打招呼,低着头抱紧被褥往窑洞里搬。他简直就是一闷葫芦,居然能把当年堪称“西北一枝花”的张老师娶回去,缘分真是妙不可言!

    老二在后边跟我说,侯老师跟你们城里人不一样,等你们跟他熟了之后他才很健谈,不像你们城里人啊就是脸皮厚。

    我骂,你丫不是城里来的?

    老二说,我全身心都是大西北的,包括我的灵魂。

    我又骂,虚伪!

    晚上还没下课,侯老师要给住读的娃娃们做饭。本来应该老二帮侯老师一起做的,不知道躲什么地方偷懒,扔给我和老六。老六一富家公子啥都不会干,整个一好奇宝宝问这问那,越帮越忙,我干脆让老六站一旁给我们唱歌。老二一不在,本来就不爱说话的侯老师只知道闷头做饭,气氛很尴尬。我没话找话:

    “侯老师,您在这儿教书多少年了?”

    “三十一年咯。”侯老师认真地回答。

    “那您是本地人?”

    “不是哩。”

    “我听李大海说您以前在县城里教书,为啥会到这里教书?”

    “这里的娃儿没人教嘛,教育局安排过来支援一阵。”

    “这一阵还挺长啊!”

    “是哩是哩,三十一年了哟!”

    “在这儿教书不苦吗?”

    “不苦,没人教的娃娃们才苦咧。”

    聊些有的没的,侯老师的话渐渐多起来,说到老二侯老师略有点激动地说:“你们这次来一定要把大海劝回去,他要是想来等毕业后再来嘛,也不急这几个月,我跟你张老师还能忙得过来。”

    我问:“李大海他行吗,会教书吗?”

    “行!大海聪明得很,文化水平比俺高,又会哄小娃娃,课堂气氛十分活跃,教得比我好着咧!娃娃们都喜欢上大海的课。”

    我心说您可别让李大海带坏这帮纯洁的山区娃娃。

    “侯老师,他要是教得好就多让他上课,别心疼他,要把他当驴使唤,多给他安排课不用心疼。要是他教的不好您也甭不好意思教训他,使劲儿批评他、教育他,拿鞭子抽他,多骂他他才能长进。”

    侯老师嘿嘿地笑,不置可否。老二掀开厚重的门帘,一路嗅着鼻子,跟馋猫闻见腥味似的。

    “老四你又跟侯老师跟前说我什么坏话,造我谣中伤我的光辉形象?侯老师您别听他瞎掰掰,他们这些城里人心思就是复杂,整天憋坏屁。”一只脏手迅速从锅里拣出一直肥肉往嘴里送,吃一满嘴油,“唔唔,侯老师您手艺还是一如既往的棒,好吃!”

    “德行!想吃肉自个儿买去。”

    “我说老四你忒残忍,我都快两礼拜没闻着肉腥,跟我干的伟大教育工作相比,吃块肉解解馋怎么了?你以为我们跟你们城里人似的天天大鱼大肉,你们那叫浪费!‘汗滴禾下土,粒粒皆辛苦’,好钢应该用在刀刃上,让我们人民教师先吃好了才能更好地培养祖国花朵。你们城里人呀多吃吃野菜,身体上补充补充维生素,精神上体验体验人民教师艰苦卓绝的生活……”

    “我操,你丫吃块肉都能扯出一大段花花来,”我赶紧打住老二滔滔不绝的胡侃海扯,“你要想吃肉就自己回城里去,管你吃个够,甭跟这儿浪费粮食。六儿,看住他,别让他再偷吃。”

    “是!”老六神情肃穆地行个军礼,上前箍住老二,连同手脚一起抱得紧紧的,老二能动的地方只有脖子以上。

    老二摇头:“你们城里人真小气。”

    侯老师被老六滑稽的一幕逗得乐开花。

    晚饭时我不由得想起季季曾跟我说过孩子们吃肉的桥段,晚餐的钟声刚一敲响那帮小饿鬼就冲锋过来,端起碗筷围在桌边,一双双小眼睛盯着桌上丰盛的饭菜干流口水,没一个动手的,个个望向张老师:“老师,可以吃了吗?”

    张老师说:“这要问你们漂亮老师。”

    小家伙们都看向季季。季季大手一挥:“开吃!”饭桌上立即一片忙乱,小六吓得愣在那里,筷子都差点儿掉地上。我估计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闹腾的吃饭场面。

    张老师说:“小六老师你别见怪,孩子们好久没吃到好吃的,吃相难免不好看。”

    一个小子百忙中抬起头来对老六善意提醒,显然很替他着急:“小六老师您快吃呀,再不吃菜就没啦!”

    张老师轻喝:“你们这帮饿死鬼投胎,都慢点吃!”这帮小鬼头哪里听话,吃相依旧糟糕,张老师无奈得直摇头。在老二的带领下,娃娃们轮流有序地夹肉吃。

    我骂老二:“你也忒不要脸,半个月前你不才吃过肉,跟娃娃和老师们抢着吃,你身为人民教师的觉悟去哪儿了?”

    老二埋头说:“要什么觉悟,现在吃饱最重要,娃娃们你们说是不是?”

    此刻这些小鬼头自然都成了老二的拥趸,百忙中扯起脖子呼应一声就又稀里哗啦吃起来,节奏那叫一整齐划一,估计中国人民解放军都要为之汗颜。

    我说:“李大海你瞧瞧你瞧瞧,多单纯可爱一群娃娃,叫你给祸害的!”

    张老师哈哈大笑:“自从大海和季季来了以后,这帮娃娃变得活泼多了。比起以前沉闷的气氛好很多,孩子嘛,还是解放天性的好。”

    我对老二说:“要不是张老师替你说话,我和老六早就把你拖出校门‘斩首’。”

    “我谢谢您!”

    坐我旁边的小男娃奶声奶气地说:“笨蛋老师您别生气,坏蛋老师其实人很好的。他上课给我们讲了许多生动有趣的故事,许多新鲜好玩的事物,我们都争先恐后地努力读书,争取到大山外面增长见识呢。有时候坏蛋老师都把好东西给我们吃呢!笨蛋老师,我的一块肉给你吃,你们别吵架了。”把自己碗里一块肥肉夹我碗里,手在下边衬着以防掉到地上。大人们扑哧笑出声来。

    老二埋怨:“老四你说话和蔼点儿,瞧把孩子给吓的。”筷子无耻地伸向我碗里的那块肉,被我瞪回去。我把肉夹回小男娃碗里。

    “老师没吵架,老师跟坏蛋老师开玩笑呢。你坏蛋老师吃肉也是浪费,所以我们就不让他吃。笨蛋老师吃了也浪费,所以这肉啊还是你拿去吃。”我刚才就注意道这小娃娃,他只把肉夹在碗里,实在想吃就咬一小口或吮一下,似乎不舍得吃。我问他为啥不吃,小家伙憋得满脸通红,似乎鼓足勇气问:“老师我可以把肉带回家吗?”

    我问:“为什么?”

    “我想拿回去给奶奶吃。我奶奶一年都没吃过肉,上次我忘记给奶奶留了。”

    我们忽然都沉默。

    我觉得鼻子酸溜溜的,好不容易压住心底那股强烈冲动:“当然可以。”我从碗里又夹块肉给他,“老师这份也给奶奶吃吧。”

    小家伙安静地垂下头,豆大的泪珠毫无征兆就吧嗒吧嗒掉碗里。

    我问他:“你咋哭了?”

    小家伙举起两只泪汪汪的大眼睛:“老师你对我真好!”

    我一愣怔,心说这就算对你好了?

    正感动着,铁石心肠的老二说煞风景的话:“小豆子你目光太短浅啦,一块肉就把你收买啦?坏蛋老师也给你块肉,不过不是给奶奶吃,是给你吃。你看,坏蛋老师对你是不是比笨蛋老师好?”

    小家伙细眉紧蹙,支吾了半晌,比出个手势:“还是笨蛋老师好一点点。”

    “没良心!”

    一伙人哄笑开去。

    小老六问:“张老师侯老师,我看你俩总是夹菜吃,怎么不吃肉?”

    有个小家伙举手抢白:“张老师和侯老师不喜欢吃肉。”

    老六说:“怎么会?人到这个年纪对蛋白质的需求还是有的。”

    “是真的,老师上次说的。”

    众人无语。

    张老师说:“到了我们这岁数的人吃肉也没什么用处,娃娃们正长身体,让他们多吃。”

    心思单纯的小老六正又要说,被老二使眼色制止。饭后张老师和侯老师安顿完住校生睡觉,跟我们围在火炉边一块儿聊天,唱歌,遗憾没把老五弄过来。我们给张老师他们讲我们大学几个王八蛋的故事,听得张老师直乐呵。张老师特别羡慕我们有这么要好的一群伙伴,说我们让她想起了他们那时候的青春年代。这让我们觉得很温馨、很开心。

    八九十年代的阜新小学落后得像个狗窝,一直都是靠周边的村民填疏补漏地维护,好歹能算个遮风挡雨的教室。那时来上学的也只是周围几个村子的孩子,读书的人少之又少,都是为了识几个字会几个数,大部分甚至没读完小学就回家务农。九十年代中期县教育局拨了一笔希望工程经费,才在这半山腰箍了几口窑洞,盖了两间平房,阜新乡的小孩子们都能够有地方上学,但是师资力量紧缺,来一拨走一拨,几乎没有愿意留下的。最近这些年,深处更偏远乡镇的小孩也来阜新小学读书。现在的阜新小学共有一百五十多个学生,一年级到六年级有八个班,住读的学生三十多个左右。孩子们多了,张老师和侯老师自然照应不来,有时候上课得把两个不同年级的学生凑在一个教室上课,上半节给低年级讲课下半节给高年级讲课;或者左边上语文,右边在上数学,各门课程都要教。整个上下午都在上课,从没歇过,让人心力交瘁,但为了孩子没有办法,张老师和侯老师只能硬撑下来。

    “还在我年轻的时候,这里真的叫荒凉哟,晚上根本不敢出门,附近山上的狼啊、野猪啊、野狐啊獾子啊等等在门前的空地上晃来晃去,一双双幽色的眼睛在黑暗里亮亮的,怪吓人。有时连白天都要小心,村里还时常有人被咬伤的。不过那时候虽然苦,上学的孩子也少,往往是老师一直教一拨孩子到毕业,毕完业就没有孩子教。”

    说到这里,张老师自个儿就乐起来,咯咯笑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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