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师现在看起来有点儿黑瘦,但是依稀能看到当年遗留的风华。一个风华正茂的美丽女子把人生最好的年华献给山路交阻的大山,这叫谁听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也无法理解。我注意到一个细节,从见到张老师开始,笑容从未在她脸上消失过,可见她是真正热爱这份事业,热爱这里的大山和这里的孩子。

    我问张老师:“这里条件这么艰苦,您是怎么坚持下来的,没想过出去吗?”

    张老师说:“在决定留下来的那天我就没想过出去。在这里教孩子们使我感到快乐和满足,让我有成就感,让我觉得自己的一生没有白过。外面的世界虽然很好,能穿好看的,能吃好吃的,但是除了这些怎么样才能获得精神上的满足呢?我找不到。三十多年前的那天我们正要回去高考,可我突然问自己回去高考不就是为了做贡献吗,而我现在做的不就是我高考的目的吗?也是那时我才意识到我已经离不开这里了,只有在这里我心里才感觉踏实,再苦再累也觉得没有什么。”

    张老师用平静的语气说这些话,似乎是在陈述一件平淡无奇的事。尽管我仍然不能理解张老师当时怀着怎样的心情决定留下,但我知道那一定不是容易下定的决心。我忽然觉得张老师身上似乎有某些东西和季季很相似,这一点就连小老六都私底下跟我说过。

    老六感慨:“张老师您真伟大!”

    张老师又咯咯笑起来:“我没有你们说的那么伟大,在这里教娃娃们我也获得很多快乐。”

    我问:“教了这么多学生,就没有留下来当老师的吗?”

    张老师说:“没有这么简单的,山里的孩子能读完小学就已经不容易,更别说到外面遥远的县城读初中、高中。”

    老六问为什么。

    “山里的孩子过来读书大都是为了识字认数,家长们觉得差不多了就让孩子们辍学,没有多余的经济条件供养读书的孩子,往往书读到一半就回去务农,要出一个人才太难。而且即使能读书读出去的,家里也不同意回来教书,工资太低,这里真的是太艰苦,谁又愿意待在这里浪费青春呢?其实这也是我们在这里的初衷和目的,我希望孩子们都能从这里走出去,走出大山,能够更多帮助到家庭,能够去外面过更精彩的人生,不希望他们被困在大山里过一辈子。”

    我说:“您这想法听起来挺矛盾。”

    张老师哈哈一笑:“有时候既希望有人来这里和我们一起教书,又不希望他们像我们一样奔着一生去。”

    老六天真地说:“我觉得这里还不错呀,空气很新鲜。”

    老二说:“傻孩子,过几天你就不这么想了。”

    张老师说:“来这里的支教老师开始也有不少是说奔着一生去的,往往坚持不久就都离开。这我们能理解,即使有想留下来的也会让我劝走,我不想他们像我一样把所有的青春都留在这里。年轻人应该有更自由、更广阔的天空。所以对于季季、大海,我的想法还是一样的,你们能来、能留下来教书我和侯老师当然很高兴,留个三年、五年就行,人生能有一段这样的经历已经足够。”

    季季撇撇嘴,不满地说:“那您还一个劲儿怂恿玉洁姐回来接您班?”

    “玉洁姐是谁?”

    “是我的女儿。现在在西安大学读研究生,跟你们一样再有半年不到就毕业了。半年前我就跟她说要她回来教书,好说歹说那丫头死活不肯。”

    “那丫头心野得很哩!”侯老师忽然插了一句。火光映红了他那张黝黑的脸庞,他脸上洋溢着幸福和骄傲。

    张老师说:“她从小就住在爷爷奶奶那里,被惯坏了,一点苦都吃不得。为这事我俩苦口婆心劝好久,愣是不为所动,还反过来劝我俩搬出去,也不晓得这丫头到底随我俩中哪一个咧。老实说我俩这样不遗余力地供她念书,目的就是为了将来有一天她能会来接我们的班继续教娃娃们,这可倒好!”

    季季说:“张老师您这就有点儿不合适,玉洁姐好不容易念个研究生,您让她回这山沟沟教小学生,不是大材小用了吗!您总是亏待自己成全别人,但这对玉洁姐是不公平的,您这不叫伟大叫自私。”

    我问季季:“你见过玉洁姐?”

    季季说:“上次寒假她来看望张老师和侯老师,聊了聊。还说有空去北京找我玩。”

    张老师叹气:“我们也是没有法子,我俩都老了,教不动了,再过两年就可能退休,到时候谁来教这里的娃娃呢,直叫人发愁哟。”

    季季说:“我们不是来了嘛,您愁个什么劲儿。”

    聊了两三个钟,张老师要季季和她一块儿睡,我们看见侯老师抱着一床破被子不知道到哪儿去。我和老六被安排和老二挤一屋。老二的屋子和娃娃们的宿舍同一个房间,只是个被几块木板隔开的更狭小的房间。炕上放着两床侯老师搬来的看上去还挺崭新的棉被,上边绣着的大红双喜和鸳鸯依旧鲜艳。我打趣说,敢情侯老师这是让我和老六入洞房哩。

    老二说:“你可知足吧,这是张老师和侯老师结婚时县教育局送的新婚礼物,他们平时几乎都不舍得用,这次居然拿给你俩不知好歹的王八蛋用。这侯老师忒偏心,我咋没这种待遇?不成,明儿找他说道说道。”

    老二嘟嘟囔囔地钻进被窝,隔了一会儿在身上乱摸一把,不知道摸出什么东西来,用牙齿“嘎嘣”咬了个响,继续睡。我和老六取笑他是不是跟被窝里私藏了什么零食当夜宵。老二冷笑一个,说你俩就趁这会儿偷着乐吧。后半夜老六把我叫醒,问四哥你不觉得身上痒痒的吗,还有点儿冷。经过白天的爬山涉水我累得够呛,睡得迷迷糊糊,哪里痒就在身上乱抓一通。第二天醒来我俩被子上多了一床就棉被,我和老六都被咬了满身的包,才知道老二昨晚咬的是跳蚤。我俩就这么被折腾了半夜,醒来已是九点多,孩子们早上完了一节课。

    老六纳闷:“二哥怎么被咬了没事,睡得那么安稳?”

    我说:“咱能跟他比?你以为你二哥光脸皮厚,他身皮比脸皮更厚实几百倍,普通货色跳蚤能咬得动他?”

    老六恍悟地点点头。

    第二天一大早老二就把我从被窝里拽起来,要我替他教课。我说我不会教课。老二说你丫别扯淡,语文课你不会教?说完蜷起被窝面墙睡下去,怎么踢都不动。

    大爷的!

    我硬着头皮走到讲台上,战战兢兢的。台下的孩子们叠手端坐,一双双纯净的眼睛扑闪扑闪地盯我看。我紧张得嗓子干干的。我转身在黑板上写上两个字。

    “同学们,在上课之前我想问大家,你们知道为什么读书吗?”

    堂下的娃娃们纷纷摇头,直瞪瞪地看我。

    “咳咳!老师们以前也一定跟你们说过,读书改变命运,识字认数学以致用,能提高人的逻辑思维和本事技能。这当然是对的。但是如果有些人学不好,成绩很差呢,是不是不读书了呢?老师希望同学们把读书当成一个爱好,也不一定读那些所谓有用的书。读书不止于提升能力,还是人打开世界观的最好途径。书本是世界的窗口,是古今未来的门,读书会在潜移默化中提升我们的精神思想,树立独立人格和价值观……”说了一通高大上的说辞,弄得我有点儿飘飘然。一上午上完课,背后冒了一身的汗。

    这老师可真不好当!

    而老六才过了一天就有点受不了,嫌厕所太脏太臭,洗澡的地方也没有,取水更是不方便,整个人看上去很泄气。老二调侃他,怎么着,想回去了?老六嘴硬说不想。周五下午娃娃们都放假回家,老二去山脚下的河沟里取水给老六洗澡,季季则喊我去捡驴粪、马粪之类。

    我问:“捡那玩意儿干嘛?”

    季季说:“少废话,赶紧挑筐儿跟我去。”

    逛了几个山坡只捡了几个渣渣,和季季来到阜新小学西边的坡上,夕阳的余晖把学校照得一片暖色。季季无聊地踢脚边的杂草,望向余晖下无穷无尽的黄土高原,问我,周一天,你看,是不是很美?

    西边的太阳像个烧红的大烙铁,熏得周围霞光万丈,与下边幽暗肃穆的西北连绵起伏的山坡交相辉映,有一股说不出的苍凉。

    我说,美极了!

    季季明亮的眼眸里满是霞光。她忽然说:“张老师告诉我,这里就是当年她告别自己的爱人的地方,也是在这样夕阳如血的傍晚,她的泪水洒满了这座山坡。为了山里的孩子,张老师牺牲的实在太多,我听了很受感触。你呢,周一天,你不觉得张老师真的很了不起吗?”

    “张老师很伟大,是我所远不及的伟大。”

    “你不觉得我们活得都太俗吗,难道就不能像张老师一样活得浪漫点、洒脱点?非要挤在那些高楼林立的城市里当孙子?难道你觉得那种活法有意思?”

    季季有点激动,我被她一连串气势恢宏的排比反问弄得也有点小激动。但我仍然知道自己是个俗人,喜欢灯红酒绿,喜欢香车美女,喜欢热热闹闹。这一些话我都用沉默代替,一想到我身上还挑着粪筐,我就觉得自己特滑稽。

    我问季季:“所以你已经决定好毕业来这里了?”

    季季想了下,摇头:“你以为下个决心是那么简单的事?即便信念如铁的张老师也曾犹豫再三,她告诉我在最初的一年,她几乎每天都在这座山坡上向西边眺望,无数次幻想路上出现爱人的身影,那种煎熬的感觉你大概难以体会。”

    我心里说,这种感觉我已经深刻地体会过一次。想起林心儿过年时发的短信,想起我拒绝她的短信,忽然心有恻隐。我大约的确是个混蛋。

    季季怔怔望着火红的夕阳,不无感伤地说:“在离开大西北的前三天,那天傍晚下了一场大雪,我和张老师就站在这个山坡上看着大雪静静地落在这片土地上。天黑得很快,大雪落了我们一身,可我们不肯回去。我问张老师您后悔么。张老师说不后悔,从来就没后悔过,就是有时候想起来觉得心痛,心里委屈。现在往回看这些痛苦,却像是生活给与的馈赠。人有时候觉得自己失去什么,其实是在收获另一种什么。我虽然没法体会张老师的感受,也没觉得能收获什么,反而在那一刻,当我抬头望着从天上飘落而下的无穷无尽的雪花,心里觉得无比寂寞,开始疯狂地想念北京。我问张老师人怎样才能像你一样高尚地活着。张老师说,高尚我不懂,但我知道不庸俗,庸俗都是从内心开始。我做不到张老师的豁达,能做的事让自己的内心不那么庸俗。”

    我静静地聆听季季说话,望着坡下这片连绵起伏的广阔土地,想象当时季季和张老师站在这里的情景,仿佛真的身临那场万籁俱静的鹅毛大雪之中,陷入无尽的雪白与寂寞。

    季季对远处的群山呼喊:“周一天!我喜欢你——”

    我回过神来时,看见季季泛着雾气的眼眸在夕阳的映照下熠熠生辉,热烈的火烧云把季季的脸颊映得光艳亮丽。季季的身影仿佛融入天边的火烧云一样,如此波澜壮阔。这醉心的一幕让我为之动容。她嘴角诡异地勾了勾,下一刻说出的话让我差点滚下山坡。

    “大爷——!”

    季季张开双臂,拥抱那万丈霞光。我怔怔地看着她,忽然从她身上感受到一种无比热烈的情愫,如同天边的火烧云那般在她胸口滚滚燃烧。季季脸颊上一颗晶莹的泪珠划下一道清澈而明亮的痕迹,如同一颗划过天际的流星,在晚霞映照下显得格外耀眼。

    来大西北的路上有个念头不时冒出我的脑海,现在它又跳出来寻找答案。假如林馨儿没有闯入我的生活,现在我和季季将会是什么样?一对你侬我侬的小情侣,还是如以前一样互损互闹的假兄弟?然而现实并不能重新选择,这终究是个没有答案的问题。这样想着,天边那轮彤红的落日终于被群山彻底吞没,留下一片如血的残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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