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了三天,我们好说歹说,老二就是不肯跟我们回去,加上小豆子的突然辍学,回北京的事被搁置下来。老二决定去小豆子家里了解情况,跟我说,老四你跟我一块儿去。其实关于小豆子辍学的事我是知道一些的,在放假回家那天小豆子就笑着跟我说他不想读书了。我当时只是以为小孩子因为成绩不好而产生的情绪波动,劝了他几句就没放心上。

    我们简单收拾了行李准备上路,张老师从灶房里找来一把柴刀塞给我俩,说小心野兽。面对微笑的张老师,本来觉得没什么危险的我们不由得提起心来,心想难怪小豆子想要辍学,光想这条艰辛的上学路就已经够受罪的了。不过一路上还算风平浪静,并没有遇到什么野兽,爬了十多公里山路后来到一座小村庄上,有个二十来户的样子,都是些破旧的窑洞房,几乎没什么人影。我问老二这是小豆子他们村?

    老二破口大骂:“我他娘咋知道,俺又没来过。”

    打听一通,终于在村边上找到小豆子家。说实话,这是我们见过的最破最旧的窑房。院子很小,散落各式各样农具和日常用品,以及其他乱糟糟的东西。房门破了几个大洞,虚掩着,也没有锁。喊几声没人应,但我们没推进去。我不禁纳闷,这不会是牲口棚吧?

    隔壁忽然响起个声音:“你们是哪个呀,找他们家有啥事?”表明身份后隔壁的大嫂说:“他们奶孙俩上山春耕去啦!”

    老二问:“大嫂,您知道他们在哪儿耕种吗?”

    大嫂说:“跟俺那块地不远,要不等俺昨晚午饭你们跟俺一块去?”

    我们说好,跑过去帮打下手——其实也帮不上什么忙,就想侧面了解小豆子的家庭情况,为啥他家忽然不让小豆子读书。

    大嫂说:“他们家其实挺困难,娃儿他娘很早就跑了,娃儿他爸长年在外头打工,也没见挣几个钱回来,只剩下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和这小娃相依为命。家里地荒了一半,借给别人都不愿种哩,太远啦,地也贫,剩下几块近的也不借给别人种。没办法呀,奶孙俩总得吃饭,两张口总不能指望别人施舍。我们都劝他奶给别人种得啦,人倔,说给别人种粮太少,娃儿还要读书,不够。娃儿也倔,前天说不读书就不去了,死活不听劝,说非得种完那几块地才行。他奶也没办法。这一家穷是穷,都是倔脾气,要不是俺男人硬帮他家犁地,只怕这会儿都梨不出几个道道……”

    大嫂话匣子一打开那就跟竹筒倒豆似的,老二暗暗给我交换眼色,有种小巫见大巫的感觉。来到小豆子他家的地里,他正和他奶奶种苞米。奶奶受宠若惊,又是握手又是奉茶,热情搞得我俩像领导下乡体察民情似的。

    老二说:“奶奶您不用这么客气,我俩过来就是接小豆子回去上课的。”

    奶奶说:“你们赶快把这瓜娃子押回去,俺就是做牛做马也要供他读书,将来还要读初中、高中哩,做个有文化的人,不要像他爹那样没出息。”

    小豆子说:“家里连个种地的都没有,俺要是去读书哪个来种地,不种地吃什么,书还怎么读?”

    他奶奶作势又骂了小豆子几句,忽然就哭了起来。

    她说的是方言,口音很重,我有点听不懂。老二似乎听得明明白白,跟奶奶说:“您别生气,书肯定是要读,但是地也不能不种。这已经开春,地种晚了收成就不好,收成不好书也读不成,我们啊先把地种完,再回去上课,好不好?”

    奶奶说:“这地怕是要种好一阵哩,等地种完娃儿的功课不都耽搁了哟。”

    老二说:“奶奶您放心,这几天的课回头我们单独给他补上。再说加上我们两个年轻力壮的劳力,种这点儿地用不着那么多天。”

    我说:“咱也不会种地呀!”

    老二鄙视我:“高等数学你会不会?英格力士你会不会?发动机构造和单片机原理你会不会?哪一样是你天生就会的?不会咱可以学啊,难道种地比高等数学还难?”

    我操,我竟他妈无以反驳!

    奶奶说:“哎哟,怎么好让你们当老师的帮俺种地,累坏身子可咋办!”

    老二说:“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把这个浑身充斥着小资产阶级思想的温室里的娇花带来接受咱们中下贫农再改造、再教育,让他也体验一下修地球的滋味,体会我们劳动人民的艰辛和不易。”一连串过分修饰的话语逗得奶奶开怀大笑。

    我拾起一块土疙瘩扔过去,你大爷的,把老子说成劳改犯吗!

    老二跟小豆子说:“你负责教会你的笨蛋老师,哦不,现在你是他的老师,要是老教不会你就拿鞭子抽他屁股!”

    小豆子嘿嘿地笑。

    老二和奶奶一组,我和小豆子一组。起先是小豆子负责挖坑,我负责撒种子,用脚把土盖好。老二和奶奶那头聊得火热,说实话也就老二这种吹牛逼不打草稿的人跟老人才聊得开,哄得奶奶开怀大笑。一聊开去奶奶就开始八卦小李老师你结婚了没,女朋友有没有等等。老二说我年纪还小不着急,好姑娘在后头排着队等我娶呢!我冲老二啐一口,说他一句,老二你能不能实事求是一点?!

    小豆子忽然凑上来,神秘兮兮地说笨蛋老师我告诉你个秘密。

    我随口接句,什么秘密?

    小豆子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坏蛋老师喜欢漂亮老师。”

    我差点儿栽一跟头!

    我问他:“谁跟你说的?”

    小豆子生怕我不信似的,口气极认真地说:“张老师说的。”

    我还以为这是一群不懂事的小屁孩闲无聊的瞎猜想。我瞟眼正和奶奶聊得起劲的老二,怎么也看不出来他能有这心思。要说在我们这群人里有谁稍微能镇一镇疯丫头的,也就他李大海了。不管是找季季恶补英语四级,还是他俩过往种种交集,在我们看来怎么看都像狼和狈。再说,老二能不知道季季的厉害,他嫌命长?张老师,您介是乱点鸳鸯谱啊!

    后来我和小豆子换着来,即便如此,才干了一下午的活我就已经累得跟狗似的,浑身哪儿哪儿都疼,被老二一通嘲讽。我骂老二真他娘牲口,老子累得连张口骂人的力气都欠奉,他丫居然还活蹦乱跳,要知道他可是挥了一下午锄头,还不要脸地怂恿我去做饭。妈的,我哪还有那狗力气做饭?

    奶奶跟那里犯愁没啥好菜招待,唯一拿得出手的还是小豆子从学校带回来的那几块肉。老二说不用那么麻烦,我们吃腻了肉啊蛋啊的,正想吃野菜解腻。奶奶说这怎么行,一跺脚不知道溜到哪儿去。忽然那边探出个小脑袋,好奇地看着我俩。不一会儿隔壁大嫂过来喊我们去她家吃饭,连拉带拽的,实在盛情难却——其实老二压根就吃不下野菜,嘴上特虚伪地客套怎么能吃您的饭呢,又没帮您家种地。

    我鄙夷地剜他一眼,意思是你丫不能诚实点儿?老二则回我一白眼,意思也很明显,有本事你丫别去。

    大嫂把我们拉过去又忙前忙后,大嫂家两岁多的小丫头在院子里蹦蹦跳跳。小丫头扎了两只羊角辫,脸蛋上两抹西北特有的腮红,手里抓一只玉米饼在啃,也不怕生,瞪着两只水汪汪的好奇大眼睛问老二你们是谁。

    大嫂从屋里出来,塞给小豆子一张玉米饼。

    “丫丫,跟哥哥玩去。”

    “嗯!”小丫头把刚刚的问题抛诸脑后,跑去跟小豆子玩石子儿。

    大哥在屋里抽烟,我俩去和他及丫丫他奶奶聊天。饭菜上桌,整个炕都挤满人,丫丫奶声奶气地问:“妈妈,又过年了吗?”一阵轰笑。

    老二说:“大嫂您看我们又不是什么贵客,搞得也太隆重,随便弄点吃的就成。”

    大嫂说:“你们是请都请不来的贵客哩!俺跟你们讲,俺们这里呀最敬佩的就是你们这些当老师的,大老远从县城甚至大城市跑到这穷山僻壤给我们传授文化知识,做出很大贡献咧。就拿教过俺们的张老师说,把自己这辈子都奉献给大山的孩子,俺们打心眼里尊敬她。”

    我问:“张老师还教过你们?”

    “以前俺们乡有个小学,张老师在这所小学教书,俺们这一辈几乎都是张老师的学生哩。不过现在孩子少了,就去阜新上课,那时候比现在苦得多咯。”

    我说:“那以后丫丫上学可就要辛苦了。这里离阜新太远了。”

    老二捏了下丫丫脸蛋:“咱丫丫有豆子哥哥保护,咱丫丫不怕对不对?”

    “嗯!”

    大哥从里屋抱来一坛酒,排开泥封放在桌上,说这酒封着打算过年喝,今天提早拿出来招待二位老师。我说:“大哥咱就别喝酒了吧,菜已经够丰富了,况且我们也喝不出个好赖,浪费。”

    大嫂坚决地说:“不喝酒这大好的一桌菜就浪费了,你俩是贵客,好东西就是拿来招待贵客的。”大哥也应和,说难得家里热闹一次,喝点酒助助兴。

    老二说:“老四,大哥大嫂说的对!权当咱陪大哥喝,多少喝点儿吧。”

    我说:“那就喝点儿吧。”

    一喝开去这他娘哪里是一点儿,老二和大哥推杯换盏谈笑风生,不一会儿就喝得满脸通红,我也被拉着喝了不少。丫丫在炕上蹦蹦跳跳,大嫂喂饱了丫丫才自己吃饭。我们喝到最后大哥歪在炕头睡下,大嫂则把奶奶和小豆子送回去,照顾他俩就寝。老二若有所思地挑花生米吃。

    我踢了下他:“嗨嗨嗨,别跟我说你丫在思考人生。”

    老二一脸坏笑:“人生是谁家姑娘?”

    我说:“咱聊点儿正经的呗?”

    老二学大哥的西北腔说:“中!再陪俺喝点儿,你要是能把俺喝趴了让俺喊你大爷俺都愿!”

    喝你大爷!

    一杯酒下肚,我忽然想起白天小豆子跟我说的那件有趣的事,问老二:“听张老师说你喜欢季季?”

    老二眼睛瞪的那叫一圆溜:“疯了我?!”

    “怎么着,季季配不上你了还?就你这吊儿郎当样儿能找到女朋友就不错!”

    “俺和季季是纯洁的革命友情,咋能扯一块去嘛!张老师介是弄啥咧,乱点鸳鸯谱嘛。就季季那性子,俺就是有十二条命也不够用。”

    “我觉季季说的对,咱把本来一贤良淑德的好姑娘渲染成一河东狮,哪个男生还敢接近?”老二拿怪异的眼神看我,我继续说,“其实在来的路上我就旁敲侧击,季季说你李大海人挺好的,她其实对你也有好感……”

    没说完被老二踢一脚:“滚蛋!你丫能不能说点正经的,挖坑骗我往里边跳呐!”

    “是你先不正经啊。”

    “好,那咱聊点正经的。”

    老二闷口酒,吃颗花生米,欲言又止。我拍筷子说你丫能不能别跟便秘似的,有话说话有屁放屁!

    老二才开口:“老四啊,假如有天——我是说是假如哈,俺做了稍稍对不起你的事,当然啦,这是首先在我良心拷问和自我道德审判下我觉得是可以被原谅的,到那时你不会怪我吧?”

    我“啪”一声把筷子拍桌上:“你丫干了啥对不起我的事?”

    “你大爷,这不说了假如嘛,假如!大学三年我什么时候做过对不起你的事——除了有时手头紧不按时还你钱,有时抄你作业害你挨杜老师骂,有时拿你BBS账号干点别的事,这三年你不是没病没灾地过来了吗,是不是?”

    一提BBS这茬我就来气。平时拿我账号投投票吹吹牛逼就算了,居然拿去坑蒙拐骗,搞出这么一大堆事儿来,自己却屁股一拍跑大西北躲清净。真能耐!

    老二说:“没良心,好事你也能说成坏事。林馨儿这事能怪我吗?说到底我只是一牵线搭桥的月下老人,你俩弄成这样别别扭扭的我乐意呀?人林馨儿好歹是一女孩,做到这种地步已经很不容易了,你非要怀疑这怀疑那,觉得人家是高高在上的天鹅你是底底在下一癞蛤蟆,这配不上那配不上人家。我说老四你能不能拿出点儿自信,拿出点霸气,管她是天上飞的仙女还地上爬的□□,好赖先咬一口再说,你怂个什么劲儿?”

    我居然被老二训得有点儿心虚。我说:“你丫也就上嘴皮碰下嘴皮说得轻巧,你这么能耐你上去咬啊,你要能咬下块肉来我双手奉上。”

    老二乜我:“你丫也不嫌自己操蛋!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丫不会掂量?难怪人林馨儿受一肚子窝囊,都叫你给气的!”

    得!您说的都是理!我他妈就这么随口一说你就正经了,平时最没个正形的不正是你李大海吗,这会儿跟我又来这套。

    我筷子仍桌上:“没劲!”

    估计老二也觉得自己喝大了,坐在那里有点儿恍惚。隔了一会儿他李大海又厚颜无耻地跟没发生过似的拉我喝酒,说:“我觉得你现在什么都不用想,也别太矫情,把林馨儿追到手再说。就拿张老师和侯老师来说,任谁都会说他俩不般配,可结果怎么样,日子不过起来了吗?谁他妈管它般配不般配,过到了一起那就是般配,那就是缘分,你说呢老四?”

    我没答腔,因为我不懂。

    老二又说:“侯老师知道杨老师并不是喜欢他才跟他在一起,可那又怎样,侯老师喜欢杨老师就成啊!只要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管他娘的是不是两情相悦,能一起四目相对就够。你说对不对老四?”

    我说:“老二你醉了,咱别再喝了。”

    老二跟王宝强演的傻根似的一个劲儿对我傻笑,也许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老二喝醉。

    “我要是不喝醉你咋抠出我跑这儿的原因。”

    “那你说说看,为啥不吭不响一人跑这儿来,还不愿意回去。”

    “你真想知道。”

    “你丫爱说不说。”

    “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觉得自己太卑鄙、太虚伪、太肮脏,想要来这样纯粹、简单、质朴的地方洗涤我丑恶的灵魂。这里的人和事让我觉得自己是个有用的人,觉得自己是个有理想有追求的人,我想要自己像个孩子一样纯粹。这你能理解吗老四。”

    “不能!你等毕业之后不能来?”

    “老四,那不一样,毕业证对我来说一点儿都不重要,真不重要。我觉得我大学四年就为了一毕业证而荒废了这几年,昏昏噩噩的,像个傻逼似的,俗不可耐。”

    我说:“你他娘以为自己是神仙吗,不食人间烟火?你丫就是一烂俗人,你还以为你是谁?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得了吧!”我推了一把老二,跟那儿坐着摇摇晃晃。我说:“我们回去吧。不管你做错了什么,我都不会怪你。”

    老二呆呆地看我好半晌,眼神迷迷离离的,红扑扑的眼睛似乎泛有泪光,不知道是喝酒喝的还是别的。他跟个婴儿似的冲我单纯地笑,点点头,倒头呼呼大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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