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赵卿云命孟泠拿上弓和箭筒陪她到后院练箭。

    天色渐晚,也更冷了些。阵阵寒风吹着庭院里的枯黄落叶在地上打旋,院子里这颗巨大的榆树从入冬以来就不停地落叶,如今黑压压的秃枝上已经见不到几片叶子了。

    她不大喜欢北境的冬天,总有种萧瑟寂寥之感。

    孟泠冷着脸将箭靶整理好,又不放心地上前给她紧了紧披风。

    赵卿云低下头,用盛满笑意的眼睛认真地注视着她,轻声安抚道:“我真的只练一会儿就回去,实在是白天在屋子里待太久了,闷得慌。”

    说罢,她正视远处的箭靶,抬手开弓搭箭,眉眼之间严霜凛冽。

    周藏礼从后方长廊转过来时,正巧看见她一箭正中靶心,那只羽箭还死死地钉住了一片半空中的落叶。

    真是极其干净利落的一箭。

    赵卿云本就身姿修长挺拔,做起射箭这种大开大合的动作很是漂亮,她就像寒冬夜里置于松下的一坛烈酒,入口冰凉而又辛辣。

    他一时间看得入了神。

    一晃一个时辰过去了,尽管仍在病重,可她的力度和速度却并未稍减半分。她从识字起就在学习骑马射箭,这仿佛已经刻入她的血液之中,与吃饭睡觉无异。

    或许是随了孟归鸿的缘故,她在此事上也颇有天赋,可越是有天赋,她就越是不敢懈怠。

    孟泠见她状态很好,便也稍稍放松下来,可是现下见她的额间冒出细密的汗珠,她又开始忧心起寒气入体来,连忙开口劝道:“殿下已经练习很久了,不如回屋歇会儿吧。”

    赵卿云应了一声,转头却发现周藏礼仍然立于长廊之中,不远不近地望着她。他早已脱下白日里的银甲,换上了一身黑色棉袍,昏暗的灯光映照着他的脸,颇有种引人沉醉的朦胧感。

    其实她在抽箭的时候余光已经瞥见他了的身影,她起初以为他停留此处是有事找她,可没想到约莫一个时辰过去了,从傍晚到暮色,他竟还站在原地。

    “你……”她正欲开口,周藏礼已经迈着稳健的步伐缓缓朝她走来,他在离她仅有一步之遥时停下,说起来也不知道周藏礼是吃什么长大的,年少时就比别人高出一大截,尽管她也生得高挑,可仍旧矮他一个头,这样的距离迫使她只能微微抬头仰视着他。

    “末将见过殿下。”

    他向她行跪礼,摆出顺从的姿态,可她还是不自觉地后退一小步,并未觉得方才的压迫感少了半分。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所以决定晾一晾他。

    良久,还是孟泠小声提醒道:“殿下,时候不早了。”

    她回过神来,面前的男人仍旧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如同一座万年雕塑,哪怕再让他跪上一天一夜,他也只怕是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自觉没趣的她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免礼,校尉大人有什么事吗?”

    他低垂着眉眼答道:“回殿下,末将方才从小公爷处过来。”

    “哦?是那姑娘醒了吗?”

    “她从高处滚落,依李大夫的意思怕是没那么快能醒。”说罢,他深沉的目光再次望向她,似疑惑又似探究,“殿下去见过那位姑娘吗?”

    她点点头,用过午饭后她便去了。裴逍嫌弃客房收拾的不够妥帖,坚持要将人放在自己屋里,她远远地看了一眼,只用这一眼,她便明白了裴逍为何如此坚持。

    那女子竟生得比宫中深得恩宠的徐青澜还要昳丽三分,虽然她厌恶徐青澜,可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无时无刻不是动人的。

    而这名女子于狼狈昏迷之时尚能使牡丹失色,更遑论醒来之后。

    “殿下既然见过,便知那女子绝色。为何她在这冬日之中滚落,又为何偏偏被小公爷遇见?”周藏礼的声音不疾不徐,“小公爷自前段时间在那林子里得了趣,便总不爱去校场,他出行又好排场,得知他的行踪并非难事,为何殿下还要将这来历不明的女子留在府中?”

    赵卿云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她过于平静,从始至终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好似没有听见刚刚那些话。

    她把手中的羽箭放在周藏礼的手心,一边将他握有羽箭的手捏紧,一边靠近他的身旁,低声道:“校尉大人,可曾听过瓮中捉鳖?”

    她的声音洋洋盈耳,勾得他低头去看,院中并未掌灯,他瞧不真切,却隐约闻得她身上幽幽草药香。

    他扬起的唇角微不可察,低声道:“殿下英明。”

    赵卿云捏着一卷古籍出神,夜已经深了,可她如何也睡不着,一个人待着时她总觉得有种挥之不去的恐慌。想让孟泠来守夜,可若是心中压着的事无法宣泄,叫上一百个孟泠来作陪也是无用。

    她叹着气,准备将书置于一旁阖眼时,却看见裴逍鬼鬼祟祟地走了进来,手上提着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那东西被黑色的绒布盖得严严实实。

    她瞥了一眼深夜时分仍打扮得整整齐齐的裴逍,奇怪道:“这么晚还来我这里做什么?”

    裴逍讨好地对她笑笑,将手上提着的东西放在一旁的桌子上,自己乖巧地跪靠在她的床边,睁着一双明亮又无辜的眼睛对她说:“我老远都听见你叹气了,害怕你因为我的事情为难。再说了,她都住我屋子里了,我夜里怎好回去,凭空惹人闲话。”

    赵卿云暗自摇头,他惹得闲话已经太多了,不差这三言两语的。

    “你怎么样了?我看你气色好了不少,听孟泠说你今日还去练箭了。”

    “是好了不少,感觉身体也没那么重了。对了,我练箭时还碰见了周藏礼。”

    “周藏礼?他找你做什么?为着我今日的事?”

    “是,但也不全是。”

    裴逍哼了一声,不满道:“他就仗着我祖父偏爱,常常与我作对,你也不要理会他。”

    她拿书轻轻敲了一下他的脑袋,“军中将士不和是大事,你可少说点儿吧,何况他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

    定国公对周藏礼的器重远不是裴逍这个亲孙子可以比得上的,因此他没少为难过周藏礼。

    不过不管他如何挑衅,周藏礼也不曾生过气,更遑论去跟定国公告状,可这也偏偏助长了裴逍的嚣张气焰,两人的关系也就愈发糟糕。

    裴逍不乐意听这话,他将她手中的书抽出来,转移话题道:“夜都深了,你身子又没有好全,费这神干嘛。”

    她也不气恼,反而伸手摸了摸裴逍柔软的头发,她第一次见裴逍时,就觉得他很像她幼年时渴望养的那只小狗,那是何太傅孙女养的鸿宅,浑身金灿灿的,眼睛黑葡萄似的,虽然平时总闹腾,可一喊它的名字便立即变得乖巧。

    她想将鸿宅据为己有,可那何太傅的孙女也不是好相与的,她把鸿宅藏在宫里多久,她就能在她宫门口哭多久,哭得撕心裂肺,叫得惹人心烦。

    但她也并没有嚣张多久。

    一日,赵元历撞见她和鸿宅在凤仪宫后殿玩闹,他沉着脸走到鸿宅面前,狠狠地踹了它一脚,生生踹出近一丈远,可怜的小狗倒在地上喘着气直呜咽。

    她顿时要上前找赵元历理论,可赵元历身旁的张喜公公伸手将她拦下。

    他对她说:“殿下,陛下乃是天子。”

    天子?天子就可以踹鸿宅吗?

    她不明白。

    好在赵元历一年都到不了几次凤仪宫,她得以陪伴鸿宅养伤。相伴的时间越长,她越是难以割舍,可无论如何她都不敢再多留它在这深宫之中。

    故事的最后,喜笑颜开的何家小姐带着她的鸿宅归家去了。

    “不过我想知道,你对那姑娘到底是怎么想的?”

    裴逍撇撇嘴,思索了片刻答道:“也不怎么想,就是想要她留下来,我看见她的第一眼就很喜欢。”

    说完他又重复道:“我真的很喜欢。”

    赵卿云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可她到底出现得蹊跷,不管怎么说,我们还需提防。”

    “我都听你的。”他欣然答应,然后又自信地补充道:“不过我觉得就算她真的有问题又怎么样,我给她的定不会比旁人给的少。”

    赵卿云笑笑没有接话,怕只怕根本不是给多给少的事情。

    “对了,不说这些了,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礼物!”他起身将桌上的东西提到赵卿云面前,行了个夸张的礼,献宝似的开口道:“请长公主殿下过目。”

    赵卿云也一下子来了兴致,伸手将那绒布掀开,竟是一座雕花铜笼,里面关着一只灰扑扑的小兔子,它瞪大了眼睛,身体一直微微颤抖,看起来害怕极了。

    “太好了,可以吃烤兔肉了!”

    “什么烤兔肉!”裴逍气红了脸,怒道:“这么可爱的兔子你怎么能把它吃掉,我好不容易才抓到它的。”

    赵卿云一边伸出手逗弄着小兔子,一边开口询问:“外头这么冷,怎么还能碰到兔子?”

    “这只笨呗,人家都知道囤粮过冬,就它呆头呆脑的,可不就给我碰上了。”

    赵卿云打开笼子,小心翼翼地将兔子抱了出来,开心道:“傻兔有傻福,它的福气就是被我吃掉。”

    “赵卿云——”

    她充耳不闻。

    房内的两人并不知道此时距门外不远处还站着一个人。

    周藏礼原本是想将这支箭还给赵卿云,却意外撞见裴逍神神秘秘地往这边走,他跟在他的身后,眼见他哄走了孟泠,得以顺利进入赵卿云的屋内。

    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他驻足在门外听了许久。

    两人说话声音不大,他听不太清具体的内容,只听得说话声断断续续地传出,好不热闹。

    一只箭被随意掷在地上。

    不过片刻后,又被一道折返的身影捡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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