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宫里传来消息,嘉国长公主赵卿云于夜间自戕,被狱卒发现时身体都已经凉了。帝念及父女之情,仍许以长公主之礼厚葬,亲定谥号“谨懿”。

    柳敬陵听到下人来报时,檀木桌上的镜湖荷风图还差最后几笔完工。

    他想开口询问赵卿云是怎么死的,可话到嘴边又自嘲地笑了笑,人都没了还问这些无关紧要的做什么。

    抬手挥退小厮后,他独自看着眼前的画出神。

    其实他和赵卿云很早就相识了,那时他因父亲下狱常常被学堂里的其他同族子弟欺辱,只能一个人躲在镜湖边哭。赵卿云就是在某个夏日的傍晚突然出现的,她未做女子打扮,眉眼间也一团英气,像是哪家的小公子误入了此地。

    她好奇地询问他是谁,为何在此处哭泣。

    他早已不记得自己当年作何回答,只知道休沐后再去学堂时,竟无一人再敢拿他寻开心,他从此得以安静地念书。

    润州一面之缘,再相见已过去五年。

    他从前从未奢望过自己能摘得明月,到如今亲手了结了这一切。

    明明从此仕途坦荡,前途无量,可不知为何总觉得心中空了一块。

    大抵人皆如此,总是既要还要,永不知足的。

    “殿下,殿下可不要再睡了,先起来把药喝了吧,不然这病总是好不了。”

    赵卿云迷迷糊糊间听到有人一直在唤她,她挣扎着醒过来,却不料看见贴身侍女孟泠的脸,或者说,她看见了年轻时的孟泠。

    她猛地反应过来,先是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再掀开棉被检查自己的腹部。

    一个伤口都没有!

    她明明记得自己用簪子刺破了喉咙,可现在她浑身上下竟找不出一点儿伤来。

    “孟泠,你告诉我,现在是什么时候?”她用力抓着孟泠的手,眼中盛满了希望。

    孟泠不明白为什么自家公主一觉醒来是这个反应,想来真的是睡太久迷糊了。

    她愣愣地答道:“回殿下,现在大概是巳时了。”

    “不,我问的是年号。”

    “殿下真是睡糊涂了,现在是永和三年啊。”

    赵卿云自言自语道:“永和三年,永和三年……”

    永和三年冬,她生了一场大病,直至开春都不见好。赵元历听闻后便命人接她回京,令裴逍一路陪同。

    回京第二年,哲喾来犯,昔年战无不胜的大将军孟归鸿,也就是她的外祖父,连同十万北境将士的性命,都葬送在了这场战役中。

    开什么玩笑,她的外祖父十六岁开始征战沙场,一生战功赫赫,人称猛鬼将军,其威名可止敌国小儿夜啼。哲喾并非大族,实力也远不如前,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大雍死伤如此惨重。

    惨败的消息传回京城,人们众说纷纭,大多是怒骂她的外祖父廉颇老矣。

    直到有幸存的北境将士不远万里来投靠她。

    他们告诉她,哲喾族人对他们的布防很是熟悉,直奔他们的薄弱处猛击,外祖父等人带着大家一直苦守边境,可不仅没有等来援军,连粮草也是没有的。

    山穷水尽之时,外祖父命军中家中独子者出列;父子同军者,儿子出列;兄弟同军者,年幼者出列。再另组一队人马掩护他们突围离开,尽管如此,存活者依旧寥寥。

    而剩下的人,誓与城池共存亡。

    得知实情的她满腔愤懑,她开始着手调查背后的真凶,却一直受到来自赵元历方的阻挠,他这是明摆着告诉她这一切都是何人所为,可她却拿他毫无办法。

    若不是昔年她的外祖父出兵助他,如今皇位上坐着的应该是她的皇叔才对。可这才过去多少年,他竟不惜让北境六城都落入外族手中也要取她外祖父的性命。

    真是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想到外祖父,她便意欲起身,无数个日夜里,她都很想见他。

    孟泠一把将她按住,“殿下这是着急去哪里?外面冰天雪地的。”

    “我要见外祖父。”

    “殿下乖乖把药喝了,等身子好了,自然能去见大将军了。”她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将小桌子上的药端了过来,“快快一口气喝了,然后再含一颗蜜饯,这样就不会很苦了。”

    赵卿云此时缓过神来了,不同于幼年时常伴孟归鸿身侧,现在的她久居芜城将军府,而孟归鸿则是常年浸在各大军营中,两人相见并不十分方便。

    况且她如今病重,多有不便之处,将来病好了自有相伴的时间,不必急于这一时。

    她一想到自己尚且还有“将来”二字,便浑身上下充满了劲儿。

    她接过药碗一饮而尽,摆手拒绝了孟泠准备的蜜饯,正准备再躺下歇息时,一个身影急急忙忙跑了进来。

    孟泠怒斥道:“好没规矩,谁叫你这般慌里慌张的?”

    赵卿云仔细辨认一番,才想起这是她从前房里的侍女书音。

    “什么事情?”

    书音连忙跪下说道:“殿下赎罪,奴婢不知道殿下醒来了,奴婢是想找孟泠姐姐……”说着又小心地看了孟泠一眼。

    赵卿云来回打量着两人的脸色,孟泠急忙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情,书音又一副要说而不能说的样子,叫人看了憋得慌。

    “我竟不知这将军府还有我不能知道的事情。”

    她对着书音笑,可目光却是冰冷的。

    书音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小声道:“回殿下,小公爷从校场回来了,还抱回来一个受伤的女子……”

    谁人不知定国公府的独孙裴逍与她赵卿云是打小定下的婚约,如今他众目睽睽之下抱回来一个女子,只怕一时间会流言四起。

    赵卿云听后皱着眉努力地回想,在她的记忆中好像并没有这件事情。

    她不知道她此刻的沉默在两位侍女的眼中完全是一副被伤透了心的样子,她们二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还是孟泠开口安慰道:“殿下不必难过,若是叫定国公知道了,小公爷定是讨不了什么好的。”

    定国公?

    她突然想起前世是闹了这么一出,不过她当时病重,懒得去理裴逍的破事。后来听说定国公从军营赶了回来,打了裴逍二十军棍,还将那名女子处死了,裴逍为这事儿到她床前哭了好些日子。只是他到底年少,心性未定,回京之后美人如云,倒没再听他提过此事。

    上天有好生之德,既然再给了她一次机会,倘若再过得和前世一样有什么意思?她一定会比以往更加细心,努力避免所有的悲剧再次发生。

    “孟泠,替我更衣,我要出去看看。”

    赵卿云站在回廊中望向前院时不由怔了一下,好家伙,一院子都是故人。

    年仅十七的裴逍满脸倨傲之色,然而他眉眼间又总带有些许稚气,叫人讨厌不起来。他的穿着在人群中格外突出,头戴金丝白玉冠,身着湖蓝底绣山茶花长袍,腰间坠有石榴花鸟纹香囊和双鱼联珠串佩,再加上黄安还在他身后撑着伞,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来的富家公子出游。

    从前她也疑惑过,裴逍如此盛装如何能上马驰骋,然而驰不驰骋的对方不在乎,他只要求好看。

    为此他也没少被军中士兵挤兑,然而他也不在乎,干脆就混迹在自己人中间,乐得自在。

    至于他怀中的女子,则被银狐大氅包裹着,完全看不清楚面容。

    裴逍面前单膝跪着一人,他身披银甲,长发用一条墨色绸带高高束起,脊背挺拔犹如劲松。

    是周藏礼。

    在她的记忆里,男人眉目如画,整个人好似一团化不开的浓墨,沉静内敛,君子藏器,克己复礼,大抵如此。

    即使十年未见,即使只有一个背影,但是她还是认出他来了。

    虽然他只年长她几岁,可好像很早以前他就已经长大了。

    然而北境一别,竟是此生不复相见。

    她注视着面前的所有人,甚至都不舍得眨眼,她贪婪地想要留住这一切。

    黄安最先发现了她,扯着大嗓门儿嚷嚷道:“殿下来了,殿下来了。”

    她抿了抿唇,无奈地在众人的注视下一步步走过去。

    众人行过礼后,她看向周藏礼,问道:“说说吧,怎么回事?”

    周藏礼正欲答话,却被裴逍打断,“阿云,我见这姑娘伤重可怜,只是想把她带回来医治而已,周藏礼却一直拦我,说什么也不肯让我进去。”

    赵卿云暗自摇头,裴逍说见这姑娘可怜她是不信的,恐怕是见人家姑娘生得一副好样貌罢了。

    周藏礼直视裴逍,目光之中不肯有半分退让,冷声道:“将军府非闲杂人等可进。”

    “她是我带回来的,自然算不得什么闲杂人等,再说了,她无非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能有什么大不了的危害?”裴逍越说越急,脸都涨红了起来。

    赵卿云看着他问道:“你今日不是去校场练兵么?在哪儿捡到的这姑娘?”

    “我,我这是……”裴逍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赵卿云略一挑眉,看向后头站着的黄安,示意道:“你来说。”

    黄安本想蒙混过关,然而在赵卿云“凶神恶煞”的眼神注视之下,还是老老实实交待了:“小公爷是去前头山林子打猎了,然后就碰见了这姑娘倒在地上,身上还都是血,怪吓人的。”

    “打猎?这冰天雪地的你不去校场你还要去打猎?”赵卿云怒视着他,饶是她知道裴逍孩子心性,此时也不免生气。

    然而看见裴逍鹌鹑似的耷拉着脑袋,她又未免于心不忍,长叹一口气道:“你先带她去客房吧,李大夫应该还没有回去,让他来给这姑娘瞧瞧。”

    “真的?”裴逍惊喜地抬头,连连应答,“阿云,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说完还不忘得意地看了一眼周藏礼,活像只斗胜了的公鸡。

    一旁的周藏礼听到她说这话时,不敢置信地看了她一眼,复又快速垂下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章节目录

长公主她只想登基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天棐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天棐并收藏长公主她只想登基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