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灌进耳里,忽远忽近。喧嚣不知何时停息,马车在微弱的嘶鸣声中停下,侍卫恭敬的声音自车厢外传来:“表姑娘,宋姑娘,前面是永王府车驾,禁军清路。”

    被这样遥远的声音呼唤回神志,宋秋乍然松开握着粉末的手,声音仍旧是如水的温柔:“避让吧。”

    “不用避。”清亮的声音响起,王容宁眼睛晶亮,“进京后还未拜见过姑丈与姑母,上前吧,我去与他们说几句话。”

    “表姑娘。”宋秋收紧握着王容宁的手,表现出她的不赞同,“妾身份低微,不好见驾……”

    宋秋的身份合该只是个不懂政事的普通女人,不好说得太过明显,可宋秋认为这位身处政权漩涡的世家女,即使再不谙世事,也应当明白,她今日出行,可不是坐的她王氏的车马,不该见皇亲贵戚。

    可这位出身建阳王氏的姑娘显然没有为崔行周守这样台面上的规矩的自觉,她拍拍宋秋的手,大方道:“你不必见他们,只管坐在马车上,我下去叙几句闲话就好。”

    “这样,不合适吧。若是永王殿下怪罪下来……”柔弱颤抖的声线显露着这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女人的恐惧,可帷帽下,宋秋不耐烦的蹙眉,恨不得一头冷水浇到王容宁头上让她冷静冷静。

    宋秋这下实在后悔和王容宁出来了。她一点儿都不想闹出什么动静来惹眼,也实在讨厌王容宁的不识趣。

    “你是表兄的人,谁敢处置你不成。”王容宁安抚她,“哎呀,好啦,上前吧。”

    琅园的侍卫显然是更听宋秋的话的,宋秋没有施令,车驾仍旧没有动弹。这种箭在弦上的时候,宋秋咬咬牙,勉力坚持道:“妾实在怕,不若妾在这处等您,您去前面见驾。”

    她实在不想凑近那些令人生厌的贵胄们,无论生出什么事,都不是她能应付的。

    王容宁不满的撇撇嘴,正要再说些什么,马车外却已传来陌生的声音。

    “奴婢问六姑娘安。不知姑娘是否方便,殿下与王妃娘娘请姑娘一叙。”

    嬷嬷的声线稳重,听到宋秋耳里却是呕哑嘲哳的魔音。

    王容宁眼睛一亮,连忙摆手,她贴身侍奉的侍女掀开帘子,宋秋下意识偏头一避,王容宁已经扶着侍女的手下了马车。

    刺目的阳光晃到宋秋的眼睛,少女裙裾的最后一角如瀑般划过马车内柔软的地毯。帘子落下的最后瞬间,宋秋意外地瞧见了她们所乘的这辆马车车檐上,彰显着车内主人身份的“崔”字旌旗在风中缓慢飘扬。

    宋秋恍然意识到,王容宁今日的穿着,是镌绣着建阳王氏最标志的落樱梅花图案的裙衫,精致繁复的花纹庄重显贵,在光芒下栩栩如生,灵动如斯。

    就算再迟滞,宋秋也已然意识到,她是被王容宁狠狠摆了一道。

    多年远离权力斗争的生活让宋秋已经失去了判断情势的敏锐。可虽然她并不十分了解朝中局势,也不清楚过去这些年京中的暗流涌动,然而,至少此时此刻,她明白这面崔氏旗帜展在这里意味着什么。

    宋秋有些被气笑了。是她小瞧了这个年轻的女孩子,她本该再清楚不过的,世家中怎么可能有真正心思单纯的人。

    恼羞成怒占据了宋秋的全部情绪,可眼下她也只能咬牙吩咐:“往一旁让让吧。”

    马车从道路中间让到侧边,身穿甲胄的禁军训练有素的隔开一条畅通无阻的路。永王府的马车行至这扬着崔氏旌旗的马车前,琅园带出来的侍卫小厮同被隔在旁边想要一睹贵胄尊荣的百姓一道恭敬行礼。

    兵士从旁经过,列阵行走的的队列有足够的威严。盔甲碰撞出的声音让宋秋浑身轻颤,来自身体本能的恐惧让她不自觉攥紧双手——即使已经离开北境好几年,那种刻入她骨髓的害怕与厌憎仍旧可以被轻而易举地唤醒。

    她似乎听到永王的车舆停在马车旁,这几日她见惯了王容宁活泼地模样,此时那样讨人喜欢的声线出现在帘子格挡外的世界,宋秋却只感觉眼前一片一片发白,冷汗直直落在她的手背上,天旋地转,她已分不清真实虚幻。

    ——“姑母今日要去何处?”

    ——“慈安寺吗?我怎没听过这处庙宇啊。”

    ——“既是如此玄妙,那位慧通大师又是得道高僧,那改日我也请表兄带我一道去求佛求签。”

    几句极为随便的家常话作为这场戏台的开始与结语,宋秋精准的捕捉到了言谈间最重要的戏文。

    为防皇家的仪仗被不知死活的百姓冲撞或是不要命的死士刺客刺杀,禁军会在出行前进行清路。清路后,这些吹毛求疵的权贵入目间是不可能出现任何碍眼的百姓的。可这本该直接听命于陛下的禁军,竟然也能听从永王府的命令,半清不清的留下这样多的平民百姓不远不近的停在路边,为永王收拾出这样一个绝佳的戏台。

    原来不知不觉间,这位远在常州多年的永王殿下也已经有了这样的掌控力。

    被裹挟在这样身不由己的洪流中,宋秋已分不清她如今的恐惧是因兵卒的靠近还是对政事的逃避。

    她清楚,王容宁与永王妃的对话不到太阳落山就会传得人尽皆知。难以接触到贵人的百姓自然会将王妃娘娘的话铭记于心,再将这样新奇的所见所闻挂在嘴边。不需要多久,满京城的人都会知晓京城有个叫慈安寺的寺庙,庙里有位法号慧通的得道高僧,那是连王爷王妃都会特意去拜见的程度。

    为什么他们要费这么大的功夫来传扬这句对慈安寺的褒扬呢?

    这面崔氏的旗帜又真的能如永王所想的那样向外人宣告崔氏有意与他同盟吗?

    ——

    “宋姑娘?”

    所有的思绪被瞬间收拢,宋秋被这疑惑的声音惊得浑身一颤,她看向不知何时已经坐回她身侧的王容宁,油然而生的怨恨几乎要从帷帽的遮掩间溢出。

    她乍然松开攥紧的双手,去听外面的声音。

    严阵以待的禁军渐行渐远,他们的车马也开始移动,百姓们吵嚷着,不知是否在交换着刚刚听到的话语。

    王容宁又唤了她一声:“宋姑娘?你怎么在抖啊。”

    不知是不是宋秋的错觉,她竟然从这句平淡的称呼中,听出了一丝愧疚的弦音。

    “对不起啊,我不知道你会害怕成这样。”达成目的的贵女对于眼前这个被利用了也不可能自知的姑娘有着极致的耐心,连日的闲聊陪伴不仅让她在这一刻面对宋秋时产生难以抑制的愧疚不安,甚至还让她可怜起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女人。

    王容宁想要去握宋秋的手,安抚她见到贵人的畏惧,又或许只是想疏解自己的歉意。她心疼这个她一眼就很喜欢的美人的心意是格外真诚的。

    宋秋觉得可笑,做都做了,现在再来愧疚,于她来讲毫无价值,不过只是满口高尚的得利者虚伪的施舍罢了。

    宋秋没有说话,王容宁便更加歉意。她是特意带宋秋出门的,如此才有借口乘琅园的马车。甚至琅园的马车上从来没有悬旗的习惯,是她同车夫谎称表哥因担心宋秋出行会有不长眼的东西冒犯,所以嘱咐要悬旗。

    总而言之,是她先斩后奏,又利用了宋秋,这是她的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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