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溪楼的热闹是不分时节与昼夜的热闹,王容宁颇有些心虚的挽着宋秋进门。

    掌柜恭敬的迎她们去了端午那夜的厢房,茶点与菜样已经由琅园的人提前来订好,随身侍奉的人全部被宋秋令着留在外面。

    屋子里没有了旁人,王容宁亲自扶着宋秋坐下,好声好气道:“今日这事都怪我,下次我定不去见旁人了,专心陪你。”

    让建阳王氏嫡支的贵女如此低声下气的认错,她可真是好大的脸啊。

    宋秋心中冷哼一声,拿乔拿够了,也不能全然让王容宁失去耐心。她瞥眼看了厢房内门窗紧闭,大方的取下了帷帽。

    王容宁不意帷帽下是宋秋通红的双眼,她垂着眼睛,像是被吓得狠了,连抬头也不敢,只是白着脸抓着皱巴巴的帕子:“没关系的。”

    王容宁一下子便心软下来,她笑着说:“有我在怕什么。往后无论谁欺负你,哪怕是表哥,你也只管来告诉我,我来替你出气。”

    午膳时分,中心湖上有琴音不绝,明溪楼养着京城最美艳的舞娘,湖中几片菏叶便是最大的舞台,舞娘们足尖轻点,于水面翩翩起舞,舞姿婀娜摇曳,水纹明亮颤动,勾起无端的旖旎。权贵们嬉笑着在围栏边听曲儿吟诗,欣赏娘子们的曼妙身姿。

    自诩身份的权贵们于这种正儿八经的场合总是正派的,祝酒诗吟的风流而不下流,附和的人赞声不绝。几句诗把舞娘的舞形容的天上有地下无,奉承的声音自外边传来,王容宁好奇心重,但她刚把宋秋吓成这样,唯恐再有什么大人物吓到宋秋,遂按耐住了一番心思,没准备推门去看。

    瞧见她一副兴致盎然的样子,宋秋弯着眼建议:

    “表姑娘若是想看,不若请人去琅园跳。”

    她亲手替王容宁斟茶,热气腾腾的茶溢出清淡的香气,茶沫洇在茶盏下沿,宋秋一直相信,上好的茶叶能烹出让人神往的世界。

    王容宁倒是先盛了甜汤尝,她小口抿着汤水,叹气道:“那怎么行,请舞娘去府里跳,表哥得骂死我。”

    于世家大族的眼光来看,舞蹈是取悦人的技艺,舞娘是卑贱的艺女,是待价而沽的商品,起舞的每个惊艳瞬间都是商品为提升售卖的价值而进行的努力。

    王容宁想象了一下请舞娘到府邸里跳舞的画面便是狠狠摇头,她刚要说些什么,就瞥见宋秋沏茶的手受惊一般的收回,她连忙去看,却瞧见宋秋白嫩的手指上已经有了一小片殷红。

    “我就说应该在屋里留几个人伺候的。你瞧你倒个茶都会被烫到。”

    王容宁要喊人进来,宋秋可不想在没戴帷帽的时候开门,她连忙摁住王容宁:“温水而已。”

    “温水都能烫成这样。”王容宁嘀咕一声,见宋秋没什么事,放下心来,重新刚刚的话题,“我不知为什么他们会觉得学舞是很丢人的事。”

    “我幼时来京城,兄长带我去人家家中拜访,我也不知怎么溜进了人家的内院,正巧见到了他家的姑娘在跳舞。”她像是陷入某种回忆,连语气中都有着藏不住的艳羡和怀念,“参宴时我见过那位姐姐,雍容闲雅,一看就是很娴静的人,没想到她会跳舞。我都看呆了,她跳舞时当真风姿绰约,摇曳生姿,美得不可方物。”

    “后来回了建阳我便央母亲让我学舞,还把这事讲给了母亲听。她斥责了我,也说了那位姐姐几句不中听的话。”王容宁低落地垂下头,“现在想来,即使她不可能知道,可也还是很对不住她。”

    茶盏不知不觉间被宋秋握紧,这盏要被递给王容宁的茶此时已被她掌心濡湿浸的渐渐下滑。

    “我那时候其实很羡慕她。她父母并非出身世族,所以愿意让她做这些世家眼里出格的事。”

    她讨厌世家繁重的规矩,那些虚伪的人和事,被一个个、一件件的去标上利益衡量。可是她离不开世家,世家的严苛不止是束缚,更是保护。

    可那个她以为自由自在的姑娘,没法同样获得来自世家浑厚底蕴的庇佑。

    说得口干舌燥,王容宁毫无所觉的要去拿宋秋手里的茶,她心头有浇不灭的火,逼得她愈发烦躁。

    可王容宁触碰到的只有宋秋冰凉的手指,明明沏茶时雾气缭绕,眼前人却没有染上一丝一毫的温度。

    宋秋不知在发什么呆,这瞬间仿佛被她的触碰惊醒一般,她的手激烈地颤了一下,旋即把那盏茶拉的离自己更近些,勉强冲她笑道:“啊……啊,这茶凉了,妾再给您倒一杯。”

    壶中的水汩汩流出,新的一盏热茶重新被递给王容宁,她没察觉出宋秋的异常,视线虚虚落在茶盏上,没个实处。

    宋秋却恍然有了如芒刺背的感觉,她低头看清自己身前那盏茶水,莫名狼狈。

    像是为了赌气,她状若随意的轻轻抬手,胳膊撞翻了茶盏,茶水瞬间沾湿了她的袖子。

    “不说这个了。”王容宁没注意到宋秋的动静,她的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此刻已重新展颜,殷勤地给宋秋夹菜。

    宋秋再笑不出来,她沉默的喝下一口王容宁替她盛的汤,听见王容宁说出了她殷切的目的:“宋姑娘,你说,要如何让不喜欢你的人喜欢上你呢。”

    她心狠狠一坠,重新看向王容宁。

    王容宁一派真诚,认真期待她的回答。

    宋秋如鲠在喉,此刻白色的袖上濡湿的痕迹刺眼的惊人,她烦躁的把印迹盖在下面,层叠的袖子落在桌上,她在一片轻歌曼舞声中缓缓扬起眉,明目张胆的试探:“我不知道您喜欢的是谁,又怎么帮您呢?”

    王容宁没有注意到被宋秋舍弃的自称,她捂住脸,叹气道:“只这个我不能告诉你。”

    “他应当有旁的喜欢的人。怎么办呢,可我喜欢了他好些年了。”

    心突突的跳个不停,宋秋深吸一口气,格外后悔方才一时冲动把那盏茶倒掉。眼下她对自己将才可笑的触动厌烦至极,恨不得把袖上的茶重新拢起来灌进王容宁嘴里。

    原来她喜欢崔行周是吗?

    不是因为族中安排,她只是喜欢他是吗?

    “您是何等贵重的身份,有许多选择。他若是不喜欢您,您便择他人罢了,您身边的公子才貌俱佳者众,何须为了一个男子惹自己烦恼。”宋秋试图好心的劝阻这位想要走入她禁地的“对手”。

    “你怎会这样想?”王容宁支起身子,颇为认真地看她,“他与旁人不同,无可替代。”

    “天下男子有何不同,是您的喜欢让他变得与众不同的。”

    “那表哥于你来说与旁人相同吗?”

    在感情上懵懂而天真的姑娘问出了这样一个可笑的问题,本该用许多大道理与哲理辩驳的宋秋手指却微微蜷缩,渐渐出了神。

    相同吗?

    那些朦胧的夜里,一次又一次试探的亲近。

    他是唯一一个同她说不要因为旁人对她的评判而感到自卑亏欠的人。所有人都嫌她脏,可他同她说“你珍贵无双,不是可以随便亵渎的人”。

    怎么会相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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