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慢,你必须在笼中待满半个时辰,莫论胜负。”秦胤端着酒盏浅酌道。

    颜臻愕然,端王想让她死无全尸。

    她恨不得半盏茶就结束,怎能熬得住半个时辰那么久。

    若不允许她伤及恶犬皮毛,又需与那些恶犬搏命半个时辰,她虽不致死,但生不如死。

    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颜臻双手藏在袖中已然愤怒的攥成拳。

    她面上仍是带着谦卑跪地询问:“太子殿下,既是比试,可否生死不论!”

    “那是自然!”太子不假思索地应承道。

    “微臣遵命!”

    颜臻嘴角上扬,得到太子殿下允诺,她胸有成竹踏入笼内,这世间杀戮能解决一切,以杀止杀,最让人心安。

    哐当一声脆响,铁笼被大力太监紧闭,那些恶犬呲牙狂吠朝她袭来。

    今日赴宴,伴读们皆穿着群青色博袖直领对襟宽袍。

    虽衣炔翩翩,宗之潇洒,然飘逸广袖甚为碍事,她又无攀膊束袖。

    命悬一线之际,也顾不得许多。

    颜臻一咬牙,抬手运力断开广袖。众目睽睽之下只露出两截白皙透亮的手臂。

    众人纷纷侧目,秦胤手里的酒盏颤了颤。

    但见颜政纤纤双臂肉眼可见之处,皆布满斑驳不一的伤口。

    细看有刀枪剑戟,斧钺钩叉,还有分辨不清何种凶器所创的伤口。

    “诸位殿下恕罪,微臣十三岁即征战沙场,一介武夫只知舞刀弄枪,身上难免有大小战役留下的印记!”

    “诸位殿下若对微臣伤疤感兴趣,微臣就边比试,边介绍这些伤痕由来!”

    颜臻感觉到笼外众人诧异目光,无波无澜简单解释一番。

    再懒理那些看客的眼神,聚精会神与笼中恶犬作困兽之斗。

    这几条恶犬怕是被饿了好几日,凶神恶煞扑到她身前缠斗。

    她屏息凝神,趁机拼尽全力折断那条最强壮领头犬的前腿。

    她费劲力气撕下那恶犬断肢,连皮带骨,合着模糊血肉攥在掌心。

    锋利的断骨俨然成为她唯一保命的武器。她甚至能感觉到断肢死而未僵,肌肉仍在颤动。

    场间众人看着笼内惊心动魄的比试,俱是连连叫好。

    太子甚至尽兴之余,随手抓过一把金瓜子洒进铁笼内,赐给那艺高人胆大的伴读。

    金瓜子散落在肮脏的血泊中,说不出的讽刺。

    颜臻眼角泛酸,有一瞬哽咽,开始娓娓讲述这些年来金鼓喧阗的戎马生涯。

    “建章十四年暮春,微臣率领五百先登死士打马前锋,于迦蓝关抗击柔然犯北境。柔然人放出数百熊狮犬,微臣腹背受敌,身中十二剑七刀两斧,恶犬啃食九处。”

    “建章十四年申月,为剿杀赵贼,微臣为急先锋,于葫芦谷陷叛军围困,微臣身中五箭,滚石擦伤二十一处!被火药崩裂碎片划伤十九处。”

    “建章十四年孟冬时节,微臣奉命清剿芒砀山乱匪,遇到悍匪突袭,遭斩/马/刀与钩镰枪暗算,大小伤口共计十三处。”

    “建章十五年孟春时节,微臣………

    “两月前,微臣孤身一人于镇北王府当细作,遭安乐郡主百般刁难,被施鞭刑一百,杖责五十!”

    场间唯秦胤心有戚戚然,默不作声注视着笼内与恶犬殊死抵抗的颜政。

    若他记得没错,颜政亦才十六岁,似乎比他还小两个月。

    短短三年间,光是朝野皆知的战事,他参战的竟有十余起,更遑论无名之战。

    他以为颜政定会装腔作势,继而故意认输,投靠大哥,而此刻,颜政却拼死也要留在他身边。

    秦胤心中羞愧难当,如此无畏生死,赤胆忠心之人,竟被他折辱了桀骜与铁血。

    眼见一恶犬悄无声息绕到颜政身后,咧开獠牙利齿欲撕下颜政的皮肉。

    他按捺不住心曲慌乱,倏然直起身来,指尖轻颤着将手中象牙筷著楔入那恶犬眉心。

    “四弟,小小比试而已,何必如此气急败坏!”

    郕王见四弟竟沉不住气出手相助,一手抚着怀中舞姬纤腰,阴阳怪气地揶揄道。

    “大哥糊涂,颜大柱国将军月底即前往西北抵御柔然,若让他知道我们如此苛待他的庶子,岂非令忠臣良将寒了赤胆忠心?”

    “四弟着实自打耳光,神也是你,鬼也是你,方才是你先提及比试,如今你又出尔反尔,究竟意欲何为?”

    秦胤懒理大哥嘲讽,径直飞身冲到紧闭的铁笼前。

    此时笼内恶战也已结束,颜臻浑身染血,气喘吁吁瘫坐于地。

    “颜政…”

    秦胤打开笼门,看着眼前狼狈至极的人,欲言又止。

    他是主,而颜政是臣子,大庭广众之下,他不知如何宽慰颜政。

    “殿下,恕微臣先捡起太子殿下的赏赐后,再行告退!”

    颜臻赌气的埋头专心致志捡拾散布在犬尸与污血之间的金瓜子。

    她今日舍命一搏,好歹捡些赏赐,带回家给阿娘扯两匹布料做新裳。

    肩头微沉,她侧目而视,看见端王将他身上的雀金裘披在她的肩上。

    “对不起…”

    极轻极低的呢喃,几乎贴着她耳背乍然响起。

    颜臻触碰金瓜子的手抑制不住颤了颤,此刻心内百感交集。

    这几日无论被人如何折磨,她从不轻易落泪,可端王这句道歉,让她潸然泪下。

    “无妨~”

    秦胤满脸错愕看着颜政边捡拾金瓜子,边抬手擦拭眼角。

    这铮铮傲骨的少年在战场上是何等骁勇,今日,竟被他气得伤心落泪。

    他清癯身躯挺得笔直,若所向披靡的锋刃,全不似平日那般卑躬屈膝。

    “砰砰砰~”

    伴随着几声延绵不绝的巨响,瑰丽绚烂的烟花于夜幕低垂中绽放耀目芳华,色随光变,美的这般动人心弦,连流云都燃出一片耀眼夺目的光晕。

    “轰隆隆!”

    数声惊天炸雷猝然响起,于飞阁流丹,皇城之巅久久回荡。一道道刺目闪电撕裂夜空,璀璨而斑斓的焰火伴着令人生畏的电闪雷鸣。

    此情此景犹如杏花伏雨般,美的这般决绝。

    颜臻索然无味的看了几眼焰火,复又低头捡拾金瓜子。

    眼前赫然现出一只骨节分明的纤长手掌,为她拨开污秽,拾起最后几颗金瓜子。

    “你若喜欢金瓜子,本王回头赏你一壶。回宫,本王有些乏累。”

    “不必,赏的与自己凭本事挣来的不一样!”颜臻不客气的接过她应得的金瓜子。

    正要跟在端王身后离开,忽而东宫徐大监施施然来到面前。

    “太子殿下,适才颜大柱国将军递来请安奏折,又念思子心切,今日恰逢入宫参加金瓯晚宴,将军在丽正门角楼处静候,盼望见颜公子一面。”

    “嗯,那就让颜公子收拾的体面些,再去见颜卿。”

    “诺~”

    徐公公已让人准备锦衣华服伺立,颜臻谢恩后入了偏殿梳洗换装。

    秦胤正要吩咐柴玉去请太医院的方院判前来替颜政处理伤口,忽而眉峰紧蹙。

    他看见他的好大哥贼心不死,欲往偏殿后方遁去。

    郕王鬼鬼祟祟,浦一靠近偏殿镂花轩窗,却被四弟抬手挡住去路,登时恼羞成怒。

    “四弟,那颜政只不过是个庶子,颜将军这些年来器重嫡子,根本就不将他当人看,为兄方才已差人去调查清楚,那颜政在宫里过的日子,比在颜府里好百倍。”

    “为兄对他甚为喜欢,他在颜家过的猪狗不如,你根本无法想象他过得日子有多苦,他若随了为兄,定前途无量。也算脱离苦海。”

    秦胤心间一窒,想说些什么,却如鲠在喉。

    见大哥仍是胆大包天往偏殿朱门踱步,秦胤登时怒不可遏。

    “皇兄,今日高下立判,愿赌服输。您若再三纠缠,本王只能到父皇面前评理!”

    “你!”

    郕王面色阴鸷,四弟只在恼怒之时才会疏离地唤他皇兄。

    他深知四弟这臭脾气,这小古板一旦认定一件事,即便伤敌毫发,也会付出同归于尽的决心。

    他惊又怒,只得沉着脸悻悻作罢。

    这边厢,颜臻已换上一件一模一样的群青色博袖直领对襟宽袍。

    在一唇红齿白的小黄门引领下,前往丽正门角楼处。

    远远地就看见阿爹穿着乌纱圆领猩袍,长身玉立,垂首立于那昏暗的六角宫灯下。

    这些年来她随阿爹征战四方,阿爹从未识出破绽。

    颜臻心中窃喜能瞒天过海之余,却不免失落心寒。

    该有多不待见,连自己的孩子都认不清。

    “儿颜政,给阿爹请安!”

    “孽障!”

    颜臻毫无防备,被阿爹这无端的一巴掌甩的眼冒金星,跌坐于地。

    她心中暗道不好,莫不是阿爹知晓她女扮男装之事。

    阿爹刻意压低嗓音,近乎咬牙切齿,眸中蕴着怒意。

    “你在皇宫内逞什么英雄好汉,你入宫第一日就狗胆包天打了端王殿下,满京城都已传遍,混账东西!”

    又是重重一脚落在她左肩,颜臻吃痛不已,闷哼数声。

    “我每每想到颜家四百余口人命,被你这蠢货置于刀山火海,就夜不能寐食不下咽!”

    “我不管你用何借口,早些辞了你那阉狗舅舅给你谋来的狗屁差事。”

    颜臻被阿爹一脚踹翻,俯仰于地,她疼的直冒冷汗。

    看着天际寥廓,方才还素月分辉,明河共影,如今却电闪雷鸣,黑云压城,忽而觉得有些孤寂。

    “何来狗屁差事?莫不是阿爹也学那些趋炎附势,见风使舵的文人风骨,眼见端王没了靠山,就巴巴地让儿也当墙头草。”

    “混账东西,老子打死你!”

    颜臻合眼,任气急败坏的阿爹在暴跳如雷的呵斥。

    她已习惯成自然,阿爹对她,能动手,就从不轻易浪费口舌。

    就在她已准备好迎接阿爹盛怒下的拳打脚踢之时,耳畔传来端王微染寒意的声音。

    “颜大将军,不知因何事迁怒于颜公子?”

    端王也不知何时就站在角楼檐下,此刻正徐徐朝着她走来。

    颜臻匆忙起身,正欲屈膝行礼,却被端王轻轻扶着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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