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颜卿皆不必多礼。”

    秦胤如是说着,可并未阻拦颜骁下跪请安。

    直等颜骁双膝已然跪地,他才堪堪伸手虚扶颜骁起身。

    眼前匍匐在他脚下俯首称臣之人,就是声名赫赫,战功卓著的大柱国将军颜骁。

    颜骁一介书生弃笔从戎,虽是一幅文质彬彬,弱不胜衣的文人姿容,却是大庸四大柱国将军中,实力最强者。

    镇守着大庸最为易攻难守的国境之北。

    颜骁不知端王方才已将他们父子间的对话,听去多少。

    心一横,索性破罐子破摔,借机让那竖子滚回家。

    “殿下,犬子不学无术,又是个难以雕琢的朽木,实在难堪伴读重任。”

    闻言,秦胤一双墨眸微合,眉峰微蹙起。

    他只语气平缓道:“颜卿过谦,令郎博学多才,本王甚是赏识,且皇子伴读皆为父皇精挑细选,又岂会有平庸字辈?”

    颜骁哑口无言,被端王四两拨千斤般的诘问,惊得冷汗涔涔。

    在朝堂上浸淫沉浮多年,他岂会听不明白端王敲打之意。

    端王看似客套之言,却已点名其中利害关系,陛下永远不会错,陛下怎么能错呢?

    为臣子更不能置喙陛下的任何决策,若不然,等同抗旨。他登时换上更加谦卑讨好的姿态。

    “殿下,臣惶恐,犬子年幼无知,又顽劣不堪,若有得罪之处,求殿下庇佑。”

    颜骁心中明了,不管这竖子到底因何当上伴读,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陛下首肯,陛下说的每一个字,皆是圣命难违。

    只不过这端王殿下字字珠玑,巧言令色,咄咄逼人。

    他的容貌秉性最为肖似陛下,连给人带来的威压感都如出一辙,是个不好相与之人,需离得远些。

    见气氛不融洽,柴玉忙不迭开口缓和道:“殿下,时辰已不早,颜大柱国该去赴金瓯宴了。”

    颜骁心领神会,顺着柴玉给的台阶:“那臣先行告退。”

    转身离去之际,颜骁忽而又觑一眼那竖子。

    “政儿,你阿娘和妹妹素来孱弱,休沐之时记得早些回来探望。”

    颜臻听出阿爹的弦外之音,阿爹是在命令她必须尽快回家一趟。

    “后日轮到儿休沐,儿定归家探望。”

    颜臻目送阿爹离开,早已归心似箭。

    她恨不得即刻就打马归家,和阿娘阿兄一块过上元节。

    思家心切,她全然没留意端王殿下已然迈步离开。

    柴玉见颜公子还傻愣愣站在那发呆,忙提醒道:“颜公子,还愣着作甚,快跟上。”

    她这才回过神来,小跑着跟在端王身后。

    一行人回到一溪斋,端王就让小厨房立即去准备一桌丰盛席面。

    方才在东宫中只顾着饮酒和斗狗,想必早已饥肠辘辘。

    颜臻早膳之后就滴水未进,此刻早已饿的前胸贴后背,扭头就要去往偏殿,捡些残羹冷炙裹腹。

    “颜公子留步,殿下请您到前殿里用晚膳。”

    柴玉倏然叫停她的脚步。

    颜臻以为殿下要让她伺候用膳,便折步去往前殿。

    早已听说皇宫里规矩繁多,甚至连哪条腿跨门槛都有明文规定。

    颜臻怕被喜怒无常的端王殿下责罚,匆忙向柴玉取经。

    “柴大总管,在下还是头一回伺候殿下用膳,是否有必须谨记于心的规矩。”

    “您快行行好提点一二,让在下免去一顿责罚。”

    “哎呦,瞧您说的,今儿个您是殿下亲自设宴款待的客人,怎需劳您伺候布菜呀~”

    “没什么大不了的规矩,就按照您在自家用膳的规矩即可。”

    听见端王要设宴招待她,她登时骨寒毛竖,她宁可伺候端王用膳布菜。

    好端端的,为何忽然要请她吃饭,莫不是鸿门宴,到底端王是亲自设宴,还是亲自下毒?

    惶恐不安来到殿内,就见端王已然换上一身月白长衫,独坐于饭桌主位。

    “颜政,今日上元佳节,本王赐你与本王一道用膳。”

    “微臣惶恐,多谢殿下恩典。”

    她强装镇定挪步坐到端王身边,屁股挨着玫瑰凳边缘,甚至不敢坐稳。

    没成想有一日,上桌比上刑还难熬。

    但见柴玉唤出一句传菜,一个个端着碗碟的传菜太监鱼贯而入。

    不消片刻,各色菜肴若炊金馔玉,水陆毕陈,样式更是精巧别致,般般如画,摆满那宽敞到能在上头翻跟头劈叉的大檀木饭桌。

    除却放在眼前那晚巴掌大小的白米饭,还有放在她手边,那海碗里浅琥珀色的清亮茶汤。

    满桌几十道菜,她一个都不认识。

    深怕出丑,颜臻仔细听着传菜太监唱菜名。

    忽而觉着有些口渴,她端起手边那碗茶汤。

    方才她已经观察仔细,这碗茶汤在她进来之前,就已经摆在桌上。

    端王面前也有一碗一模一样的,且端王碗中的茶汤只有一半。

    想必端王已经用过茶汤。

    颜臻小心翼翼端起那碗茶汤浅饮了一口,登时两眼发光。

    她这辈子头一回喝过如此芬芳馥郁的茶汤。

    就在她忍不住要尝第二口茶汤的时候,忽而听见柴玉在轻轻咳嗽。

    她吓得匆忙放下海碗,如惊弓之鸟般颤着声告罪。

    “微臣有罪,微臣不该喝这茶汤,只怪微臣贪嘴,微臣还是头一回喝过如此极品的茶,殿下请恕罪!”

    “哎呀,颜公子,这海碗里的茶水是用来洗手的,茶盅里的才是您喝的茶。”

    柴玉压低声音提醒道,他都傻眼了。

    他哪里能料到,堂堂大柱国将军庶子,竟连达官贵人的餐桌礼仪都不懂。

    “殿下恕罪,微臣竟不知这茶汤是洗手之用。”

    颜臻羞赧不已,顺着柴玉眼神提醒,才发现右手边放着一盏比鸡蛋子还小的青瓷茶盏。

    秦胤怔怔看着眼前的少年手足无措地放下海碗,委屈巴巴地咬着嘴唇。

    心底被狠狠戳痛。

    他好歹也是个权贵世家子弟,竟无人教过他这些礼节!

    这些规矩三岁孩提都该知晓,是贵族阶层安身立命的常识。颜骁,还真是该死。

    心中愈发好奇,他过去到底经历过什么,又害怕知道他的过去。

    大哥说过,他过的很苦,难以想象的苦。

    而这短短几日,他让颜政吃的苦头,是颜政这辈子难遇的甜。

    心中羞愧,他端起手边海碗,引颈豪饮。

    “殿下!”柴玉惊呼着夺下早已空空如也的海碗。

    “你想喝就喝吧,和本王用膳不必拘泥规矩!”

    秦胤言毕,就命令一旁布菜伺候的奴才们统统离开。

    “微臣惶恐!”

    没成想端王私底下如此体恤臣下,颜臻感动之余,愈发谨小慎微。就怕再闹出笑话。

    大殿内只剩下柴玉一人伺候。

    安静的大殿内,偶有杯盘筷箸碰撞轻响。

    秦胤觉察出颜政此时心绪不宁。

    他此刻额间都冒出冷汗,连夹菜都只敢谨小慎微,亦步亦趋跟着他。

    他每夹一道菜,颜政看着他将箸间菜肴送入口中,才敢伸筷子夹入碗内。

    心下觉着好笑,秦胤不免打趣。

    “颜政,你莫不是觉得本王给你设鸿门宴?这满桌菜肴都下毒不成?”

    “不不不,微臣只是有些紧张,微臣不知宫里的规矩,怕惹殿下不快,微臣从未见过如此精致的佳肴,微臣这就吃。”

    被端王戳破心事,颜臻连连否认,心虚的拿起筷子,专门往端王没动过筷子的菜肴夹。

    剔缕鸡,芙蓉蟹斗,佛手金卷,糖醋荷藕,她仅记住这几个菜名。

    还有诸多因她见识浅薄,压根就没见过的菜肴,逐一送入口中品尝。

    她一口接一口,如牛嚼牡丹,将佳肴囫囵吞下。

    还一边咀嚼,边讨好端王:“殿下,微臣从未想过您会下毒,呜....还真有毒...”

    颜臻面色惨白,肝胆俱裂,掩面将塞满口的牡丹燕菜,悉数吐在脚下的痰盂里。

    又焦急漱口数次。这才颓然起身,再不敢与端王相视而坐。

    原来并非她想的太多,而是她太单纯,愚蠢的可笑可悲。

    “殿下,微臣不知又做错何事?让您对微臣痛下杀手?”

    秦胤满眼疑惑,看向站在面前的颜政,心微怒:“本王若想杀你易如反掌,何必拐弯抹角?”

    “不可能,颜公子慎言,咱宫里凡是过手之物都有专人查验,入口之物更是有辟毒牌。”

    “更有试吃太监层层盘查,根本不可能有毒!”柴玉急赤白脸焦急辩解。

    颜臻不以为然,拿起筷子挨个尝试剩下几盘没动过筷子的菜。

    须臾间,她又挑出一盘海棠酥,与那盘有毒的牡丹燕菜放在一处。

    “柴公公,这世间多的是无色无味,且辟毒牌验不出的毒药,比如金刚砂,再比如,这盘牡丹燕菜里的蓖麻毒。”

    “殿下,奴才愿以性命担保,这盘牡丹燕菜绝对无毒!”柴玉戚戚呜呜赌咒发誓。

    “殿下,奴才出身寒微,幼时被利器割伤,奴才的祖母就常把蓖麻根捣碎,敷在伤口,就可缓解疼痛,这蓖麻能造纸,亦能入药,蓖麻油也可服食。”

    “奴才从未听说过蓖麻能毒死人!”

    柴玉藏怒宿怨,目光幽幽盯着眼前胡说八道之人。

    “再者,即是无色无味,颜公子又如何得知?奴才这就吃给大家看!”

    见殿下没表态,他又气又急,竟拿来一双筷子亲自试菜,以证清白。

    眼见柴玉夹起一筷子毒菜就要塞进嘴里,颜臻抬手将已到柴玉唇边的菜打落在地。

    “柴公公莫要鲁莽!”

    见柴玉仍是情绪激动,颜臻不得不解释道:“微臣少时曾吃过这蓖麻毒的亏,险些殒命。蓖麻的确用途广泛,可内服外敷。”

    “可经过江湖游方术士提炼后,一滴即可致死。”

    若说都城内锦衣玉食的官家小姐们,俱是泡在蜜罐子里长大的金枝玉叶。

    那么她就是个从小到大都泡在药罐子与毒罐子里的异类。

    古有神农尝百草,今有她颜臻无奈尝百毒,以至于她的舌尖是最好的辟毒牌,能尝出诸多药物,包括毒药。

    柴玉仍是执迷不悟:“颜公子真是空口鉴毒,既是剧毒,为何试菜太监安然无恙?”

    “凶手既想将这毒药送进微臣口中,自然要想尽办法过验毒这关。”

    面对质疑,颜臻也不恼怒,只心平气和解释缘由。

    “菜里毒药分量极轻,日积月累下,定会伤及五脏六腑,回天乏术。”

    电光火石间,颜臻猛然意识到不对劲。她不喜欢吃萝卜,尤其是白萝卜。

    “不对!凶手想谋害的或许另有其人。”她意味深长看向端王。

    “都闭嘴!”

    秦胤揉着眉心听着两个奴才聒噪争辩,索性命人取来两只与两个奴才一般聒噪的活麻雀。

    将那盘牡丹燕菜强行喂了麻雀。

    不到半个时辰,其中那只稍微多吃些的麻雀默不作声倒地殒命。

    柴玉看着咳血而亡死不瞑目的麻雀,登时瘫倒在地。

    宫中大小主子们皆需遵循食不过三的祖训。不管任何美食珍馔,皆不得食用超过三口。

    故而旁人无法洞察殿下的口味喜好,但作为端王的心腹,柴玉心知肚明。

    殿下饮食清淡,最喜食白萝卜,尤其喜欢这道以白萝卜为食材的牡丹燕菜。

    这道菜做法极其繁琐,需将新鲜白萝卜刨丝后加淀粉拌匀,再蒸透,取出晾凉之后,分散成如燕窝般晶莹剔透的白丝。

    又得在熬制澄亮的高汤中炖煮入味,方能成菜。每一道工序都有专人看守。

    粗看之下他严防死守,压根不会出差池,可细想却漏洞百出。

    比如萝卜刨丝之时,那刨具是否被人下毒?再比如蒸熟过程中,水和蒸笼是否有人动手脚?

    晾晒过程中是否有可乘之机?熬制过程中炊具是否可疑?还有高汤原料……

    柴玉越是抽丝剥茧,就越是胆战心惊,他环顾四周,顿觉步步杀机。

    “殿下,奴才该死!”柴玉幡然醒悟,面如死灰跪在殿下脚边求饶。

    秦胤并未疾言令色,只沉默不语看着桌案上,那盏镂月裁云般的错金博山炉。

    炉面以假乱真的层峦叠嶂间,袅袅青烟如雾似幻,升腾飘散。

    “都下去吧,本王乏了。”

    “呜呜呜,殿下,奴才对殿下赤胆忠心昭昭可见,定拼死揪出那幕后黑手!”

    柴玉后怕不已,若非颜政今日误打误撞发现这毒药,恐怕他至死都无知无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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