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洪珠躺在床上,她的目光已经无法聚焦了,只能看见一片惨白的光影。

    像月光。

    全身像是被千斤重担狠狠压着,每个关节似乎都在燃烧着,火辣辣地疼,翻身时都能听见寸寸骨骼的轻响,胸中仿佛堵着一口上不来也下不去的石头,闷闷地疼,每次呼吸,都无比艰难。

    到了这时,只有脑子清醒着,只能在回忆长河中寻求片刻宁静。

    年少时,心怀广阔的愿景,期望看到外面的世界,遇见过一个比湖光山色还要亮眼的人,却没想到一次道别即成诀别,也没想到一生没能走出大漠;后来,熬过饥荒,熬过困顿,陈洪珠一直觉得,是上天的恩赐,让她活了下来,又把彭周这样好的孩子送到她身边,如今虽然饱尝病痛与穷苦,但看着彭周长成现在的样子,心中总是无限欣慰。

    想来命运总是略有亏欠的吧。

    终于要走到尽头了吧。

    她这样想着,心里却无比轻松。

    因为那个世界,也有她一直想见的人。

    这几天,她总是在意识清醒的时候回想,回想更加久远的时光,可是能回想起来的,也只是一些浮光掠影,少数仍旧清晰的片段也已经无法牵动她心脏了。

    于是,她只是静静地等待着那个时刻的到来。

    眼前投下一片阴影。

    是彭周回来了吗?

    她艰难抬起手:“小周……”

    手掌被另一只手轻轻握住,同样苍老的手,掌心温热。

    “洪珠,是我。”

    陈洪珠手指剧烈颤抖起来,这陌生又熟悉的声音,时间在无数事物上都刻下了痕迹,但也有些东西,从未变过。

    一滴泪滑下。

    “山哥,是你吗?”

    彭千山紧握她的手:“是我,我回来了,五十年了……我回来见你了……”

    眼见这久别重逢肝肠寸断的一幕,一众小辈也不好进去打扰,排着队不声不响地出门站在院子里。

    “想不到彭老爷子和陈奶奶还有这渊源……”沈程川望向碧蓝的天空,悠悠如自语。

    “是啊。”季姜叹息着回应。

    一阵风吹过,胡杨树哗哗作响,像是旷古呢喃。

    彭周看着眼前景象,神情严肃。

    “不是,他真是我叔公?”

    季姜:“……你怎么还不信啊?”

    彭周低下脑袋,摇摇头,喃喃道:“我只是……原来我还有亲人在世啊……”

    仿佛察觉到主人的情绪,之前看见人多远远躲开“霸王”狗此时噔噔噔跑来,圆圆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彭周的脸,然后用脑袋一下一下蹭着他的裤腿。

    彭周蹲下来,揉着霸王的脑袋。

    “诶,屋里怎么安静下来了?”一直靠着墙边的叶空青突然开口。

    彭周先反应过来,其他人跟上,一起往里跑。

    然后一起静止在房门口。

    屋内,彭千山依旧握着陈洪珠的手,他注视着她的脸,她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像是睡着了。

    五十年分离,一瞬重逢。

    不知道该埋怨命运不公,还是自我安慰般感激这飘渺的馈赠。

    彭千山缓缓起身,走向彭周。

    他从兜里拿出一根红色的丝带,上面有一个黄灿灿的铃铛。

    “收好它,会有用的……就当是我,给你的补偿,抱歉,孩子。”

    彭周犹豫着伸手接过,金铃轻响,在他的手心发出暗淡的光泽,上面刻着一个小小的“夜”字。

    彭千山转身,一步一步走回陈洪珠身边。

    刺痛从肩上传来,不再是他每天都会经历的那种疼痛,他知道,这是他离开金铃的必然结果。

    他早知会这样。

    其实也早该这样吧。

    但是这一刻,苟延残喘的那些年月已如飞灰。

    隔世经年,终于行至故事结尾。

    不如就此,定格结局。

    他重新握住她的手,额头贴在她的手背上,身体干瘪下去,不一会儿,竟然就这样变成一具枯骨。

    两人的手仍旧紧握。

    彭周找来了人,用汉人的习俗为他们送葬,在院子中搭起灵棚。

    报丧、入殓、出丧、下葬,彭周熟练又安静地做着这一切。

    季姜他们也跟着忙里忙外。

    就连一直漫不经心置身事外的秦璐璐也脚不沾地帮着张罗宴席。

    晚上,他们坐在院子里守灵。

    北疆的夜晚,很冷。

    彭周找来一个铁桶,将干柴火塞进去,浇了一圈油,划燃一根火柴,扔进去的瞬间,火光簇簇上扑,终于给这冰冷的夜晚增添了一点看得见的温暖。

    他们围坐在铁桶边,随意地聊着天。

    不过也聊不了什么,多说几句,都得绕回玉佩,绕回五大家族,绕回那扇门。

    常常以沉默收场。

    “那你们接下来去东北?”彭周问道。

    季姜轻声说道:“看样子,是得去。”

    彭周:“那我明天收拾收拾东西,和你们一起去。”

    倒也不是为了什么家族责任,就只是……只是觉得陈奶奶和那位叔公会希望他去吧。而且他在这地方已经没有什么牵挂了,曾经老想着出去看看,现在,也是时候了。

    季姜没说什么。

    到了后半夜,气温更加低,柴火也烧了个干净,于是他们进了屋,把门堵上,依旧有风漏进来,但比起在院子里还是好了不少,快到凌晨时,秦璐璐熬不住,在防风的墙角打地铺闭上眼睛休息。

    彭周钻进屋子里收拾东西。

    厅堂中,只剩下季姜叶空青沈程川三人。

    他们不约而同沉默下来,心里想的是同一件事。

    这件事在他们心中一直盘亘,却一直没人主动提起。

    大约是早已把彼此当成最亲密的朋友,不能失去的人,所以更加不敢面对。

    但是有些事,不得不面对。

    片刻后,季姜开口,声音却是无比地沉:“你觉得,是我爸爸做的吗?”

    没头没尾,可彼此心照不宣。

    沈程川蹙起的眉头一直没放松,眼中都是痛苦,似是不愿再回想当年的惨剧,半晌,他只是摇头:“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季姜轻叹一口气:“如果你想离开,或者找我报仇,都……”

    沈程川打断她的话,却是一贯的温和:“你不记得彭老爷子说的话了吗?”

    季姜一字一句道:“我当然记得,守门人会留下家族的印记,既然现场留下的是玄火纹,那一定和我们季家有关。”

    沈程川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我说的是,彭老爷子说,这些事都和你没有关系。”

    “可是毕竟……”季姜有些说不下去。

    叶空青接下她的话继续问道:“毕竟她很可能是你一直在找的灭门仇人的女儿,你真的能不在意?”

    沈程川:“坦白说,刚知道的时候确实不能,但是冤有头债有主,而且已经和你们相处了这么久,我知道你们是什么样的人,我也知道你们因为当年的事也受到了许多伤害,你们承担的痛苦并不比我少,像彭老爷子说的,我怎么能在事实尚且不明的情况下随意发泄怒火呢?”

    “谢谢你。”

    沈程川轻轻摇头。

    叶空青扯出一抹笑,左右手分别重重拍了拍两人的肩膀:“说开了就好,都别哭丧脸了,都开心点。”

    季姜皱眉看向叶空青:“你是不是忘了我们在干什么了?”

    叶空青透过窗户缝隙看向院中搭好的灵棚,表情僵住,默默在心中对着两位老人自我检讨,无比虔诚。

    沈程川低头,没忍住乐了。

    季姜扬了扬眉,也终于绷不住了。

    叶空青:“………”你俩还挺会统一战线的。

    白担心了。

    不过,这样真好。

    *

    清晨,沈程川和叶空青在房间里打地铺,客厅空间不够,于是季姜洗了个澡去车上换了身衣服后直接躺在车后座躺下休息,清晨的日光在眼前晃晃悠悠,季姜慢慢睡着了。

    她是被秦璐璐猛拍车窗叫醒的。

    “出事了!”

    季姜睡眼惺忪,脑子还处在半宕机的状态,等彻底清醒过来时,已经站在彭周家门口,面对满地狼籍。

    这个本来就不大的空间像是遭遇了一场入室抢劫的风暴,各种杂物散落一地,桌椅七零八落,墙上被溅上不明液体,还有让人心惊的划痕……

    显然是经过了一场恶战。

    秦璐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事情经过。

    她醒来后看见大家都在休息,于是到院中醒神,忽然看见有五六个人人朝这边来,气势汹汹很不寻常,她感觉到一丝危险于是藏起来。

    那些人果然是冲着他们来的,一脚踹开本就摇摇欲坠的大门,沈程川和叶空青瞬间惊醒和他们缠斗,奈何寡不敌众,他们把叶空青打晕,抓走了沈程川和彭周。

    等他们走了,秦璐璐连忙上前,把他摇醒,确认他没事。

    叶空青一醒来,立马钻进厨房拿出一把刀去追,交代秦璐璐赶紧去找季姜看她那有没有出事。

    …………

    季姜低骂一声。

    秦璐璐看季姜脸色不好,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觉得是谁?”

    季姜冷笑一声:“左不过那些狗皮膏药中的一群,不过没想到,居然嚣张到这份上。”

    就在这时叶空青匆忙跑回。

    “没追上。不过我知道他们是谁的人了。”

    “谁?”

    叶空青没说话,慢慢转过头,直直盯着秦璐璐,语速极慢。

    “是你们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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