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柯谷死里逃生,人还未清醒,就听松老发问,浑浑噩噩地,直到那老妖鬼俯下身子,全神贯注地盯住自己。据此仰望,反倒更能看清这个老妖。

    他高大无匹,模样约有四五十岁,鬼眉绿眼,目光锐利,披散着一头浓密茂盛的长蜷发,猛一看去,教人心生不适。再一细看,他乱眉插鬓,瞳孔泛绿,好像两只浓翠欲滴的玉石,幽幽森森,又似两口深不见底的老井。段柯谷迟疑未答,那眼神就更显凶恶。

    他哪里是人,哪里是仙,他活脱脱就是一个山间木魅。

    段柯谷来不及喘口气,脱口道:“你老是木魅山精,怎可自称为人呢?”

    三妖听得分明,先是一愣,继而大笑。

    松老勃然大怒,发丝根根直竖,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眼看就要动手杀人。

    三妖知段柯谷命不久矣,个个目露同情。

    白狐道:“黄泉路上无老少,段小友,你且先行一步,我等片刻就来……”

    嘻嘻。

    突然之间,一个笑声响起来。

    “真有意思,一会喊打喊杀,个个说要占了人家的躯壳,一会又是落难的同道,你们妖精都是如此好玩么?”

    说话间,一个黑衣女郎从树林中缓缓走来。她头戴衣帽,身背斗笠,说话时人还在数十丈外的林中,等她说完,已路过白狐。她在那么远的地方说话,声音不大,也不曾呼喝,众人却听得清清楚楚。

    松老眯起双目,“你是谁?”

    “我么?我是一个风尘过客。”说话时,黑衣女郎摘下帽子,掸了掸衣袖。只见她明眸皓齿,肌肤胜雪,眉目未展,朱唇半笑,仿佛是久居于远隔人烟的世外天山,有种与生俱来的清冷之气,看上去既不好惹,也令人难以接近。

    “过客?我看你不但不请自来,还是一个来意不善的恶客。”

    “好眼力。”

    松老沉声道:“我是此山之主,不迎不速之客,我劝你速速离去为妙。”

    “我既然来了,一时半会儿的,走不了。”黑衣女郎轻轻叹了一口气,又说:“夜黑风高,外面鬼哭狼嚎,里面乌烟瘴气,两个人,四个妖怪,我一个弱小女子,可如何是好啊?”

    黑衣女郎身量虽高,瞧上去弱不胜衣,可在场的四个妖精谁都不敢小觑她。

    松老心中一紧,“尊驾到底是何方神圣?”

    “你久居深山,我的来历,说了你也不认得。我自远方来,到人间行走,求的是仙缘。异类修行本就不易,你的本领很是不错,可堪一问。”

    黑衣女郎挽髻披发,两边鬓角各结了一条细辫,直垂到腰,她一手绕一辫,一副毫无心机,坦坦荡荡的样子。

    “你说,我要如何成仙?”

    “超脱之道,非我能解。”

    “嗯?”黑衣女郎十分疑惑。

    松老想了想,道:“超脱的法门,玄之又玄。到我这个境界,想要再进一步,难上加难。”

    “雷劫好过,人封难求。”黑衣女郎看他一眼,“你身为异类,连凡人的口封都未讨到,看来,你是没有仙缘了。”

    “你?!”松老目露凶光,冷哼一声。

    “人是天之骄子,中州之人,更是神的传人。你胆大包天,讨封不得,就想诛人性命。你不知道,有些人生来不同,是不能触碰的么?”

    “是么?”

    “师父生前曾跟我说,师门有两件重宝遗落在外,一件分水定海,一件斩妖除魔,我找到今日,才算找到一件。”

    “你果然是恶客!”一听她要夺宝,松老哪还顾不得打杀余人,一个纵身跃上树。

    黑衣女郎傲立于月下,道:“星云剑是本门重宝,无它护身,我如何去找定海珠。”

    松老瞪大眼睛,“原来我的劫难,不是他,而是你!”

    “我下山求的是成仙之道。”女郎叹了一口气,“打打杀杀,非我所愿。”

    “师门有令,不敢违背。本门有位师叔祖,他聪颖好学,读书练武,无有不成的。他又性情和善,仁爱果毅。师门上下,无不称赞,个个说他日后就算不能成仙做祖,也必要光大门楣。那时他修炼有成,静极思动,要下山游览人间。

    当时本门的定海珠早已遗失,老师祖便说:‘既要下山,须要留心此宝,若能寻到,再好不过。’老师祖一心要传他衣钵,同他约定百年归期,寻不寻到,都须归来。还予他星云剑护身,用意有二。一则是怕他偶遇强敌,半途夭折。二则,是怕他因故忘返,心中留有牵挂。走得再远,总得记挂着还有至宝须要交还师门。”

    直到老师祖坐化,他也未能归来。我师父这一脉,方才承继道统。老师祖临走前说,定是出了变故,否则他不会不归。千叮万嘱,无论生死,务必寻到。老师祖失去心爱弟子,光景凄然,在场之人,无不伤心。想你根下冤骨无数,我说的是谁,你一定知道。”

    说这话时,也不见她如何动作,一根金针自她袖中飞起,长若小指,细如毫毛,比电还疾,径向松老射去。

    “老妖物,姑娘我怕你做了枉死鬼,记住了,杀你的是王九光。”

    “请赐教罢!”

    松老见飞针来得奇快,顾不得答言,慌忙将宝剑放出,一金一银,便如两道霓影,在空中对舞起来。

    其时月色如洗,密林如盖,四周残景劫灰,一个立于树下,一个站在树上,金针耀目,银剑夭矫,好个王九光,她不慌不忙,镇定自若,指挥起金针来,就像是一个技艺精绝的凡女劈线穿针,在绣布上信手游走,随心所欲,轻快无比。

    金银相交,斗了一阵,不分胜负。地上余人看得分明,同时感到一阵寒冽之气侵骨,听王九光赞道:“果然是本门至宝,寒光沁骨。听说此剑传自上古,曾随传教师祖同历神魔大战,有不可思议之妙用。”

    松老并不理会,只是默运真气,拼命指挥剑光。他这时心虚气短,不知哪里出了纰漏,凭白冒出一个死对头杀人夺宝。不用细看,也知自己绝非来人对手。自己苦心经营利用天雷洗炼方能出世,初次运用的灵剑要落入敌手不说,更怕自己一朝身死,千百年苦功化作飞灰。

    他见对方用针的路线和自己大有相同,深知对方所说不假,而且对方运用起来,更为熟稔老辣,想是法诀玄奥所在。一时又免不了深恨那人当初留有余手。

    王九光笑道:“这金针是我修炼初成之后,采集了五岳精气炼成,原只是用来护身,无甚大用。可怜可惜本门至宝,用在你手,竟是如此不堪。可见人剑不能相合,于人何益呢?还是还了我罢!”说着,将手一指,几下相交,那银光便见消减,显是受压甚重。

    松老急得满脸胀红。

    此时弃剑逃遁,尚有一线生机。可这口灵剑是他先用计赚人性命,因被口诀秘药封锁,多年来筹划得当,今朝才算得用。怎可轻易舍弃?心中虽然好一阵动摇,到底是不肯罢休。心想自己也苦练过异术,恶客手段固然厉害,年纪却轻,留神观察,未必不能占点便宜。打定主意,多观望一会再说。

    又相持片刻,自己越发吃力,人家仍是悠闲,活如姜太公稳坐钓鱼台,气得松老心里骂了不知多少句小娘贼。

    思量不是个办法,把心一横,身摇肉动,从他周身窍孔中发出一股股绿色烟气,须臾工夫,漫天绿火流萤,其间无数红粉丝缕,龙蛇一般起舞。这当儿,恰好乌云遮月,经他这番作法,把个大好山林,变得鬼气森森。

    迷香毒氛,随风四散,段柯谷嗅到这股气味,一阵阵目眩神迷,身疲脚软,立刻晕倒在地。三妖先就有伤,五感一触,不过较少年人多支撑片刻,话都未讲一句,陆续瘫倒。

    松老拿出看家本事,见命中对头一个接着一个迷倒在地,心中畅快无比,又见金影乱窜,已是不可自持,眼看就要力竭,命丧己手,禁不住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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