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正是——宝历二年的夏日，渡口走来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个尤其引人注目，面目如画，鬓发如裁，手持一把绢扇，行走之际，自有风姿。另一个面瘦脸长，模样较他小上许多，眉眼尚算清秀，肤色虽也白净，却赶不上青衣人的十之一二。
两个人温文尔雅，上客时略有拥挤，逢人不是说借光，就是举手请人先行。他两个谦让，后面便上来一队歌姬，个个簪花梳髻，手持各式乐器，身着藕色纱衣石榴裙。领头的软语道谢，遗下半船香气，飘飘然路过。
几个船夫赤着上身，身量彪健，头戴斗笠，站在桅杆旗帜之下。引得那几个簪花女郎不住回顾。
小的那个见了，心想：“好没眼光，不看我家阿兄，反倒看那几个凡夫俗子。”
好一番忙乱，在船舱坐定后，年长的那个掏出扇子，说：“天这样热，十六弟，你吹个曲子给我听吧。”
小的那个说：“十六兄，你真会用人。”
年长的那个笑起来：“那是自然，虽然同行十六，我为兄来你为弟。快吹！”
小的那个不再回话，取出笛子，吹了一首清平乐。笛声婉转活泼，使人沉醉，不知不觉之中，舱外不停有人悄然而来，默默静听。
一曲终了，年长的还未来得及称赞，外面已响起惊叹声。有人夸道：“小郎君年纪不大，笛子已吹得这样好了。”更有人叫他再吹一首。
小的那个抿嘴一笑，并不作答。
大的那个含笑起身，团团作揖，好像被夸的那个是他自己一般。
这时，外间有人叫起来：“这位郎君，你留鼻血啦。”
年轻人跑得快，那被称十六弟的小子一溜烟跑出跑进，见自己这位阿兄已换了一身衣服，当下撇撇嘴，说道：“我还以为有人热得心浮气躁，打起架来，原来是个书生流鼻血。据他自己说，打小鼻子就不大好，一到忽冷忽热的时节，就容易出血。”
大的那个一听，面色肃然，说道：“流血了？”他提步向外，从后面瞧去，轻薄青袍之下，愈见其人猿肩蜂腰，卓然挺拔。那小的将手一举，试而比之，发觉差之甚远，哼了一声，这才紧跟上去。
原来是一个年轻举子，因嫌闷热，到舱外临风把酒，应着笛声，低唱李太白之词，唱到“谁道腰肢窈窕”时，不知怎地，鼻血忽然流下。围观的少不得刺他几句，乃是天干物燥，听音烧心。那举子一听，顾不得掩鼻止血，忙不迭地遮面而去。
小的忍不住嘀咕：“这群人，嘴巴真坏。”
大的笑骂他：“还有比你更坏的么？”他低头四顾，只见一串血迹自甲板外沿，一路滴到舱外。风热气闷，江面无波，江水幽深不见底，他由近及远，不知看向何处。
小的问他：“你瞧什么？”
大的含笑道：“我在瞧，这江中是否有只江鼍。”
“看见了么？”
“还没有。”
“真无趣。”小的转身就走。
大的追上去，走得不紧不慢：“阿岐，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你又有何谬论？”
“那是太平天子在朝，叶法师的旧事。”
温歧知道他所说的，正是叶法善，他自来传奇。据说他七岁那年，溺死在江中，家中以为他已亡故，谁知三年后他安然返回，自言吃了云浆仙酒，所以迟归。历经七朝，深受尊崇。他的传说甚多，最为人知的一则，是他携玄宗同游月宫，使玄宗闻听天乐紫云，终得羽衣霓裳曲。
他口中的十六兄，亦非本家兄弟，他年幼失怙，长到十二岁时，幸有父亲生前好友段伯父援手，得与其子段柯谷结伴共读，数年相处，他对这位同在族内排行十六的阿兄，早已视为至亲至友。
偏偏这位阿兄，因是锦绣中人，除了读书驰猎，就是外出漫游，寻访奇闻异事，自言君子耻一物不知。人还不算大，口气却不小。便连伯父与幕僚们谈笑时，也说定是生于蜀中的缘故，方令其性情如此。
这次伯父出镇淮南，阿兄闲了月余，打算在江淮吴中一带游玩采风。尤其这次，他更是说要过楚江，去山中访仙。温歧着实唬了一跳，打定主意要一路追随，好随时劝阻。
温歧应道：“你说的是哪件事？”
段柯谷还是笑嘻嘻的：“自然是他承玄宗之命，从罗浮山往长安求雨，路过洞庭湖时，救下一位真刺史。”
段柯谷博文强记，温歧也是不遑多让，他一说，温歧立刻了然于心。
“你特意去看了血迹，是担心有只猪婆龙，要变成书生上船，生怕它作恶，头一个把你吃了。”
“知我者，十六弟也。”
“可那只猪婆龙，不爱吃人，只爱做官。你又不做官。”
“做官嘛，迟早是要做的。”
虽然是句实话，但诚实如温歧者，仍是暗暗赠他一记白眼，“你是说这江里有么？”
“天门中断楚江开……楚江壮阔，一定有。”
“也对。不入江海，如何化龙？”
忽地有诵经念咒的声音从旁传来，两人驻足静听。
“如意轮咒。”段柯谷施了合什礼，提步前行，“这是虔诚之士。”
“如何见得？”
“炎炎盛夏，人声鼎沸，此时此刻竟能静心诵经，可见虔诚。不过……”说到这里，段柯谷停顿不语。
“不过什么？”
“但愿是我猜错。”段柯谷叹了口气，道：“只盼你我平安过江。”
这时红日藏云，乌云奔涌如疾马，遮蔽大半天空，天空乌沉沉的，狂风四起，将帆吹得乱卷。两人急急入舱，就见雨水如豆，骤然而落。这雨下得又疾又大，大风将桅杆吹折一根，俟到风住雨微，船家才开始做饭，稍后兜卖起酒肉来。
段柯谷嗜酒，听到叫卖，踢了踢温歧。
温歧咽了咽口水，摸摸袖中钱袋，“要喝酒，自己掏钱。”
“你的不就是我的？”
“可恶。”
温歧买酒回来，段柯谷端起酒壶，叹了一口气，旋即放在案上。
“买来又不喝？还我钱来。”
“你只需花上几个小钱，便有我搭救你的性命，还不划算么?”
温歧本以为他嫌弃买来的是浊酒，所以挑嘴不饮，一听这话，险些握不住杯盏。“你是说酒中有毒？”
“无毒。”
温歧还来不及松口气，又听道：“但我劝你不要喝。留点气力，也好清醒清醒。”
温歧将杯重重一放，“阿兄，说话要说后半截。”
“你不是在读佛经么？我且问你，如意轮咒，有何功德？”
“此咒如仅凝视，即获无量加持。”
“还有呢？”
“经籍上说，每日念诵七遍，来日可往生西方世界，功德如供养无量诸佛。”
“还有么？”
“还有什么？”
段柯谷轻轻吐了一口气，静静说道：“此咒可避刀兵。”
两个人温文尔雅，上客时略有拥挤，逢人不是说借光，就是举手请人先行。他两个谦让，后面便上来一队歌姬，个个簪花梳髻，手持各式乐器，身着藕色纱衣石榴裙。领头的软语道谢，遗下半船香气，飘飘然路过。
几个船夫赤着上身，身量彪健，头戴斗笠，站在桅杆旗帜之下。引得那几个簪花女郎不住回顾。
小的那个见了，心想：“好没眼光，不看我家阿兄，反倒看那几个凡夫俗子。”
好一番忙乱，在船舱坐定后，年长的那个掏出扇子，说：“天这样热，十六弟，你吹个曲子给我听吧。”
小的那个说：“十六兄，你真会用人。”
年长的那个笑起来：“那是自然，虽然同行十六，我为兄来你为弟。快吹！”
小的那个不再回话，取出笛子，吹了一首清平乐。笛声婉转活泼，使人沉醉，不知不觉之中，舱外不停有人悄然而来，默默静听。
一曲终了，年长的还未来得及称赞，外面已响起惊叹声。有人夸道：“小郎君年纪不大，笛子已吹得这样好了。”更有人叫他再吹一首。
小的那个抿嘴一笑，并不作答。
大的那个含笑起身，团团作揖，好像被夸的那个是他自己一般。
这时，外间有人叫起来：“这位郎君，你留鼻血啦。”
年轻人跑得快，那被称十六弟的小子一溜烟跑出跑进，见自己这位阿兄已换了一身衣服，当下撇撇嘴，说道：“我还以为有人热得心浮气躁，打起架来，原来是个书生流鼻血。据他自己说，打小鼻子就不大好，一到忽冷忽热的时节，就容易出血。”
大的那个一听，面色肃然，说道：“流血了？”他提步向外，从后面瞧去，轻薄青袍之下，愈见其人猿肩蜂腰，卓然挺拔。那小的将手一举，试而比之，发觉差之甚远，哼了一声，这才紧跟上去。
原来是一个年轻举子，因嫌闷热，到舱外临风把酒，应着笛声，低唱李太白之词，唱到“谁道腰肢窈窕”时，不知怎地，鼻血忽然流下。围观的少不得刺他几句，乃是天干物燥，听音烧心。那举子一听，顾不得掩鼻止血，忙不迭地遮面而去。
小的忍不住嘀咕：“这群人，嘴巴真坏。”
大的笑骂他：“还有比你更坏的么？”他低头四顾，只见一串血迹自甲板外沿，一路滴到舱外。风热气闷，江面无波，江水幽深不见底，他由近及远，不知看向何处。
小的问他：“你瞧什么？”
大的含笑道：“我在瞧，这江中是否有只江鼍。”
“看见了么？”
“还没有。”
“真无趣。”小的转身就走。
大的追上去，走得不紧不慢：“阿岐，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你又有何谬论？”
“那是太平天子在朝，叶法师的旧事。”
温歧知道他所说的，正是叶法善，他自来传奇。据说他七岁那年，溺死在江中，家中以为他已亡故，谁知三年后他安然返回，自言吃了云浆仙酒，所以迟归。历经七朝，深受尊崇。他的传说甚多，最为人知的一则，是他携玄宗同游月宫，使玄宗闻听天乐紫云，终得羽衣霓裳曲。
他口中的十六兄，亦非本家兄弟，他年幼失怙，长到十二岁时，幸有父亲生前好友段伯父援手，得与其子段柯谷结伴共读，数年相处，他对这位同在族内排行十六的阿兄，早已视为至亲至友。
偏偏这位阿兄，因是锦绣中人，除了读书驰猎，就是外出漫游，寻访奇闻异事，自言君子耻一物不知。人还不算大，口气却不小。便连伯父与幕僚们谈笑时，也说定是生于蜀中的缘故，方令其性情如此。
这次伯父出镇淮南，阿兄闲了月余，打算在江淮吴中一带游玩采风。尤其这次，他更是说要过楚江，去山中访仙。温歧着实唬了一跳，打定主意要一路追随，好随时劝阻。
温歧应道：“你说的是哪件事？”
段柯谷还是笑嘻嘻的：“自然是他承玄宗之命，从罗浮山往长安求雨，路过洞庭湖时，救下一位真刺史。”
段柯谷博文强记，温歧也是不遑多让，他一说，温歧立刻了然于心。
“你特意去看了血迹，是担心有只猪婆龙，要变成书生上船，生怕它作恶，头一个把你吃了。”
“知我者，十六弟也。”
“可那只猪婆龙，不爱吃人，只爱做官。你又不做官。”
“做官嘛，迟早是要做的。”
虽然是句实话，但诚实如温歧者，仍是暗暗赠他一记白眼，“你是说这江里有么？”
“天门中断楚江开……楚江壮阔，一定有。”
“也对。不入江海，如何化龙？”
忽地有诵经念咒的声音从旁传来，两人驻足静听。
“如意轮咒。”段柯谷施了合什礼，提步前行，“这是虔诚之士。”
“如何见得？”
“炎炎盛夏，人声鼎沸，此时此刻竟能静心诵经，可见虔诚。不过……”说到这里，段柯谷停顿不语。
“不过什么？”
“但愿是我猜错。”段柯谷叹了口气，道：“只盼你我平安过江。”
这时红日藏云，乌云奔涌如疾马，遮蔽大半天空，天空乌沉沉的，狂风四起，将帆吹得乱卷。两人急急入舱，就见雨水如豆，骤然而落。这雨下得又疾又大，大风将桅杆吹折一根，俟到风住雨微，船家才开始做饭，稍后兜卖起酒肉来。
段柯谷嗜酒，听到叫卖，踢了踢温歧。
温歧咽了咽口水，摸摸袖中钱袋，“要喝酒，自己掏钱。”
“你的不就是我的？”
“可恶。”
温歧买酒回来，段柯谷端起酒壶，叹了一口气，旋即放在案上。
“买来又不喝？还我钱来。”
“你只需花上几个小钱，便有我搭救你的性命，还不划算么?”
温歧本以为他嫌弃买来的是浊酒，所以挑嘴不饮，一听这话，险些握不住杯盏。“你是说酒中有毒？”
“无毒。”
温歧还来不及松口气，又听道：“但我劝你不要喝。留点气力，也好清醒清醒。”
温歧将杯重重一放，“阿兄，说话要说后半截。”
“你不是在读佛经么？我且问你，如意轮咒，有何功德？”
“此咒如仅凝视，即获无量加持。”
“还有呢？”
“经籍上说，每日念诵七遍，来日可往生西方世界，功德如供养无量诸佛。”
“还有么？”
“还有什么？”
段柯谷轻轻吐了一口气，静静说道：“此咒可避刀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