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娘第二天便知晓了昨晚的事情。

    定是如梦告诉她的,舒五心想。

    玉娘替舒五推掉了未来几天的安排,实在推不掉的就让人找了舒四来替她应酬着。

    玉娘领着舒五进了她的内室。舒五素知玉娘喜好安静,平日里很少进来,两人有事情商议,也是玉娘找到舒五的次数偏多。

    因此舒五一进屋,就觉出沉沉的压迫感。果然,门一关上,就听玉娘冷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跪下。”

    舒五依言跪下,对于玉娘将言之事,心中已经猜到了大半。

    “我原看你是个有志气的孩子,这才决定收留你的。没想到你也是个骨头没几两重的,听得男人为你说了几句好话,就乐得找不到北,倾心于他了,更做出夜半私会小平康的事情!”

    “舒五没有。”

    “你可还记得,你当日是如何投到我门下的?”

    舒五自然记得。

    彼时她大概十三四岁,与眷姨两人相依为命,然而毕竟是女流之辈,就算是拼尽全力,二人也只勉强顾得上温饱。舒五无奈之下,便想到上街去偷。没想到,就犯在了玉娘的身上。

    两人针锋相对,玉娘道:“小小年纪便想到偷盗,看我不把你扭送了报官。”

    “报官就报官,莫要再装好人。我小小年纪得吃不上饭不去偷,难道要学人家出去卖?”

    玉娘来了兴致,故意问她:“那有什么不好,你看那些姑娘,哪个不是过的活色生香,就连诗人也会说‘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况且我看你也是个标致的,为何不想过那样的生活?”

    舒五仰头直言道:“你说的或许不错,可是我不认同。我若去偷去抢,被人抓住了会打我,被官府抓住了兴许会流放我,然则我知道那是不对的。可我若学得卖身卖笑,便没人会说我偷了自己的身体拿去卖是不对的,他们还会鼓励我多多去交换。没有指正,没有惩戒,别说男人,女人也会在温柔窝里一滑到底,万劫不复。”

    “好!”玉娘忍不住叫道,“想不到还能遇到你这样有气节的孩子。我这里有纹银三两送与你,你且拿去,就当作是我对你刚才一番话的嘉奖。”

    “我不要。我要你收我为徒。”

    玉娘一愣,道:“你怎知我们是做什么的,就要做我徒弟?”

    “娘子你行色匆匆,却不似我们这样常年逃难人的疲惫与绝望,素钗银簪也必然只是暂时的装扮。可若是世家大族的内眷,必然不会只身一人,所以我猜测娘子必是靠着自己的手艺养活自己。我又见到了你行李中琵琶形状的包袱,便猜你或许是琵琶高手,恰逢乱世,来此居住。”

    “好好”,玉娘道,“既如此,你且拜见你的兄长,看你们是否有缘能合得来。”说罢,从身后牵出一名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年。那少年面色黑黄,身量却纤细。

    “拜见姐姐。”舒五道。

    “你为何认得她是姐姐?”玉娘惊讶道。

    “虽然有意装扮,但是姐姐的女孩子样貌是盖不住的,况且姐姐跟着娘子行走步伐飞快,然而步子却小,必然不会是经常大步流星走路的男孩。”

    玉娘这才着意打量起了眼前的这名小丫头,道:“眼明心细,志高有勇,是块璞玉。实话跟你讲,我本是长安城中的琵琶乐师,名叫舒玉娘的,今日有缘遇上你这丫头,若你想跟我,必得从了我的规矩,不再偷盗,且要勤练琵琶,自力更生。若来日有违今日之言,我必遣你出师门,死生不复相认。”

    又指着刚才的女孩子道:“这是你舒四姐姐,从今以后,你就叫舒五吧。”

    舒五思绪回来,眼角多了一滴不易察觉的泪。玉娘亦是叹气,道:“小五,你莫怪我严厉。须知我的用心。”

    “今日听得如梦来告我,说起昨夜你与陆李二人的事情。我亦是担心,然而我担心的不是你会如她们一般卖笑,我知你不会,我担心的是你会被情爱蒙蔽了头脑,又青春年少的,一次心动便葬送了自己。”

    “可是,”舒五欲言,却被玉娘打断。听她冷然道:“我教你们拒绝,不是为了待价而沽。若真是为了卖得更高的价格,那晚卖何不如早卖。我教你们的,是将自己从这风尘中拉出来的法子,到那时才是真的抬头做人了。因此,舒五,小五,别在这个时候动情,别让别人看低了你,也莫让自己看低了自己。”

    玉娘抱着依旧跪在地上的舒五的头,下巴顶在她的额发上,道:“莫让玉娘担心你。”

    下人来通传的时候,玉娘已经坐在一边,刚刚受刑脊杖二十的舒五趴在冰冷的地砖上,仿佛是飘落在地的一张薄薄的宣纸,上面画着点点的红梅。

    “何事?”玉娘平静道。

    “陆将军求见--”下人瞥了一眼舒五,觑着玉娘的脸色道:“--舒五姑娘。”

    “你可以见他吗?”玉娘问道。

    “舒五可以,请娘放心。”舒五缓缓从地上爬起来,受杖刑时候只穿了贴身的襦裙,此时她接过金慈递过来的宽大素白绢衫便披在了身上,又对着镜子画了飞入云鬓的斜红,便款款走了出去。

    陆崇同李舟二人已经在前厅等候多时,此时见到所盼之人如一朵刚刚采撷下的梅花骨朵儿,便觉得眼前一亮,又见佳人远远地便嘴角掀着微笑,更深感如沐春风。

    陆崇还犹自出神,李舟已经上前一步,舒五就着他伸出的手臂便倚了上去,李舟一愣,瞥见了面色清冷的陆崇。

    舒五已经小步娉婷地踱至贵妃榻边,将修长的身子斜斜地倚上去,鬓边的碎发还没有拢起,随着她的侧卧,便温驯地覆在了她的颈前。

    舒五一只手臂撑着,另一只手臂已经轻巧地覆在唇上,打着呵欠道:“昨日还是熬得晚了,也是奇怪,日日把酒到天明,怎得今日就特别困了呢?”

    一旁的金慈听得心中困惑,舒五姑娘从来是最听玉娘话的,黄昏之后就极少见她出门,更遑论夜夜笙歌了,怎么今日此时要说出这样的话。

    又听舒五嗔道:“怎么还不给二位将军看座呢?”

    金慈哦了一声,正要看座倒茶,便听陆崇道:“不必劳烦。今日原是想登门赔罪,昨日我兄弟二人失礼先行一步,留姑娘一人实在是抱歉。”

    “不必心存介意,”舒五道:“小平康的姐妹都是我自熟识的,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我怎会失了陪伴?”

    “既如此,倒是我多心了。”陆崇起身告辞。

    “将军还会再来吗?”舒五仰头看他,眼波流转。

    “姑娘希望我再来吗?”

    “那是自然,”舒五轻巧道:“将军不嫌弃妾容貌鄙陋,琵琶技艺疏浅,妾自然想多陪伴将军,也好得将军庇护。”说罢,她低头一笑,正是如梦所言的“小狐狸精”的笑容。

    从前玉娘要教她察言观色,并说话行事之法时,曾言道舒五看似是个美人,实则是木头一样,那一颦一笑周正得很。舒四虽然容貌不及她,但是与神情上明察秋毫,一见之下便能知晓对方的意图,更是能将自己的神态准确表达出来。

    为此玉娘专门联系了如梦,要教一教这个木头美人如何施展自己的一颦一笑。如梦教了大半个月,于皮毛处也传授了不少东西,奈何舒五总是学得不像,偷懒时候甜言蜜语一堆,真正用着时倒似一句话也说不上一样。

    倒是偶然一个机会,如梦又要拉着舒五练习,舒五骨头架子散掉一般赖在她身上道:“姐姐饶我,我只想好好弹琵琶,若遇上需要我笑的客人,我介绍给姐姐如何?”如梦刚要伸手敲她额头,猛地发现舒五的神情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震慑之美。

    那种神情如梦在不得志的士子身上见过,亦在最妩媚的歌姬脸上觑见过,在快意恩仇的江湖侠客的身上见过,亦在看遍干戈寥落的戍边老兵身上见过。后来如梦对玉娘道:“这孩子学不会世俗的媚笑,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我看这孩子偶尔露出的神情,她或许在别的地方有另一番造化。你不必强求,她自有她的福分与劫数。”

    如梦对舒五道:“我教你的那些东西,原也不期望着你能学会多少,但是你刚刚的笑容,若是运用得当,只怕皇上见了也得封你为嫔为妃。”又捏着舒五的耳朵道:“这才是真正的媚骨天成,又浑然不觉,真真是个小狐狸精了。”

    自此,如梦便经常调侃舒五为小狐狸精。

    此时,舒五对陆崇露出的便是这样的笑容。然这笑容落在陆崇的眼中,便是舒五所故意表现出的逢场作戏。

    若是旁人听了舒五适才的话,只怕会觉得美人如解语花一般,自己才心动,美人便凑了过来。然而经过昨夜的小平康,舒五却已明白陆崇并不是这样的人。

    这世间有多少随波逐流的浪子,便有多少清正自持的君子。可惜又可叹,陆崇属于后者。故而她越是如此,他便越不会再来招惹了。

    果然见他面色冷冽道:“陆崇原是小小军士,姑娘需要的庇护怕不是陆崇能给的,而姑娘所需,只怕也不会单从陆某处获得。”

    “自此别过,后会无期。”

    陆崇拱手一礼,李舟亦是跟着拜别。

    二人离去,舒五还立在原地。直到金慈走过来,为她披上披风,遮盖后背缓缓渗出的血迹,舒五才颓然地靠在她的身上。

    从此之后,又是夜阑卧听风吹雨的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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