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城位于唐朝西南边境线上,北接河西走廊,是西域各藩镇与朝廷联络的交通要道;南边与吐蕃和吐谷浑接壤,承担着戍守边疆的重任。

    自古以来,多少的文人墨客行至此处都会留下千古绝句,著名的有本朝诗人王之涣的: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近的诗作如被成为“孤篇压全唐”的王翰之“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之句。

    至此凉州虽然自处偏僻,但塞外长安的美名已经远播内外。

    然而毕竟是军事重镇,军中将领亦有权管辖地方事务,在百姓当中有着较高的讨论,故而当年轻的飞云将军陆崇不出几日便被再次提拔为行军司马的时候,凉州城中便如雨后春笋一般浮现起关于他的种种传说。

    舒四闲暇时候亦会回到舒府同玉娘和舒五闲聊。

    “我听双楼的姐妹说,陆将军的父亲原是剑南道节度副使,因安史之乱中不愿出兵追击残寇,被先帝一道旨意赐死在三军大帐前了。先帝便将仍是孩童年纪的陆将军派到了仆固大将军的帐下。陆将军虽然智勇无双,但到底还是个孩子,心中也芥蒂是先帝听信谗言杀了自己的父母,因此一直拒绝升迁。直到先帝殡天,仆固大将军再次引荐,他这才出仕。”

    “如此说来,倒是将门虎子了。”玉娘道。也没顾得上搭理正在为二人制作果脯的舒五。

    舒五正忙于将已经剥去了内核的樱桃制成樱桃煎,她先将樱桃放在陶瓮的底层,然后将蜜糖罐子高高举起,沿着瓮边缓缓倒入,待铺满一层之后又将樱桃叠放在上面,如此反复,待到时机成熟,那樱桃的汁液便会融到蜜糖当中。他日若有客人登门拜访,便可将混合好的汁液舀出,或盛到酒中,或沏入刚刚采摘下的新茶中,都是难得的美味。

    凉州此地并不盛产樱桃,这一筐还是从前的客人送的,舒五宝贝得不行,又怕坏掉了,因此才顾不上二人说话,打晌午便开始制作了。

    舒四见她顾不上跟自己聊天,便斜着身子歪着脑袋看舒五忙进忙出的捣鼓,打趣道:“小五若是不弹琵琶,怕是要成为远近闻名的厨娘了。”

    舒五将刚刚蒸好的梨子从笼屉上取下,直塞到舒四的口中,舒四哎呦一声道:“娘你看小五,她要烫死我了。”

    玉娘笑着看两姐妹嬉闹,喜悦满溢于心的同时,也会生出担忧。现如今两姐妹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般的热闹生活,只是青春易逝,何年何月才能脱了乐籍,光明正大地从容嫁人呢。

    “说起宦官,我听说朝廷又派了督军宦官来凉州了,是吗?”玉娘有意无意同舒四谈论道。

    “是了,听说是位姓鱼的内侍,原是跟在圣人身边多年的,很得圣人的信任,这次派他过来,貌似给了极大的权力,可以任意调遣和委任地方官员,五品以下不用报呈朝廷。”

    “那确是极大的权力,可圣人为何这次又要派人来呢?我是说凉州城地方稳固,虽偶有边患,但都被弹压下来了,地方事务从来都是糊涂账,也没必要专门派人来此吧?”

    “我也不知,”舒四嚼着熟透的梨子,含糊道:“听说仆固大人要与圣人结成儿女亲家了,不知跟这件事情有没有联系。”

    几个人各怀心事,都没有再言语。

    忽然有小厮来报,言道门外有位刘姓公子,想拜访舒五姑娘。玉娘看舒五头也没抬,便吩咐小厮道:“老规矩打发了吧,别失了礼数。”

    见小厮退了下去,舒四笑道:“说起来,小五才出道没多久,追求者倒是不少了,选如今风头正盛,只怕哪日连我也要被她比下去了。”

    舒五听闻,故意啪的一声将陶瓮的盖子盖上,道:“我这果脯最怕酸,要是让四姐姐的酸味飘进去,只怕要坏了我的一坛好果子了。”

    舒四连连讨饶道:“这丫头的嘴是越发刁钻了,那些王孙公子怕只是迷上了她的好皮囊,不知道这舒五在人后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主儿。”

    舒五听了便要扑上去拧舒四的脸,笑闹道:“四姐姐这张嘴要是嫌碍事,就捐给门口日日经过的小哑巴吧,省的吐不出象牙,还要连累我们挨她的揶揄。”

    舒四笑着挠她,舒五继续道:“这样子还要当席纠呢,当个斑鸠吧。”

    舒四已经滚到了玉娘的边上,笑得喘不过气道:“娘你看看,我只是说了她一句,她倒是有十句八句等着我呢,这席纠我是当不成了,你还是培养小五当吧。”

    舒四与舒五又玩笑了一阵,看着渐渐深沉的夜色,纵是再留恋和姐妹亲人相聚的时光,也要挥手告别了。

    临走前舒四同玉娘道:“娘,我同你说的,让小五参加明年的花魁选举,就当是历练历练也行啊,准与不准,您倒是给个回话儿呀。”

    “小五年纪还小,还需从长计议。倒是你,要好好准备了。”玉娘诚恳道。

    “我听娘的话,走了。”舒四一挥手,连带着天边最后一抹明亮也仿佛随着她的挥手而离去,天色已完全的暗了下来。

    玉娘目送她的轿子离开,正欲转身回去,便听见一处急急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不多时一名护卫模样的人便策马停在了门口。

    来人未曾下马,高高在上地向玉娘递了一封帖子,道:“督军请舒五姑娘三日后过府小叙。”便转身离开。

    留下玉娘缓缓打开帖子,上只有一字,写的是:“鱼。”

    对于这次赴宴,玉娘说不出的担心。

    那日她收到邀请帖子,看着上面的鱼字,一开始是茫然的,本地倒是没听说过哪家高门大户是这个姓氏的。忽然想起了白日里舒四提到过的一个人,不会是他吧。

    翌日便递了帖子派人前去确认,方知道确是刚到任凉州的朝廷督军宦官鱼朝恩下的请柬。只是除此之外,再也问不出什么。

    这无端加深了玉娘的担心,一则是之前听了舒四所言,知道鱼朝恩大内监是皇帝身边的红人,从前在长安的时候倒没听说过,想必是这两年才得圣人信任的新晋宠宦,脾气秉性都还未可知。二则是来传信之人黄昏才至,翌日前去问询,态度也甚是倨傲,不由得教人害怕起来。

    舒五反倒过来安慰玉娘道:“娘无须担心,他虽于礼数上有所失,但到底是派人过来传过话的,明面上总归是有不少人知道的,又是在宴席上,总不会太过为难我这小女子。”

    玉娘仍是隐隐恻恻道:“你有所不知...”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由得让舒五轻轻拍了她的手背好打消心中的疑虑。

    其实舒五心中又何尝不是七上八下的,然而再忐忑,三日后的期限毕竟也是如期而至了。

    从前的宴席要么是主人家将出席的时间告之以具体,舒五等人自行前往有人接待便是,要么是到了受邀那日,便早早地派了轿子在门口等候。

    可到了约定的时间,舒五在家左等右等也不见有人来接,怕误了时辰,便叫上金慈并一小厮,自行去到了督军的府中。

    督军府热闹非凡,见这情景,怕是有无数达官显贵要在今天来拜见这位新到任的皇家使者了。

    倒是也有人接待,只是不发一言,领着舒五她们便朝内走去。

    舒五心里也坦然,大家本来都是看着场面才敬着她们的,她们却是不敢拿着这敬重真把自己当成了高高在上的大小姐,她很是清楚。

    舒五在内室准备更衣,便听到外面有嘈杂声响,还没来得及吩咐金慈前去看个究竟,只见一白衣男子已经打帘而入了。

    “舒五姑娘,别来无恙呀。”男子道。

    舒五已经想起来,这人便是那日她同玉娘和舒四在一起说笑时,来府上递帖子要求拜会自己的刘公子。

    这刘公子本名刘韶,是凉州城富商的家中幼子,因着父亲经营着凉州与西域的多种生意,在本地算是富甲一方的人家。但身为家中幼子,本就衣食无忧,兼之不用操心父兄之事,故而这刘韶成日里留恋教坊,于名声上并不在意。

    玉娘曾时刻告诫舒五要远离这样的纨绔子弟,还教授舒五拒人的三大法宝,谓之:以是由拒之,以钱财拒之,以情拒之。到目前为止,只第一条便已经打发了大部分的上门者,只是现如今看来,似乎也得罪了这位凉州首富之子。

    “原来是刘公子,”舒五朝他一礼道:“不曾想在这里见到刘公子,妾心悦五内。”

    “不必客气,舒五姑娘既如此有礼,只是调教的下人却是不怎么懂礼数的。”

    “妾听下人禀报时,已经狠狠训斥了他,纵使妾偶染微恙,又怎得到了见不了公子的地步,不过是下人怕过了病气给公子,言辞上稍有急躁了,还请刘公子见谅。”

    刘韶鼻子哼了一声,碰了个不痛不痒的软钉子,他于是话锋一转道:“往日要约见姑娘纵使再难,只怕今日之后,姑娘也不好拒绝了。”

    舒五不语,那刘韶见她不搭腔,便以为是等着他的下文,故而清清嗓子高声道:“我已于昨日拜了鱼督军为义父,今日见了凉州各级官员之后,后日便可领空缺做官去了。”

    “日后朝廷官员的拜帖,舒五姑娘还敢拒绝吗?”刘韶朝她扬扬眉,尽是蝼蚁得志的神情。

    舒五朝他拜了拜,正欲回答时,听见外面有人叫她,知是宴会即将开始,便对刘韶扬眉轻轻笑道:“即将开宴,若公子此时还不去,只怕会被令尊以为失了礼数了。”

    刘韶遂拂袖而去,舒五振了振衣衫,整理好了本就秀美的妆容,亦缓缓朝厅堂走去。

    然而刚至厅堂,舒五便猛地察觉到此地并没有设立屏风。

    往日里,像舒五一般的琵琶艺人献艺的时候总是会在屏风之后,待到一曲奏毕,主人请邀,方入内拜见,若是主人需要陪酒,此时再喝上几杯倒是也无妨。

    像是这样直接立于高台演奏的,倒是头一回。

    然而此时已经太晚,舒五想起曾经听玉娘提到过,昔日她们在长安的时候倒是不局于演奏的场地,反而是来了凉州发现于屏风之后演奏的规矩倒更令人身心俱畅。

    此时想想鱼督军自长安而来,想必这也是长安的习俗吧。

    舒五不再在意。安坐之后用余光扫了一眼远处的宾客,猛然发现陆崇也在其中。

    舒五不无介意地想起舒四说过他已升任至行军司马,想来也是军中的重要人物了。

    玉娘教过她很多,多到舒五时常抱怨她会记不住,多到舒五怀疑是不是玉娘已经将所有可能发生的情景都已经设想在内。

    但此时此刻,舒五突然觉得玉娘教她的还不够,她还不知如何保持气定神闲。

    然而舒五未曾多想,仆人已经行至她身边,客气地表示请姑娘演《出塞》一曲。舒五瞥见了与他遥遥相隔的人群,此时如同人海一般难以逾越。

    难以逾越的又岂止是人群,想到此,舒五已经心定。

    没人注意到她片刻的失神,等到她的《出塞》结束,台下有了此起彼伏的掌声,她缓缓起身谢礼,还依稀能听到人群中的窃窃赞叹之语。

    “舒五姑娘果然名不虚传。”一句不合时宜的尖厉声音穿过私语,使得宴席突然安静了下来。

    舒五略一抬头,正对上鱼朝恩阴骘的目光。他面容清瘦,面上已纹路纵横却不似寻常老者须发苍苍,因此那皱纹好像是执拗一样生在不该生出的地方,令他一颦一语都显出说不出的怪异。他衣饰已然华贵,然而腰间竟还带着紫金鱼袋。

    “这《出塞》一曲当真是好听,跟姑娘一比,咱家在宫里听到的也不过如此。只是有一事,咱家不甚清楚,还请姑娘解释一二。”

    “督军请讲。”

    “姑娘演奏出塞,讲的是昭君的故事。昭君出塞本是远离长安,可怎么听姑娘的琴声当中,这凄凄离别之情倒显淡薄,反倒像是着急盼望着出塞一般。”

    “督军有所不知,适才演奏的《出塞》乃是组曲其二,昭君已然拜别元帝,踏上前路,离乡之情稍减,加之被西北风情感化,故而彷徨之姿也有所减弱。”

    舒五听见高高立于堂前的鱼朝恩好似是哼了一声,然而这哼的一声好像不是从他的嗓子发出,倒似谁将一把已经锈钝的刀突然掷到了地上。

    “姑娘错了,”鱼朝恩厉声道:“昭君离开再久,也须记得她远离的地方,不是别处,是长安!离开长安,纵是为国和亲,也是大悲恸之事,怎可会被风沙吹散了离愁。”

    他缓缓地巡视两侧,冷冷道:“都是远离长安,远离圣人的人,就算是为了朝廷,也应想着这官职,这荣宠是圣人给的,不可一日怠慢。更不可想着以圣人所赐之物而反制于圣人。”

    舒五听得他这几句,倒像是对着堂下的一众官员所讲。当下不知如何开口,群臣更是不出一语。鱼朝恩面露满意之色,又将脸对着舒五,舒五一凛,听他道:“舒五姑娘可听明白了?”

    “舒五受教,多谢督军。”

    “既如此,可满饮此杯。”鱼朝恩挥了挥手,一仆婢托着一杯酒便行至她身前,那酒颜色鲜亮,说不出的诱人之色。舒五无法拒绝,只得一饮而尽。

    鱼朝恩又道:“早听闻姑娘技艺超群,只是端坐着弹奏未免失了风姿,不若坐此莲台之上,为诸君演一曲《子夜吴歌》罢。”

    他用手一指,舒五及众人便看见了远处水榭之上一处高高的莲花坐席。

    那水榭原有各类绿植簇拥,不经细看,本就不易发掘这形似莲花的坐席。然而往日歌舞伎表演之时,虽也有立于莲花台的,只是那莲花台只是仿制莲花的样式,实则硕大平坦,可供数人站立无虞,而今日莲花台之大小,倒与真的莲花无二,别说站立或者端坐,只怕倚着也要倒折。

    舒五朝督军一礼,还未开口,鱼朝恩便道:“还请姑娘不要推辞,秋日里得见美人如莲花的风姿,只怕是众位大臣也会觉得有幸,还请姑娘不要扫兴哦。”

    他说的温和,舒五却已察觉出他的意图,适才他已经借《出塞》敲打了凉州众官员,此时又是叫她演奏《子夜吴歌》又是叫她立于莲台之上,无非是借着调教自己的名头,继续给众官员们下马威。

    此时她若拒绝,倒成了出头的椽子,不若假意委屈接受,日后有不满鱼朝恩的凉州官员也好借此发作。

    舒五想定,便欲过去。

    只是刚一抬脚,便觉得双腿异常沉重,应是适才饮酒的缘故,只是这小小的一盅酒竟如此醉人。舒五心想,更是不敢马虎,小心谨慎地缓缓地走去,站定。胳膊斜倚着莲花枝,尽可能维持体面。

    饶是如此,这姿势只怕也让台下众人将绰约身形瞧了个遍。

    舒五正欲抬手演奏,只听得不远处的门外有一男声由远及近,朗声道:“我来迟了。恕罪恕罪。”

    说罢更是爽朗一笑。舒五听着这笑声,心底某个暗如地狱般伸手不见五指的角落突然坍塌,猛然想起也是这样的秋天,也是一个男子的笑。

    舒五僵硬地想要转过头看看来人,却发觉好似怎么都转不动身体。待到她眼角余光瞥见那人的衣衫,及他随身的蓝田玉配,舒五似是再也支撑不住,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慌乱之中,她听到鱼朝恩吩咐仆婢道:“去请刘公子。”

    然而几乎是立刻就听到陆崇的声音:“属下冒昧,告辞。”

    舒五感到身上一轻,已被人轻轻抱起,扬长而去。

    陆崇瞧她面色红热,似是发了高烧一般,便知道是被人动了手脚。陆崇看着缩在自己怀中的女子,不时地打冷颤一般。

    他搂着她,舒五不自觉地将自己高热的面颊贴在了他裸露出来的脖颈上,想要以此降温。然而刚刚触到陆崇微凉的皮肤,她便面色痛苦地缩了回去,转而紧紧依偎在他身上所穿的软甲之上。

    此情此景,陆崇心中悸动,亦不敢久留,便带着她快步离去,舒五于昏睡前睁眼瞧了瞧他,见是陆崇,她嘴角笑了下,神色天真似十岁孩童,对他道:“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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