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崇将舒五送至舒府门前,舒五已经被他安置在了马车里面,马车一落停,金慈已经小跑着前去找玉娘了。

    再出来时跟在玉娘身后,眼角带泪,想是已经将督军府发生的事情告诉了玉娘。玉娘面色镇定,但她即便双手交叉也止不住发抖的指尖出卖了她。

    玉娘指挥几个仆妇将舒五小心抬出,又裹了厚厚的毯子在身上,小心翼翼地扶着进了院子。一切事毕,方对陆崇道:“今日之事,多谢陆将军。”

    “她若醒来,还请劳人告诉我一声。”陆崇道,说罢又怕玉娘以为自己居功,刚要解释,便听玉娘道:“那是自然。今日若无将军,只怕日后凉州城中也不会有舒五了。”

    她语气诚恳,陆崇不由得问道:“今日之事,对舒姑娘可有影响?”

    “幸得将军,现在已无影响。今日不便,来日舒五醒来,妾必遣她登门拜谢。”

    陆崇告辞,见那一行女眷将门在他身后关上,心中五味杂陈。

    说起来最初还在军营的时候,他便是听过舒五大名的。军士们言道凉州城今日出了了琵琶圣手,琴艺一绝,只是难得一见,又笑言道陆崇不日就将离开军营,去凉州城中做官,必是有机会一睹芳容的。

    陆崇只是苦涩的笑笑,这个官本是朝廷不想落下苛待功臣之子的罪名才强行安在他身上的,且他还有未竟之志,现如今也不得不放下。这其中滋味,不是少时跟随他的几个兄弟,旁人是不会知道的。

    等到他不得已来到了凉州城中,留守丁章便派他代替自己出席了城中名人舒四姑娘的开府宴席,远远地便看见了躲在主人家身后的女子。

    她的身量比之其姐还要高挑些,与人说话时微微歪着头,后脑的头发便溜到颈边,有一种青春少艾的俏皮。然而神情却是庄重,似是场面见多了,有一种与年纪不符的老成持重,宛如她束缚不住的碎发上面顶着的是一丝不紊高高耸起的乐游髻。

    好不奇怪,陆崇初见之下并未察觉到世人赞叹的美貌,倒似胸中涌动着涓涓细流,迸发着少年初遇少女的光辉,掩盖了世人称赞美貌背后的一切功利与晴欲。

    他再要细细留心这位名叫舒五的女子,便见她为姐姐挺身而出,与步蛮军起了争执。陆崇本能地挺身而出。

    而后又遇到乔装打扮的她,像是偷偷做了坏事怕被人抓包的小孩,那孩童般天真模样的俏丽女子同他说话,一开口便是如沐春风。

    舒五带他们去了小平康,陆崇才惊觉这才是她的世界。然而又不像,她同那如梦虽然说笑,但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如梦似是无奈地进入但终究亦接受了命运安排的索性与坦然,那舒五则像是误入其中,一转身便带着随时与世道告别的决绝。

    一个小小的身影就此在心中挥之不去了。

    如果不是那日从小平康离开前,他听到了如梦的叹息“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再联系到翌日她过分亲昵,实则婉拒于他的举动,并隐约猜出了这举动背后的意图,可能那日同她分别之后,从此便是“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了,舒五这个名字伴随着美丽的面容会随着时间越来越稀薄了。

    而今日,陆崇才真切地看到了她的处境,亦看到了她的铮铮傲骨。

    一直到很多很多年之后,两人历经千帆,她牵着他的手微笑道:“你是从哪天爱上我的?”已有皱纹的脸上尽是少女般的得意,他也没有找到确切的答案。

    只是知晓心中:“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然而二十岁的陆崇还不能预测风云变幻,白云苍狗。他第二日便来到了舒府的门前。

    犹豫着此时敲门是否冒昧,玉娘已经将门打开了。

    “公子请进,舒五已等候多时。”

    陆崇随她进了院子,之前有李舟作伴,一切好似走马观花般的热闹。今日只他一人,倒有点忐忑起来。

    舒五穿着薄薄的单衣已经在门外侯他,带他进来后,金慈等婢女也随玉娘出去了。今早醒来之后玉娘便红肿着眼睛告诉舒五自己已知晓昨日之事,还责怪自己没有为舒五打点妥当。舒五虚弱地拍了拍她的手,玉娘瞧着她没有说话,缓缓道:“这两日好一点,去谢谢他吧。”

    此刻见陆崇不请自来,舒五也没有邀请他进屋,反是请他在廊庑的石阶上坐下,青灰色的石阶衬着她略施粉黛的面庞,他更想伸手替她拢起鬓边的一丛碎发。

    “多谢”,舒五道。

    “何必再谢,那日姑娘已经说过了。”陆崇道,看见舒五的眉毛拧了一下,似是发出了疑惑的神情,然而她并没有追问下去。

    “你可好点了?”他不由得问道。

    “好多了。”舒五回答,顿了顿,神色认真道:“舒五险遭大难,幸得将军磊落,搭救于万一。将军傲骨,必然不愿见女子扭捏报恩之俗媚姿态,舒五也不愿做依附于人的兔丝花。将军如有所需,还请直言,舒五倾其所有也愿报君之善行。”

    这话倒是令陆崇意外,犹记得她曾信誓旦旦要求得他的庇护,虽是气话,但言犹在耳,如今现成的台阶,她却不下了。陆崇不无险恶地心想:我若是要你呢。

    然而瞧她的神情,纵使这样说了,料她也不会拒绝。只是如此一来,便与他人别无二致了,他更是会打心底里瞧不起自己,遂答道:

    “陆某一介行伍之人,别无所需。姑娘如要报答,来日请陆崇喝上一杯即可。”

    舒五愣了下,微微歪头看着他,似是确定他真实心意一般。见他神色如常,她亦爽朗地笑笑,眉眼间尽是雨过天晴的风光霁色,道:“好!一言为定。”

    “寻常宴会再豪华也是无趣,三日后舒五请将军参加真正的家宴。”

    三日后,陆崇在留守为他配备的行军司马的府中坐立难安。他这府衙甚大,然而他习惯了军营的生活,猛得住进这深深院落非常得不适应,加之会想到儿时种种,陆崇便索性将从前跟随过他的,在凉州没有家室的兵士都叫了来,大家同吃同进,倒比自己一个人住这偌大院落还要快活许多。

    然而今日,陆崇遣李舟带着大家去校场演练,自己留在府中。枯等半日也不见有人来送信。陆崇觉得自己这样子要是被训练回来的兄弟看了,只怕要笑话死他,于是索性打开剑鞘在空地上舞起了剑。

    他挥了半日,只等到力气消耗大半方才住了。

    一抬头,不知何时,已有头戴帷帽小厮模样的人在门口等候。

    他快步走过去,那人不语,伸手便递了一张绢纸给他。上面不着一字,只画了一颗高大的胡杨树。

    陆崇明了,简单收拾了衣饰,便出了门。

    那小厮还在,陆崇也没理他,径直大步离开。小厮三步并作两步才勉强追上了他。

    今日的凉州城格外热闹。街边的商贩已经将平日里宽阔可容四辆马车并行的大道堵得只剩下一条小路。然而没人抱怨路窄,大家兴致盎然地享受这难得的集市。

    一路经过商铺,陆崇均未驻足。待到不期然路过一家卖胭脂首饰的小摊位,他猛得停下,差点跟紧紧跟着他的小厮撞个满怀。只见他对着那些女孩子家的发钗簪子,步摇流苏细细端详,时不时还拿起一个比划比划。

    那小摊老板见他一个大男人挑选得认真,便热情介绍道:“这位郎君是给自家娘子选礼物的吧,真是好眼光。您手里这件可是今日卖得最好的,小老儿今日卖了少说十件了。”陆崇一听,倒把手中的银簪放下了,思忖片刻道:“有没有最便宜的?”

    那老头一愣,道:“有是有...”

    “你且拿来吧,”陆崇道,不顾摊主揶揄的目光,春风得意地接过他递来的红玛瑙指环。红玛瑙本身并不价廉,只是此地毗邻西域,各类珠宝玉石数不胜数,倒显得这玛瑙便宜了。

    当着老板的面,陆崇牵起了小厮的手,堂而皇之地戴了上去。而那带着长长帷帽的小厮则貌似羞涩地跑开了。

    老板惊得下巴都掉了,你你你了半天,竟一句完整的话也没说出来。陆崇伸手递给他的铜板也没有接,直接掉在了摊位上,碰着各类材质的饰品,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舒五跑起了老远,才停下来等不紧不慢往这边赶的陆崇。

    “你怎么知道是我?”舒五气急败坏地质问他道。陆崇不语,舒五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了自投在地面上的影子,胸部虽然已刻意束缚不显起伏,然而这细细袅袅的腰线确实不会是男子身材。

    她羞得脸色通红,一把撤下了头上的帷帽。此处已远离闹市中心,她也不必遮盖了。

    陆崇瞧着她还气呼呼地把手当扇子扇着,鬓边的碎发如水草般起起伏伏,那一个铜板买来的红玛瑙指环戴在手上未来得及摘下。

    只觉今日风光大好,桃花虽谢,却夭夭春色,宜室宜家。

    舒五不及他想得这样多,环顾下四周发觉已行至凉州城东门。眷姨与她的租住的小院虽然在城东,但远远没到东门,看来两人还得再折返一段路程了。

    陆崇也看到了前方城门上大大的“东门”二字,远远地有一行出游归来的佳人正在进城,他小声道:“出其东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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