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日在丁章处听了他的分析,陆崇便懊悔得恨不得快马追上自己呈到长安的奏疏。纵使有千万种可能,然不经意间便陷舒五于险境,是他决计不能原谅自己的事情。

    于是便日日守在舒五的住处。

    舒五听他讲了向圣人求赐婚的事情时,便一拳捶在他胸口,道:“你是疯了吗?纵不能嫁娶,我也不愿你这样冒险。”陆崇接过她的拳头,放回在自己的掌心中摩挲,亦为缓解她的不安,便道:“若得圣人同意,我们便可早日成亲。”

    他伏在舒五耳后,轻轻道:“阿荔,我已□□焚身。”

    舒五便恼羞气结得又要锤他,他轻巧躲过,更是趁她不备,在唇上轻轻一吻。

    连日来他白天必日日陪伴舒五,一开始玉娘还有所顾忌,每每见到他来便借故出去。然而他竟点卯一般晨昏定省,自己也总不好天天早出晚归,便索性躲到屋子里面不出来。

    然而隔着透亮的窗笼瞧着,两人竟真的没有太过逾矩的举动,许是陆崇仍念着舒五心伤难愈,由此玉娘也更觉陆崇的可贵。陆崇每日在她们的小院中,不是舞刀便是弄剑,把自己一身的力气都撒在庭院的花草树木上。

    舒五在一旁抱怨着:“我这小树苗都秃了。”他也不理。

    一日清晨鸡犬未鸣,不知何故玉娘便早早醒了,她一面在心内感叹许是年岁越来越老的缘故,一面便穿好衣服准备出门走走。谁承想一出门,便看见了陆崇的马车就停在门口,而此刻他正在马车车厢中酣睡。

    察觉到动静,陆崇便如突然惊醒一般一跃而起,见到是玉娘,便松了一口气道:“阿娘早。”玉娘惶恐地点了点头,便退了回去。

    此时别说丁章觉得陆崇见到舒五的样子便宜极了,玉娘亦在心中感慨他这便宜女婿当得倒是得心应手。

    舒五听玉娘说他如此,心中亦是大惑,不解他何以不回自己的将军府,而夜夜守在自家门外。陆崇便是一笑,也不解释。

    约莫又是十来天的时间,一日午后,陆崇的小厮便是从前叫做魏风的那人,急匆匆上门对他道:“将军,有圣旨到了。还请将军回府接旨。”

    陆崇一惊,道:“在将军府接旨?”那么便与阿荔无关,她亦不会有危险了?

    魏风点点头,小心道:“丁将军已经在府中发怒了,好似是为着圣旨贬斥将军的事情,你回去的时候小心一点。”

    陆崇听完已经哈哈大笑,冲到舒五的身边便鞠着她的细腰深深吻了下去,吓得一旁的玉娘惊呼“哎呀妈呀”便赶紧躲在了内室。舒五亦是推搡着将他拉开,他这一下自己的腰都快要被折断了,赶忙问他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陆崇也顾不上解释许多,留下一句“无需担心”便快步与魏风离开。

    将军府中,陆崇已经听完了圣旨,丁章在一旁挥挥手便有下人端着礼品盒子送到两位宣旨太监的手中。

    待到众人散了,李舟也得了消息来至将军府,看了看圣旨道:“圣人痛斥你目无纲纪,然念在刚建大功的份上,将你贬了三级,罚奉一年。”

    失了凉州大都督职位的陆崇似毫不在意,此刻丁章亦觉得此事需从长计议,两人便都没有说话。李舟接着道:“你这个人,便是呆在大都督的职位上,只怕也觉得事务繁琐,只是这罚奉一年...”

    “没事,”李舟还未讲完,便见陆崇摆摆手满不在乎道:“夫人养我。”

    猝不及防被他这样一讲,丁李二人只觉得酸腐无比,便拂袖而去了。

    吐谷浑虽然较之吐蕃是一个外邦小国,然而与大唐接壤甚广,故而边境的忧患并不比国力更盛的吐蕃小,加上吐谷浑夹在两个大国中间无力发展自身,便只能靠着突袭边境城镇来获得过冬的食物。

    从前未灭吐谷浑的时候,赶上凉州集市,每每便有侵扰,节度使便下令取消了集市。现如今吐谷浑已经亡国,可汗被斩,左右贤王及亲王不日也将受降,凉州边患稍解,为刺激民生,留守丁章便下令恢复往日的集市,每月逢初五,廿日更是大集。

    百姓均欢呼不止。

    然而半月未过,众人便意识到虽然开放集市,自家生意会有所好转,然而这需缴纳的赋税也是水涨船高,加之如今与西域通商更加方便与频繁,鱼朝恩着意加在西域商户上的另一层赋税更是逐渐压迫得大家喘不过气来。

    此时辗转近两年,归来仍是行军司马的陆崇生气将百姓送呈上来的诉状扔到桌子上,恨恨道:“从前他立匦检,曾专门设置了招谏匦和伸冤匦,言政务得失不平者可诉至招谏匦,家中蒙冤受屈者可诉至伸冤匦,如今百姓受难,他的匦检却充耳不闻了。”

    “从来便是他自己的把戏,为的便是刺探凉州异己,现如今大部分官员已经投靠于他,自然这匦检也就无用了。至于百姓呻吟,从来不是这位凉州督军鱼朝恩关心的事情。”李舟亦出言讽刺道。

    “听说他今日还开始明目张胆地召青楼女子陪伴,不知他如何做得。”李舟道。陆崇不语,百姓诉讼无门,不得已将这陈诉民生的事情竟告到了他们这军务衙门,可见已走投无路。

    “我们当管不当管?”李舟问道。

    “自然当管。”陆崇道,“只是眼下却没什么好办法。”

    陆李二人仍在困顿,便听得门外有人来报,督军长史段朗之来求见二位将军。

    陆崇神色冰冷地在厅中见他,段朗之见并没有茶水招待也不恼,笑盈盈便道:“此行并无大事,请二位将军将百姓递交的诉状归还给在下,我好转交赵知州秉公办理。”

    “秉公办理,便是看也不看便直接驳回,百姓更加申冤无门吗?”李舟道。

    “冤?哪来的冤?”段朗之故作惊奇道,“督军的伸冤匦中可从未收到过一封伸冤的信,李将军虽贵为归德将军,也不能凭空便抹黑督军政绩吧。”

    “汝等政绩,便是对百姓哭声充耳不闻,替圣人粉刷太平盛世吗?”李舟恨恨道。

    段朗之听他直接便提到了圣人,不由得沉吟了一下,然语气上也不落下风,道:“圣人自登基以来,从肃宗皇帝手上接过这破碎的大唐河山,哪一日不是勤勤勉勉,朝中大臣奏对,哪一次不是认认真真对待,怎么想听一点好消息还要这样难呢?”

    “大唐山河待重振,也不是一天一天,一年两年,甚至不是圣人倾其一生便可完成的功业,为何身为圣人,意志却如此软弱?”李舟道,然而这话听得陆崇与段朗之俱是心惊,虽不愿意多与段朗之拉扯,但仍是出手制止了李舟继续发言。

    “圣人的需求自然没错,只是这百姓赋税太重,于圣人功业而言亦是无益。前朝诗圣杜子美曾写《石壕吏》,若长史与督军将凉州变成石壕村,只怕圣人知道反过来会怪罪两位了。”陆崇道。

    段朗之听了便笑道:“圣人才无暇顾及这些,他老人家近日又得佳人,听说那美人已经有孕。你们也知道,圣人虽然嫔御众多,但成年的皇子只有明王一位,故而这美人有孕,圣人自是欢喜,各地上缴的税赋,只怕也要用于建设这美人居住的长生殿了。”

    啪的一声,李舟已经将茶盏打碎在段朗之脚下。他也不理会,抬头仍看着陆崇道:“怎么做,还请陆将军斟酌一下,若是仍执意要管,惹了麻烦时别忘段某没有劝过两位。”

    “对了,说起美人,另一位美人滋味如何,陆将军现下可知道了吗?”

    丁章对于陆李二人此番执意要跟段朗之一争到底的势头有些许的吃惊,一方面他深知这二人虽是行伍出身,但也因此而更懂民生疾苦,比之饮酒作乐的凉州父母官还显慈悲,另一方面又觉两人平时也算稳重,此番怒发冲天,莫不是还有其他的缘故。

    “许是段朗之的激将之法?”丁章猜测道。

    陆崇的愤怒丁章心中理解,然而却忍不住责备李舟道:“你从前也不是听不得圣人二字的,怎么如今一听,反倒比从前更生气呢?”

    李舟道:“我也不知,许是在这军中官中历练久了,看惯种种世态炎凉,更觉他这圣人当得失职了。”

    陆崇与丁章不再言语,两人虽亦有同感,却不似李舟的立场,故而只能闭口不谈。

    翌日便有内侍前来宣召,道:行军司马陆崇与归德将军李舟因怨怼圣人政令,煽动百姓致使言路不通,故将李舟贬为上轻车都尉,陆崇身为行军司马又领统辖不力的罪责,严加一等,贬为千户,并罚做军中苦力。”

    陆崇听到这旨意,轻哼一声讽刺道:“某人比我们想象得还要急不可耐了。”又苦涩一笑,道:“我这娶媳妇的钱刚被罚走,现如今又成苦力了。”

    李舟向内侍愤愤言道:“圣人的旨意下得也太快了。”

    内侍上前,拱手一揖道:“轻车都尉不知,这是圣人赐给督军的第二道无字圣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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