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中。

    年轻的明王李岱立在寂静无声的玄武门之上。大约百年之前,便是李唐王朝共同的祖先太宗皇帝在这个发动了轰动天下的玄武门之变,逼得高祖李渊退位,自己坐上了皇帝位置,原来竟是骨子中流淌着的血脉作祟的缘故啊。

    李岱笑了笑,他虽然还年轻,却已经迫不及待向往着那至高的权力了。且自他五六岁时候起,便知道自己是现如今的圣人唯一的皇子,与他年龄相仿的弟弟李岩竟能舍了皇子的身份同他母亲一样被贬为庶民,真是可笑。

    至于在他之后会不会还有其他的弟弟出来同他争夺呢?

    李岱笑了,想起他母亲韦贵妃美丽的面孔,柳眉轻轻一挑,道:“圣人不会再有能成年的皇子了。”

    于是整个帝国的宠爱就全部集中在了这个小小的孩童身上。

    一个孩子懂什么呢?什么不都不懂,但权力告诉他你无须懂,更无需节制。

    一棵未经修剪过的小树就这样越长越大,直到遮天蔽日,直到要吞噬脚下的土地才猛然发觉原来头顶还有一只大手在挡着他。

    虽然这只大手怜爱且软弱,他也曾借着这只大手长大,然而现如今,也是这只大手阻碍了他。母亲告诉过他不必理会任何的牵绊,惟其如此才可登上至尊。

    他便开始逐渐培养起了自己的势力,将明面上的发展隐秘而机智地转入了暗面。李岱这才发现,阴谋的世界竟是这么的异彩纷呈。聪明人用智慧压制着一切,有钱财者便用钱财压制着一切,而兼具智慧与帝国大半钱财的他立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巅峰,看着下面人潮涌动,皆为他一人驱使耳。

    明王李岱野蛮扩张的力量,碰到了皇宫禁卫神策军的壁垒,他便悄悄地将手伸到了神策军军中,培养一大批供职于皇宫而听命于他的亲信。遇到了效忠于圣人的大将的阻碍,便以圣人的名义从他身边派出亲信,瓦解藩镇将领们不可一世的雄心。遇到了朝堂上腐朽的文臣及御史台台谏们的阻力,便派出更懂得良禽择木而栖的年轻人去取代冥顽不灵的老顽固。

    所有完成的这一切,便要在今天到达极乐之巅。

    当李岱发出进攻玄武门的指令的时候,或许有过一丝丝的犹豫,然而转眼之间就被他十几年来毫无约束的欲望冲破最后血缘的羁绊。

    不过他还要等一等。一是今天晚上的事情太顺利了,似乎比百年前太宗李世民站着这个位置上的时候还要顺利,彼时可是连秦王妃都披挂上阵了,而今时今日,他的王妃与母后正安然坐在幕后等待他的好消息,他流淌在血脉中的政治敏感让他觉得似乎还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二来,他虽然不念父子之情,却仍记挂着圣人会念着这父子之情,让他体面的登上皇位。圣人若主动退位,他必要谦让再三,最后在大臣们的一再劝进之下,热泪盈眶地接过圣人递过来的玉玺,成为下一任大唐王朝的主人。

    由是,他便站在玄武门之上的城楼,远远地望着宫中的烽火,以及宫墙之外还不知道政变的普通百姓们安然紧闭的门窗。

    他遥想着这一切,便见有人过来报他,道:“鱼督军带九州兵马相助明王。” 李岱点头,道:“其他地方可有勤王的兵马?”

    “只有凉州有一小股兵马往长安赶来。”来人报他。

    李岱笑着摇了摇头,小股兵马还敢来勤王护驾,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而已。说着他已经挥了挥手,下面等候他旨意的神策军便齐刷刷向着皇宫深处走去。

    圣人李豫早已经听到了外面的风声大作,彼时他正歇在钟美人的长生殿中,美人有着身孕,却比他早醒来,摇着他的胳膊小声道:“圣人,外面有人来了。”

    “何事?若无紧急事情,叫他们先回去。”李豫嘟囔道。

    然而他却没能等到美人的回话,便被突如其来的撞门声吓了一跳,有小太监跑过来,尖声道:“是明王,明王反了!”

    李豫听闻,立刻大声叫道:“神策军!千牛卫,还有金吾卫,都去哪里了,快来护驾!”

    小太监一听更慌了,顾不得僭越上前拉着圣人的衣衫,道:“圣人轻声,那撞门的就是神策军,此刻已兵戈倒置直指大内了。”

    李豫这才慌了,钟美人指着长生殿后面的一处湖泊,道“圣人可去湖心岛暂避,那里湖水深不见底,若过去之后立刻将船凿沉,谋逆之人上不来小岛,圣人或可等来援军。”

    李豫转身欲逃,看到小腹已微微隆起的钟美人仍立在原地,见他回望自己,便笑了笑:“妾命如草芥,未出生之子亦不足以让圣人挂念,请圣人珍重。”说着便跪倒在地,神策军破门而入的时候似是忘记了她曾是圣人最宠爱的美人,只一剑便结束了她短暂而仓促的生命。

    小太监卖力地划着船,终于在明王李岱赶到之前,将小船划到了湖心岛。

    李豫惊惧地看着他,虽然自己暂时脱险,但皇宫中岂会只有一条船,他随时可以过来。

    李岱只是坐在了岸边的假山石上,用天真如孩童的语气道:“儿子贪心,想找父王求一件一直想要的东西。父皇若允了,即刻便有銮驾接您回去。”

    李豫望着他,千言万语已是无用,不由得悔恨道:“知你今日如此,昔日便不该宠你贯你。自你欺负幼弟起,只怕心中已经有了不忠义不孝悌的祸根了。”

    李岱听着笑了,道:“说起这个,还得谢谢父皇。自古便是孔融让梨于长兄,我这弟弟让我些也没什么。”

    “你便是从那时起,开始变得贪得无厌的吧。”李豫颓然道。一点小小的偏心竟能铸成今日的大错,纵是贵为圣人,也逃不出这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的悲剧。

    “欲望虽大,但仍是有边儿的。父皇若将这权力之巅让给我,我自然就再没什么好求的了。”李岱笑道,仍是幼时撒娇的语气,此刻却是一句一句要他性命了。

    李豫不语,李岱也不再理会他。在湖边坐了一会便觉得有些许凉意,吩咐左右看管好圣人,便离开了。

    他这一离开,便是一整天的功夫。第二日的黄昏再次来到这里的时候,远远便看见湖心岛上的李豫已毫无帝王威仪地瘫坐在地上,饥渴得抬不起头来。李岱看了一会便又走了。

    到了第三日仍是如此。李岱望着虚弱的李豫,问旁边的人道:“有人给圣人送吃的吗?”

    “无人,圣人没有进食,喝的乃是湖水。”旁边有人答道。

    李岱便哈哈大笑起来,道:“凤凰非醴泉不饮,如今圣人这真龙天子,倒还不如凤鸟了。”

    李豫犀利地望了他一眼,道:“我不幸,竟有了你这样的儿子。可再不堪,也不能受此折辱,你往后不必过来,只等着收尸吧。我必用此残身,叫天下人知道你得位不正。”

    此时李岱已经志得意满地安排好了宫外的一切,对于行将就木的李豫的诅咒之言便根本不放在心上,反而对着围观的人哈哈一笑,讽刺道:“既如此,我阿耶或可成为史书上第一位饿死的皇帝了。”

    到第四日的时候,李岱惊讶地发现湖心岛上的身影竟然正襟危坐,不似往日之孱弱了,便又问:“有人给他送饭吗?”

    “无人。”仍是不变的回答。

    李岱便笑了,道:“那便好,难道他还想学佛祖坐化了不成?”

    然而不多时,他的笑声便被宫外逐渐靠近的兵马呼啸之声打断。李岱想问问外面什么事,便见又内侍慌乱地跑过来道:“凉州的人马杀过来了!”

    “凉州?鱼朝恩吗?他竟敢造我的反!”李岱道。连日来各地兵马听从鱼朝恩的指令早已经拉起了拥立明王的大旗,然而身为首领的鱼朝恩竟然迟迟未进京,李岱不禁怀疑是不是他暗中搞了什么诡计。

    “不是不是,”小太监连连摆手,“刚刚传来的消息,鱼督军没出凉州便被凉州军士扑杀,进京的乃是其余八州的士兵。鱼大人原有的凉州军变成了勤王救驾军,现已至长安城下了。”

    李岱挥了挥手,示意众人也示意自己不要慌,他缓缓道:“凉州兵马较其他各地总兵马数仍是少的,尔等莫要慌乱。”

    “不光凉州,安西都护府的人也来了。”

    当日,鱼朝恩愤怒而激荡的苍老面孔,在看到李舟的一瞬间,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飘过一丝无奈的笑,了然道:“终是漏算半着...”

    李舟不虞有他,拔剑便结束了他未说完的话。

    然而,他与陆崇都低估了凉州将士被鱼朝恩利用的愤怒。

    陆崇想起从前段朗之仍出任长史的时候代鱼朝恩嘉奖全军将士并示好拉拢,自己还曾对此向丁章表达过不安,然而那个时候丁将军是怎么回答的呢?

    丁章道:“我相信我们的士兵,不会轻易被银钱所收买。”

    只是没想到事到如今,竟是丁章将军深埋凉州郊外的白骨唤醒了他们。

    李舟亦没忘记提醒陆崇,道:“我们的人马想要进入长安,仍是不够的。”

    陆崇思索良久,道:“去安西都护府,请仆固大人一同进京。”

    “可是...”李舟欲言又止。

    从前陆崇与舒五说起仆固克难的姓氏的时候,便提起过他是草原铁勒九部的后人,舒五听了之后便声音抖动地告诉陆崇:“四姐临终发现的线索,段朗之背后的人乃朝中大员,铁勒后人,与段氏有婚约。如今这仆固家已经占了两条了,极有可能便是操纵段朗之的人。陆崇为保稳妥,还曾嘱咐李舟在离开凉州的时候专门调查下仆固家是否和武威的段氏有所牵连。

    李舟虽然没有查到具体的结果,然而疑影却已留在心中,听到陆崇这样安排便不由得感到不安,陆崇亦是如此,末了仍是坚持道:“此刻再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兵行险着,驱虎吞狼了。”

    陆崇与李舟商议兵分两路,李舟带着现有的人马驰援长安,而自己则只带着几百亲信前往安西都护府搬救兵。仆固家族的人似是早有预感,仆固克难八位儿子中继承其父衣钵成为边关武将的三位公子便立刻拉上各自人马便随陆崇进京去了。

    驰援长安的路程行进得格外的快,只不过五六日的功夫,便已经到达了长安城附近的万年县。陆崇与仆固家的三位将军已经是熟识,这三人中,长子仆固少阳更是他们八兄弟的楷模。

    在万年县休整的时候,便是仆固少阳对陆崇道:“明王敢于发动宫变,便是已经控制了皇宫禁卫神策军,若我们直接救援,免不了要和他们正面厮杀。叛军的粮草辎重均在长安,若再有其他州县拥立之人来帮助,只怕我们难以以少胜多。”

    陆崇亦有此担心,便道:“依兄长之言,应当如何?”

    仆固少阳道:“应取围魏救赵之计。我们派出一支人马攻入明王府,以明王家小胁迫之,再派出重兵严加看管支持他的朝臣府邸,这样一来,失去了群臣声援,明王便是即刻占领皇宫,也是骑虎难下了。”

    陆崇点头称是,虽不免看出他谋划中的狡猾之处,然而此刻亦没有其他的办法,便从万年县兵分两路,仆固少阳进入长安之后即扑向明王府,他的两位兄弟则去策反长安城附近的驻军南衙十六卫,李豫在位日久又宽厚仁慈,他们便是不信所有的禁卫都会被李岱所收买,而陆崇则剑指皇宫,从玄武门直接进攻大内。

    陆崇到达玄武门前的长街之时,已是家家闭户的萧索景象,百姓们闭门不出心情忐忑地等待着长安城是否会在安史之乱之后第三次经历皇位的更迭,更不知这皇位更迭的背后是否会带来更大的灾难。

    不经多想他便冲到了玄武门之下,彼时李舟已经在城门处等待,两人会合之后便一起看向了高高的城墙。李舟道:“圣人现在被困在湖心岛。我早到几日,已发现了皇宫禁卫的破绽,乃是从前玄宗皇帝居住的兴庆宫。”

    “兴庆宫在南边,因着玄宗皇帝亲民的性子,这兴庆宫便越修越往外延申,及至玄宗皇帝晚年从蜀中回到长安以后,立在这兴庆宫上便可以与长安街头的市集商贩远远地打招呼了。然而到了肃宗时期,这里便荒废了,后妃们更是将这里视为冷宫,因此便闲置下来。到了圣人这一朝,恐怕没有人会知道兴庆宫还有一处小门了。”

    陆崇听他分析,便道:“如此甚好。我们便从兴庆宫的侧门进入,航英进入皇宫之后,我留在后面肃清其他城门的守卫。”

    李舟道:“不。”

    “你去救圣人,我,还不想见他。”

    陆崇从兴庆宫的侧门进入的时候,发觉这里距离皇宫重点围困的湖泊还有一点距离,便轻装前行,等到宫墙之外也响起了杀伐之声的时候,一声令下里应外合,瞬间便有近千人的队伍冲到了湖心岛。

    李岱望着突然降临的勤王救兵,目瞪口呆,口中含糊道:“你,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乃凉州弘毅军。各路勤王大军已在城外,明王不若束手就擒。”陆崇高声道。

    明王便哈哈大笑,道:“凉州小将,还敢来救驾。岂不知这宫城禁卫,长安防御已经尽在我手。”

    他此话刚落,便听见玄武门之外声势浩大的叫喊声停歇,士兵们铿锵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地逼近湖心岛的位置。仆固少阳领先一步,道:“明王殿下,不会以为南衙十六卫的人已经被您完全收买了吧?”又有他的弟弟仆固成达笑道:“即便京中仍有戍卫,这个时候也需赶快救援已经失火的明王府,以及朝中与您亲近的大臣之家了。”

    明王的脸色及至听到南衙十六卫的时候便已经铁青,到知晓明王府被围困纵火的消息,便嘶吼一声,向已为数不多的亲随喊道:“给朕杀了他们!”

    陆崇抢先一步夺了明王的宝剑,亲随们不敢随意走动,陆崇扯起明王的衣领便将他甩至一艘小船上,继而划船快速去到了湖心岛之上。

    明王已经丧心病狂,朝陆崇嘿嘿笑道:“陆将军,此刻你若能助我杀了太上皇,我便分一半江山给你。”

    李豫已经在岛上看明白了这一切,看到陆崇带着李岱前来救他,便道:“朕当日赐名弘毅,没想到便是这任重而道远的凉州军来救了朕。”

    陆崇向圣人行礼,李岱在一旁嘶吼:“父亲不要相信他,焉知他不是来胁迫您的?”陆崇未动,李豫已在一旁冷冷道:“愚昧吾子,还敢图谋皇位,若不是陆将军,你以为此刻你可还能活着?”

    陆崇道:“圣人英明。纵使明王谋反,这处置的任务,仍是要交给您。”

    “且您如何处置,您的孩子也总不会有任何怨怼。”陆崇道。

    李豫听他后半句,似是话中有话的样子,然而一时半会竟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其中的深意,良久道:“逆子逼迫其父至此,便也尝尝独自困顿于岛上的滋味吧。”

    两人乘舟返回的时候,南衙十六卫,仆固家三位将军,以及李舟带领的军队已经在宫门外汇集,李舟的副将在侧,而他本人已不见了踪迹。

    李豫登上宫墙,眼含热泪的感谢了勤王救驾的勇士们,并许诺来日必将厚报,陆崇朗声道:“今日之功成,还有一人的功劳。而此人,还需圣人亲自去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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