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崇在众人前大胆直言圣人需亲自去见这真正救驾之人之后,圣人李豫便神情莫测的望着他,良久缓缓道:“陆将军,你怕不是明王的政敌吧?”

    陆崇也明白圣人有此一问,必是将他看成是明王一党的对立党羽,粉碎明王的阴谋便是为着自己主公的上位。然而他已明白丁章将军遗言的深意,故而既不迷惑圣人此话,也不为此深感惊惧,只道:“我们都是大唐子民,而圣人的子民亦有流落在外者。”

    彼时深夜,李豫已经屏退了其余人等,只留着南衙的人值守宫禁,而此刻的紫宸殿中,李豫问陆崇道:“你到底是谁的人?”

    陆崇道:“臣适才已经回答过,臣是大唐子民。若陛下仍有此问,便是非得逼臣在明王一党,与明王政敌之间选一队了。”

    李豫似有迷惑,道:“难道不是吗?若不是为着权势,明王也不可能驱使那么多人,若不为着更大的权势,尔等又怎会反制明王?”

    陆崇愠怒之余心中亦是萧瑟,悲哀的想到无论他与丁章如何劝谏,圣人总是要护着鱼朝恩,无论凉州百姓上书的状纸与请愿已经堆满了几辆马车,圣人仍觉得只是党争的缘故。而此刻自己已经提到大唐子民,圣人仍觉得乃是另有图谋。

    看来党争的受害人虽是圣人,而放纵甚至鼓励党争的却是圣人本人。

    李豫已经陷入了非此即彼的圈子里,故而见陆崇不语,便觉得如他所料,正想发难,就见对面的年轻人轻轻叹气,用一种近乎沧桑的声音对他道:

    “若圣人如此想,臣便也只能叹息,文灿将军终是含恨而亡了。”

    李豫惊道:“你知道文灿?那你可知朕几次下令让他来长安,他均是拒绝,若不是此,我又怎会怀疑他?”

    陆崇深陷长安,才明白丁章将军的心情,道:“我想丁将军不来长安,便是他对和圣人情谊最大的保护。”

    “若来了长安,不免卷入争斗,而一旦进入争斗,丁将军对圣人的肺腑直言便会成为他人攻击的利剑,圣人总不会一直偏信将军,到了君臣反目的时候遗恨终生,反倒不如远离长安,做真正的纯臣,边境安稳,便是文灿对圣人的回答与承诺了。”

    “只可惜,圣人并未理解丁将军。也或许是此刻衰败的大唐,配不上丁将军。”

    李豫心中惊惧,仿佛有人一棒子敲在头上,他顾不上陆崇对他的讽刺和僭越之言,喃喃道:“你为何如此明白?”

    陆崇道:“因臣提及的圣人流落民间之子,便是臣的好友航英,或许在您心中,他只是忤逆您的薛昭仪之子,贬为庶人的废皇子李岩。”

    十五年前,便是圣人李豫也才刚刚登上皇位。

    潜邸时候陪伴他的良娣被他分别册封为了薛昭仪和韦昭仪。韦昭仪貌美,薛昭仪柔善,两人接连为他产下一子后,更是成为后宫中炙手可热的月季与牡丹。

    姹紫嫣红,便更要争奇斗艳。

    韦昭仪为了向众人证明圣人对自己的爱,便向圣人索要喜欢已久的七宝鞍,言道唯有七宝鞍才配得上圣人赠与自己的良驹。

    李豫听她如此说,便觉不是什么大事,是夜与薛昭仪商议要赠送姐妹两个一人一只七宝鞍。谁知薛昭仪便敛衣长跪不起,不仅拒绝,还言道:“七宝鞍虽不算珍贵,然而圣人刚刚继承国祚,正是向民众展示勤俭与勉励的时候,若为着给我们姐妹二人的礼物,让天下人以为圣人好奢,则会有损圣人威名。”

    李豫觉得有理,便也同意了。然而彼时的他还不明白后宫中的争斗已经随着两位皇子的降生而变得波谲云诡,那韦昭仪不会以为薛昭仪此话有多深明大义,而是认为她蓄意与自己作对,于是翻手为云,在圣人那里哭泣道薛昭仪有此言,并不是出于公心,而是宰相授意她说的。

    李豫正与宰相为首的朝中旧大臣夺权,最恨朝臣结党,若是皇妃与年幼的皇子也被牵涉进来,成为自己的敌人,那么无论如何也会被他当成是敌对面了。

    薛昭仪苦口陈情无果,便要自请离宫,再想着若是年幼的儿子只身留在皇宫,只怕会粉身碎骨,正彷徨之间,便是李岩自己出来,言道愿意随着母亲一起出宫,贬为庶人也不会再踏入宫禁半步。

    李豫本欲留着李岩,然而看他竟然毫不犹豫站到了自己母妃一面,便立时觉得他是受到了薛昭仪乃至是朝中旧大臣的挑唆,如今亲生儿子与自己为敌,即便贬为庶人也什么好内疚的了。

    薛昭仪原本剑南道人,虽有族人入仕,然而也已没落。

    此番回乡便受到故人,即时任剑南道节度副使的陆将军及夫人的照拂,薛昭仪遂带着幼子远离朝堂暂避故居。然而依然免不了被人陷害,为长远计,薛昭仪便对李岩道:“汝虽为庶人,然匹夫不可夺志,可更名为舟,去军中建立功业。”

    “如今反倒是远离长安,远离圣人的庶民李舟,助圣人躲过了眼下劫难。”陆崇平静道。

    而李豫却不无心酸地回想起,凉州大捷的时候,鱼朝恩的请封名单中亦是有李舟名字的,只是职位乃是武官散职,当时他还与内侍玩笑道:“这位小将乃姓国姓,不知是不是朕的本家?”

    此刻听陆崇这样讲,李豫那被权力斗争深刻训练过的思维似是还没有明白过来,仍是不相信有人没有图谋仍会对他施以援手,故而小心道:“你说李舟乃是流落在外的皇子,可有证据?”

    陆崇从怀中拿出李舟从前便让他带着的信物,双手呈给圣人。

    李豫疑惑地接过来,乃是薛昭仪诞下皇子之后他送给母子二人的平安锁,一大一小两只,此刻均又重新呈至他的面前。

    李豫颤抖着声音请陆崇将李舟带至紫宸殿,然而陆崇平静地告诉他:“李舟曾对臣讲过,若圣人召见臣子,他可以去,若圣人想见儿子,必得离开皇宫,在宫外相见。”

    李豫伸出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陆崇,道:“你,你们这是胁迫吗?朕为什么想要相信你们?”

    “圣人不信也无妨,我等本就是勤王而来,若圣人觉得我们编造,仍遣回凉州即可。我与李舟,亦永远只是大唐边关的小小将领,君上有驱使,仍会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陆崇说罢,便要退出紫宸殿。

    紫宸殿外的月亮仍圆,此刻他却无比想要回到凉州。

    “且慢。”李豫道,声音已经飘渺得如同行将就木的老人,“你们这些孩子,总是会在做父母的心中插上一把尖刀。”

    “你们怨我不信忠言,却不知朝堂之上并不是一家之言。你们还憎恨我宠幸宦官有眼无珠吧?”李豫无奈地笑了笑,道:“殊不知宦官才是离我最近的人,若他们有心害我,只怕我早已中毒而亡了。且说今日,虽是陆将军救我出困境,可若不是当日一个小黄门拼了命将我送至湖心,我又岂能等到今日?”

    “既然是儿子想见我,我便是害怕到抖如筛糠,也要与他宫外一见了。”

    宫外驿站,布衣打扮的李豫远远地看着,心中的最后一丝阴影也消失殆尽。

    纵是没有任何信物,他也会相信李舟是自己的亲生孩子。

    那倔强的神情同与他绝决的薛昭仪是何等的相像,而李唐王室流传在骨子中的宽厚血液又让他看起来只是一个儒雅的士子。

    某一刻,他竟然深深地感激薛昭仪,若不是她,只怕自己与破败的长安,都将等不到天命注定降临之人。

    陆崇在驿站门外等着,直等到东方侵晓,李豫才召他进去,微笑道:“此次陆崇居功至伟,仆固老将军的三个儿子也都立了大功,想跟朕要什么赏赐呢?”

    “陛下准备如何封赏呢?”陆崇反问,这让在位者觉得不舒服,以为他要待价而沽。

    李豫淡淡道:“陆将军封镇国大将军,领大都督衔,三位仆固将军均次于你,封十六卫大将军,如何?”

    陆崇道:“圣人若如此,只怕若干年后,长安还会上演今日的惨剧。”

    李豫大怒,怎么连带自己儿子在内,这边关武将,有一个算一个,都如此狂悖的吗?他正欲发作,就听陆崇道:“圣人可知仆固家为何名满天下,却仍然不是当今最大的氏族吗?”

    “仆固家乃是从前草原部落投降我朝之后受到的封赏,先皇也好,圣人您也好,为着边疆稳定,均选择与仆固家联姻,将公主嫁给仆固家做儿媳。这样确实能体现仆固家的殊荣,然而想必仆固家也会逐渐明白过来,纵使自己家的八个儿子全部娶了宗室女,成为了驸马都尉,然而这驸马都尉在朝中却是没有实权的。若想有实权,便是在朝中担当要职。”

    “如今神策军背叛您,您定是想找一个人马上接管,若是仆固家得了这样的南衙十六卫这样的实职,崛起的力量只怕不会比如今的明王弱,明王是圣人之子尚会如此待您,若是仆固家功高盖主生了反心,又会如何呢?”

    “陆将军似乎对仆固家很有防备?”李豫问道。

    “圣人不知,您派往凉州的督军鱼朝恩身边最大的谋士,便是长史段朗之。”陆崇道:“而他,则是仆固家的人。”

    李豫倒吸一口冷气,冷冷道:“如此,便是窥探朝廷了。”

    “不止如此,”陆崇道,“您下旨赐死的长史可能只是替罪羊,真正的段朗之仍在凉州。”

    李豫已经勃然大怒,他从未想过每回总是谦卑请安,和蔼地说自己年事已高不堪大任的仆固克难竟然还在私下里有这样的图谋,而今他的儿子前来勤王,若有反心,只怕立时三刻便会被他们挟持了,然而思考良久,也不得不转怒为忧,担心道:“可是若不加封赏,只怕他们心生怨怼,若再逼反岂不是更加难办。”

    陆崇道:“如此,便都不封赏。”

    李豫看着他,心道若如此,只怕那些期盼封荫的人会将你扒皮吃肉。

    李舟道:“不能不封,只是要讲究方法。可晋升此次平叛中英勇突围的中层将领,将赏赐的金银多多赠给冲锋陷阵的士兵,即便是从安西都护府来的人,若得了圣人的赏赐,只怕要跟着仆固家造反也是不容易的。”

    “至于三位仆固将军,可暂时将要职交给他们,然而圣人需时刻警惕,日后可寻了由头,将他们外放出长安。”

    李豫赞许地看着李舟,陆崇则不由得心事重重。

    李舟请求圣人不要公布自己的身份,圣人思考良久便同意了,于是陆李二人与三位仆固将军作为本次平叛明王之乱中战绩卓绝的将军,便在长安如同冉冉升起的新星般闪亮而耀眼。

    仆固少阳虽然看着陆李二人的年纪比自己小,但性子却与他俩越来越投缘。除去圣人安排的宴饮之外,便时常拉着二人一同饮酒。李舟每有推辞,故而他便与陆崇打得火热。

    陆崇陪着他将长安城中的大小酒楼赌场,斗鸡走马玩了个遍。仆固少阳仍是不尽兴,道:“若说玩乐,必有一处最佳。”

    他朝陆崇眨眨眼睛,道:“便是平康教坊了。”

    陆崇心里咯噔一下,面上仍笑道:“原来少阳兄最爱的,乃是这个啊。”

    长安教坊众多,其中最富盛名的便是平康教坊,故而即便远在凉州的如梦也会想着借一借它的名气,将自己的教坊称之为小平康。

    仆固少阳先一步进去,便立刻有多名莺莺笑笑的女子围上来,更有眼尖的人看到身后的陆崇,拖着袖子便要拉他进来。

    然而进去之后才发觉,里面并不是乌糟糟的,众位宾客随意坐着,都专心地听舞台中央的女子行云流水般地拨弄手中抱着的琵琶。

    陆崇两人坐定,便有小丫头模样的人来奉茶,之后便一言不发地走了。等到台上女子一曲终了,陆崇猛地发现不知何时,身后已有一人在静静地听着曲子,观察他两人了。

    仆固少阳似非常熟悉,道:“台上女子弹奏虽好,只怕仍不是你们这里的头牌吧。”又笑道:“这位姑姑可请坊中头牌娘子前来一叙。”

    陆崇略带疑惑地看着眼前的女子,明明仍是年轻的模样,竟然便被人称之为姑姑了吗。仆固似是看出他的疑惑,碰了碰他胳膊悄声说道:“俱是涂脂抹粉的功劳,你不懂这些,只管看着就行。”

    陆崇乐得如此,那女子却似听见了二人的对话,道:“世间男子谁人不爱美人红妆。便是这位公子想看头牌,难道就不是冲着这盛妆美人去的吗?”

    说罢她骄矜一笑,道:“只是公子想看,我们的头牌舒五姑娘今日也是没空接待二位了。”

    陆崇刷地起身,惊道:“你说谁?”

    那女子低头婉约一笑,道:“听到舒五大名便如此反应的,公子怕是第一人了。想来必是十分爱慕舒五姑娘的了。”

    陆崇便顾不得许多,一定要让那女子将她口中的舒五请来,那女子还欲谈钱,仆固少阳便道:“难得我这兄弟对一女子这么上心,我这当哥哥的一定要成全,无论多少钱,你只管请来便是。”

    然而两人仍是被婉言谢绝推出了教坊,那女子道若二位真的想见,便日日都来,舒五姑娘哪日有空,悄悄看见二位生了眼缘,自然是会见他们的。

    陆崇真的日日都来,每次不发一言坐着的样子倒令仆固少阳吃惊,转念一想两人这样同乘一条船,便没什么好令自己不放心的了,于是也乐得陪他,更好奇那舒五姑娘到底是何庐山真面目了。

    直等到第五六日的时候,才有一个小丫头走到他们身边,悄悄道舒五姑娘今日有空,请二位里间相见。陆崇近乎发抖地走在前面,转眼到了珠帘处,却不敢伸手去掀,仆固少阳没那么多顾虑,径直便打开了帘子,那名叫舒五的女子便转头看着他俩。

    与荔禾完全不一样的容貌,虽是同样的美丽温婉,然而此刻这陌生女子的浅笑竟让他毫无顾忌地大笑出声,心中更是狠狠嘲讽自己怎么可能会在这里见到阿荔。

    小舒五深觉陆崇失礼,已经转过头不再理会他俩,仆固少阳会错意,以为陆崇大笑乃心悦此女子,便硬要带着他闯进舒五的闺房。

    陆崇如劫后余生已经欣喜到不知如何开口,倒是仆固少阳道:“我这兄弟没见过世面,必是一见姑娘如睹天人之姿才会失态,请姑娘不要介意。”

    又搭讪道:“我见长安城中教坊头牌均是叫做柳三,阮四的,难不成这名字还有什么讲究吗?”

    那小舒五见他解释已经不恼,听他如此问,便道:“这原是开元年间的旧俗,女子跟着自己的教引妈妈姓,行几便取几作为自己的名字,虽是简单,一时间成了风气倒被长安子弟追捧起来,故而一直流传到了今天。”

    “那姑娘的妈妈姓舒,姑娘行五,便有了如今的名字吗?”仆固少阳问道。

    舒五点头道:“是了,我阿娘原是长安城中第一琵琶圣手,人称舒夏夏的。夏娘亦是随姓自己的阿娘,说起来我这师祖乃是昔日乐师李龟年的红颜知己舒玉娘。”

    陆崇听到玉娘的名字又是一惊,然而细细思考之下,便没有了最初的慌乱。这舒夏夏说不定是从前玉娘的弟子,既如此,倒不如跟她好好聊聊。陆崇便在仆固等二人疑惑的目光中,诚恳地提出想见一见这位舒夏夏了。

    千呼万唤,然而这舒夏夏倒是非常年轻的模样,她见陆崇好奇自己的名字,便也大方解释道:“从前我的阿娘,便是长安城中称之为舒玉娘的,我本排行第三,上面的大姐和二姐均嫁作人妇,我无处归宿便一直将教坊经营了下去。”

    “我虽然年岁不大,但仍是有不少女孩子投入门下想学习琵琶,我便索性改了名字,收了弟子,重新论了排行。”舒夏夏解释道,随即柳眉一挑,轻呵一声,道:“只是公子为何对此如此感兴趣?”

    陆崇见她发问,一时间不好回答,便只好顾左右而言他。

    等到无人之时,方郑重朝舒夏夏拱手道:“如此,陆崇便需尊称您一声姐姐。”

    “因我的妻子,便是令慈玉娘在凉州的弟子,名唤舒五的。”

    舒夏夏已是欢喜地跳起来,她早就感觉眼前这人对此甚有兴趣,只怕是不同寻常,但万万没想到竟是玉娘来信中曾提到的舒五妹妹的爱人,如今惊喜相逢,不由得欢欣雀跃,道:“你既来长安,舒五妹妹与玉娘如何没来?”

    “她,”陆崇轻声道,声音飘渺恍若隔世:“此刻在凉州,独自孕育着我们的孩子。”

    舒夏夏听了,被惊喜点亮的面庞瞬间凉了下来,再回想岂陆崇出现在这里的种种,便敛衣冷冷道:“既如此,还请公子感念五妹妹孕育之辛苦,不要再留恋风尘。”

    又道:“若公子此后不再来了,我便暂时不告诉玉娘与五妹妹。若不懂珍惜,我便让公子知道,即便是教坊女子,也不是能任你这般糟践的。”

    陆崇心中谋划正不知如何施展,见她这样,便决定放手一搏,道:“感激阁下心意,还请阁下帮助陆崇。”

章节目录

凉州辞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何欧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何欧并收藏凉州辞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