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并不是以自己预料到的方式,但段朗之仍粉身碎骨了,仆固少阳便满意地挥挥手示众人离开。

    陆崇虽不愿段朗之苟活于世,然而竟是眷姨与他玉石俱焚,一时间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阿荔若知道,该怎么办...

    他步履沉重地挪到舒五安身的禅房,她仍在,只是较他更似魂不守舍一般。见到陆崇过来,便道:“段朗之来过了。”

    陆崇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应是他趁乱往山上逃跑的时候不小心闯入了这里,见舒五没事,便挤出一个微笑道:“他已跳崖自尽了。”

    彼时段朗之慌乱地想寻找栖身之处,不经意间推门而入竟看到了久违的舒五。

    一时间突然觉得或许是宿命吧,他淡淡道:“苏荔禾,你杀了我吧。我知这一直是你心中所愿,今日便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我也不再躲闪了。”

    泪水爬过脸颊,舒五平静道:“我已杀过你了。”

    当日在长史府之时,徐立便暗中教舒五学习吴钩的用法。吴钩刀小巧而刃尖利,非常适合近身搏斗。然而舒五并没有任何练武人的基础,近身搏斗必是会吃亏的,徐立思索良久,点头悠悠道:“天下武功,唯快不破。那就只有一个方法了。”

    便是飞速穿越到仇人面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拔刀,来人还未反应,便已一剑封喉。然而舒五身在长史府中,又不可能天天明目张胆拿吴钩练习,徐立便道:“可拟书法之笔锋,笔走龙蛇,亦是一招一式。”

    舒五练习书法,便是将半幅身躯的力量集中在手腕处,力透纸背,便可见血封喉。

    然而他竟是舒四姐姐的爱人,舒四为她付出太多,若有了结,舒五亦愿是四姐与他的了结,而自己的内心深处,或许因着陆崇的尊重与爱恋,已越过了仇恨。

    当日竹林,舒五喊他,“喂!”

    飞快而过的若是她的吴钩,而不是笔尖的墨汁,那么段朗之即刻便已成刀下之鬼了,故而她心中仇恨已经放下。

    此时见他,唯余对舒四死去的悲哀。

    段朗之亦沉默良久,道:“这便是宿命吧。我最对不起的人里面,还有你一个。”

    “若有下辈子,别再遇着我了。”他若有似无地微笑下,拉过舒五的手,将一封未署名的信封悄悄放在掌心,便转身离去了。

    陆崇拿手指捻着信封,轻飘飘地一页纸,倒似沉痛地无法托在手中一般。陆崇读过信里的内容,表情没有任何波澜,拥着她,轻轻道:“我们晚些时候再下山吧。”

    舒五乖巧地点点头,一时间房间静默地只剩下两人心事沉重的呼吸声。

    黄昏十分,寺院外面的人声已经渐渐弱了,只剩下碧空中传来一两声哀怨的杜宇鸣啼。

    金慈原本在外等候,见她出来,便伸出手一人一边地扶着舒五。

    舒五与陆崇同乘一匹马,刚过了凉州城门便看见仆固少阳的车马正缓步出城,见到他们,便拱手朝陆崇道:“凉州逗留多日,多有打扰,我今日便回去了。”

    陆崇亦马上抱拳,道:“兄台客气,后会有期。”

    仆固少阳哈哈一笑,虽然语气有所减弱,仍朝陆崇朗声道:“终于把美人哄好了。”

    陆崇亦笑笑,道:“小女子脾气,就吃这一套。”

    舒五已明白陆崇故意示仆固少阳自己风流成性的一面,便在他腰上掐了一下,害他哎呦叫出声,又乜斜着幽怨地望了仆固一眼,转过头将脸埋在陆崇胸前不再理会他。

    仆固看他俩这样已是哈哈大笑,道:“果然还是陆兄更有美人缘,咱们从长安一路比试到凉州,临了还是陆兄更高一筹。”

    舒五配合完毕,本已打算不再理会他二人。

    转过头竟发现不知何时,他们竟是立在了当初平安酒肆的门口,店铺无人继承已然荒芜,然而当初碧奴尔指给她看的那株牧草竟然还在,此刻仆固少阳的马正大口大口地嚼着。

    舒五不由得道:“仆固将军这马,好像非常喜欢这种草。”

    他二人俱往那边望去,仆固一见便哈哈大笑:“我这马,非此种牧草不吃,不承想今日在这街市之上,竟然还能让它加餐了。”

    时候不早,两人马背上遥遥拜别,仆固便扬长而去了。

    舒五早察觉到陆崇的异样,见他走远,才缓缓转头问陆崇道:“刚才是怎么了?”

    适才舒五说到牧草的时候,便察觉到陆崇身子一僵,心跳也突突加快。然而陆崇摆摆手道:“无妨无妨。”

    两人下了马,陆崇随舒五一起看望了玉娘。

    玉娘虽然也知晓了原委,但连日来的流言蜚语仍叫她对陆崇颇为怨怼,故而未发一言,摆摆手便叫他们回去。临了又追出来叮嘱金慈姑娘平日里应吃些什么,喝些什么,几时休息,几时用热水泡脚等琐事。

    金慈在一旁听着,又笑道:“说了好几遍了,若您仍不放心,不若亲自同姑娘跟将军说。”

    玉娘便瞪了金慈一眼,仍不理会陆崇与舒五,转身回去了。

    此次回将军府,不管是玉娘还是陆崇,均一致劝舒五一定要把金慈带在身边,府中有小果那群半大孩子不说,便是有侍女也没有从小服侍到大的金慈更了解舒五的脾性,从前舒五纵是反对,此番两人也不能由着她了。

    金慈小跑着先行一步,不多时舒五便察觉到陆崇的鼻息有一下没一下地扫过她的脖颈。

    她笑笑,道:“还没到家呢。”

    又道:“到家了也不能。”

    “我知道。”陆崇轻笑道,似是责怪,又似是无奈,在她面颊边上轻轻一吻,呵得她痒痒的。

    此前小果那群孩子见李舟没有一同回来,便有些失望,又见陆崇没能将舒姐姐从玉娘家接回来,更是对他爱答不理的。虽早有金慈来报,但见到他二人同乘一匹马的身影出现在将军府门口的时候,小果仍是欢呼雀跃起来。

    小果扔了手中的木剑,就要来接她。陆崇没有理会,自己下了马便回身抱起舒五,牢牢地护在身前缓缓步入府中。

    舒五将脸埋得深深的,仍是能听见那群小孩子嘻嘻嘘嘘的声音,便又在他腰上掐了一下。

    陆崇心中暖意四起,然而唯有他自己明白且清醒,一不留神,这暖便如浇在冰雪上的热茶汤,倏忽之间便只剩下飘渺如梦境的雾气。

    夜里他用手轻轻抚摸她赤裸的小腹,里面毫无知觉的小生命仍在沉睡,那小鱼般游动的异样感觉仿佛幻觉一般。

    舒五紧紧地攥着他的手,感受到两人共同深入骨髓的思念而长久长久地拥吻着,直到舒五疲乏静静地睡去,他仍在她紧闭的眼睑上留下恋恋不舍的一吻。

    翌日清晨,舒五刚刚迈出房门,便看见陆崇与全家宝神色紧张地对峙。

    “荔禾姐姐不能不知道。”全家宝道。

    陆崇叹息一声,就听到身后舒五的声音响起:“知道什么?”

    因着暂时不打算让舒五知道眷娘的事情,他便安慰她别多心,然而平日便机敏的她,又岂会在自己的事情上故作迟钝,舒五冷冷道:“究竟是什么事情?可是找到眷姨了?”

    她的记忆仍停留在两月前家宝告诉她眷姨不见了,她几番派人寻找都没有下落,然而家宝摇摇头,缓缓道:“昨日初十,我想着从前便是初十那日随阿娘去国清寺,她才走丢的,所以我昨天便去了国清寺,谁知道,我看见...”

    家宝哽咽着不能说话,舒五急忙上前扶着她的肩膀,定定道:“你见到什么?”

    “我看见阿娘和那日所见的黑衣男子一同掉进山崖下面,那崖下是湍急的水流,阿娘定是死了。”家宝已经放声大哭,舒五却是明白了一切。

    黑衣男子便是段朗之。眷姨离家的两月时间里,定是潜藏在国清寺周围等待杀死他的时机,谁知晓昨日就发生了那样的变故,若就此放他走,只怕这辈子就再也没有报仇的机会了。

    舒五跪在地上痛哭出声,心中疯狂叫嚣我已不恨了,为何你还要赔上自己的性命。失去世间唯一的血亲,陆崇将她紧紧抱在怀中才能让她不至滑倒在地萎顿不起。

    突然舒五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似的,挣脱他疯狂向外奔去。他与全家宝随舒五的脚步到了她们从前居住的院落。

    家宝两个月来亦不曾回来过,一切仍是从前的旧模样。窗棂上的眷娘留下的字条已经被舒五取走,当日忽略的蓝田玉佩此时扎眼般静置在原处,舒五却不能再次忽视它。

    她伸出颤抖的手接过来,放在掌心。从前她曾无数遍双目淬血也要深深记住它的样子,如今一模一样的纹路,却更显老玉略微泛黄的沁色。

    一切的一切,终是明了。

    当日孩童般的荔禾沉默地拾起破碎的衣物,一点一点穿在自己支离破碎的身体之上,对着寻她而来的眷姨露出飘渺的微笑,让她不要担心。

    却不曾想,先她一步下山寻仇的眷姨只怕也同样落入了段老爷的虎口。两个女子隔着无法言说的悲剧宿命,相视一笑,将恨深深地埋在了心底。

    此后人世浮沉,从来待她如女儿般的眷姨可以忽视甚至原谅自己的经历,却不可以原谅坏人强加在自己骨肉至亲上的伤痛,于是得知段朗之还未死的消息,拼着自己的性命与小心经营的安稳日子于不顾,也要同他一道毁灭了。

    舒五想明白了这一切,短暂的眩晕几乎让她摇摇欲坠。

    然而她定定地立住了,没有踉跄,没有握住陆崇伸过来的双手,只是将自己的手轻轻搭在全家宝的肩头,两个女孩子亦如隔世的母女或是姐妹,静静凝望着彼此,直至很久很久之后才生出一丝微弱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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