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晓真相的舒五没有如陆崇所担心的那样一病不起,或是昏睡数日。

    反而连日来孕吐不止几欲无法进食的她也不再呕吐,转而打起精神认真咀嚼着陆崇喂到她嘴边的每一口食物。

    每每此时,陆崇便在心中暗暗喟叹,世人只知男子如磐石,女子如蒲草,却不知磐石应激而易碎,蒲草连绵无断绝。由是,又怎么会如其他男子一般不可一世地认为女子卑贱,而男子贵崇呢。

    只怕还要刚好反过来。陆崇心想。

    舒五虽如常,且比从前更加拼命般热爱生活,也从不拒绝任何送到嘴边的汤汤水水,然而每每陆崇将她打横抱起之时,心中仍是担忧这体重只怕并没有增加几两。她终归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去接受天命加在她身上的一切烙印。

    盛夏十分,舒五怀孕已四月。

    夏季的衣衫贴着腰腹,已能看出微微隆起的轮廓,陆崇亦在心中盘算甚至祈祷着,一切的一切都只等阿荔平安生产之后再说。

    人定之后的夏夜,仍是热辣辣的。

    陆崇便在院中搭起凉棚,还效仿小果爹娘的农舍,栽种了爬墙的葡萄藤。夜里便拉着舒五的手在胡床上半躺着,一面给她打着扇子,一面同她讲着话。

    “航英真的留在长安不再回来了?”舒五问道。

    “兴许吧。”陆崇道:“他总归是要在那里的。”

    良久沉默,舒五道:“但愿航英知道你自污的苦心,不只是为了拖仆固家最有前程的长子下水,更是为着从此之后你再也无法在长安立足,若一日想权倾朝野,御史台的人也必会永远念着这本旧账。你此举,实则也是叫航英放心。”

    陆崇握着她的手,叹息道:“世间知我如己者,唯余阿荔一人了。”

    又笑道:“从前航英是军师,如今我只觉他的谋略,不敌阿荔的一半。”

    他此话本是缓和一下,叫气氛不至如此凝重,然而舒五望着他的眼睛,道:“你与航英,不会走丁章将军的老路吧?”

    沉默。

    沉默之后也不见陆崇的回答。两人便拉着手,看着西北的夜空。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荒流。

    谁知道第二天,便有不速之客早早地敲门。

    魏风一开门,便惊呼:“李将军?!”

    众人便急急忙忙都出来了,陆崇亦远远地站着,笑着看小果那群孩子扑到航英身上几欲将他掀翻在地,家宝一月以来几乎不发一语,见此情景也不由得微微笑了一下。

    欣喜的目光扫过航英,不由自主地停留在他身后跟着的一名普通打扮的中年人身上。虽带着草帽,然而陆崇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赶紧分开放肆的众人,跨步上前,轻声道:“圣人...”

    李舟便悄悄将他扶起,道:“别叫旁人知道了。”

    众人与他欢喜地打过招呼之后,才慢慢有人留意到寻常装束的李豫,小果道:“这位阿翁是?”

    李豫宽厚地笑笑,李舟便道:“这位是我在长安结识的伯伯,救我一命,待我甚好,你们会热情招待他吗?”

    小果点头如捣蒜,雀跃道:“李舟哥哥的伯伯,我们自然是非常欢迎的。只是李将军身手了得,还能得他相救,只怕这伯伯也是深藏不露之人。”

    一番话说得大家都笑了,陆崇与李舟亦是相视一笑。

    舒五见他们仍在门口站着,便过来笑着让众人往里面去,就有侍女一路小跑着叫道:“夫人别急,夫人别着凉了。”

    李豫看着陆崇,道:“夫人?你小子是不是觉得天高皇帝远,自己做主就行了?”

    “那您不是没同意嘛。”陆崇亦赖皮地笑道:“您要是指婚,我们现在就拜堂成亲。”

    李豫看着他,哼了一声,道:“指婚?别忘了,这会可没圣人。”

    陆崇无奈地看看李舟,后者早带着圣人先行一步参观陆崇的将军府了。李豫每看一处,便发出啧啧的声音,道:“这一路过来,我看凉州治理得已相当不错了,怎么你这府中仍是破破烂烂的,还养着一群孩子。”

    “此我与航英的孩子。”陆崇道,又赶紧摆手:“不是,我是说,我与航英收养的孩子。他们俱是战争的孤儿。”

    李豫远在长安的时候,李舟就已经将自己过往说给他听,尤其是讲到如何与陆崇军中相识,又一步一步靠着自己的努力竟然能够登上我朝三品将军的职位。此番经历,即便是寻常人也是不世的荣耀,更遑论李舟乃是被废黜的皇子,李豫只觉得他便是将大唐这艘破败的战船驶离漫天暴风雨之人。

    故而当李舟劝他往民间一看的时候,他亦真诚地咂摸着他的语气,试着不从阴谋的角度解释李舟的邀约。然而仍是经过三五日的认真思量,才决定同他一游,安排好宫中的一切,对外称病罢朝一月,才平生第一次出了紫宸殿,出了大明宫。

    五十多年来第一次畅快呼吸长安街头的空气,没来由地叫李豫心头战栗。从前他只觉明枪暗箭不知何时便会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角落向他射过来,便左闪右躲左右支绌,仍是化不开长安城中的各类阴谋。

    如今他试着自己站到阳光下,才惊惧从前看似富丽堂皇的宫殿竟似鬼蜮一般,反倒是熙熙攘攘的长安街头,流动着生动的人气。

    李舟将他的手扶住,道:“此行便只儿子一人保护阿耶,阿耶可会觉得害怕?”

    李豫摇摇头,道:“若我连你也不信,便真是孤家寡人了。若你也骗我,我即便活着也无生趣了。”

    李舟与陆崇陪着这位阿翁将凉州城逛了个遍,傍晚返回的时候,舒五已经将府中的闲杂人等安顿好,在小院中摆了桌椅与酒席,静静等他们回来了。

    此时的小院更显静谧,夏夜的虫鸣一句跟着一句,葡萄藤在月光映照下披上一层柔柔的光辉,浅蓝色的花静静散发着幽香,加之舒五掘出亲手酿制的樱花酒置在案上静静等候,更衬着此处如同塞外桃花源一般。

    看见他们回来,舒五便起身将庭院中的灯点上,不多时便有小虫子噼噼啪啪扑火的爆裂声,萤火虫在草地上低低地飞着。

    几人看着她,均在心底生出一种深深的震慑之美。

    女子柔弱,然而正是这柔弱,串联起了家与国的千丝万缕。舒五朝陆崇伸出手去,动作便带起她的衣裙显露出小山丘般的孕肚。

    陆崇惊觉于一瞬间的感动,被她拉着才仿佛回到了人间。几人亦是同感,故而一入席,李豫便道:“我终于知晓为何陆崇会向圣人请旨赐婚了,姑娘芳华,比之昔日贵妃亦不差分毫。”

    又叹息道:“昔日贵妃的胡旋舞正陪衬着大唐盛世,而今王朝萧索,竟连塞外也不见胡人歌舞了。”

    舒五便对陆崇相识一笑,陆崇点点头,舒五便施礼起身回到了内室。

    陆崇道:“还是圣人有福气,我娶妻至今,一次也未听过夫人演奏琵琶。如今托您的福,我也能听上一听了。”

    李豫与李舟都笑了,陆崇上前替舒五把座椅整理好,见她过来,便老老实实地退回到李豫身后。几人端坐,一曲《凉州》便倾泻而下。

    舒五弹奏了好几首,直至发觉李豫的眼中竟似有了点点泪光,才不自觉住了手,陆崇过来,伏在她耳边温柔道:“阿荔累了,早点休息吧。”

    送了舒五回去,陆崇重新返回席间。李豫像寻常老者不慎饮酒过度一般显出醉态,一手拉着他,一手拉着李舟,道:“从此这大唐,就交给你们了。”

    “看着你们这般,我竟似回到了从前。我与文灿也想结束这乱世,然而终究是我负了他的嘱托,”李豫歉意地笑了笑,道:“还连累了你们这群孩子,连累了这普天之下的黎民苍生。”

    “此行回到长安,我便宣布退位,将这纵横天下的舞台,让给你们这些年轻人。”李豫道。

    李舟握着他的手,道:“阿耶不可。我盼着阿耶长命百岁,我便是永远做您的孩子也没什么。”

    李豫笑了笑,道:“还得谢谢你阿娘,终究你像她多一点。”

    李舟听了眼角便有了泪花,仍平静道:“阿耶听我一句,您长命无极,此番下到民间,相信您回宫之后会生出一丝同大唐蠹虫较量的恒心与勇气,左不过您身后还有我,只不过我却不能此时同您回去。”

    李舟望了陆崇一眼,仍转头对李豫道:“仆固家族反心已现。这凉州乃至整个安西地区,只怕不日便会有灾祸,我要留在这里同陆崇做完这件事情,肃清大唐西北边患,才可安心回朝。”

    李豫正疑惑着,陆崇上前一步,道:“昔日仆固家派出段朗之潜伏在鱼朝恩身侧,便是他窥探朝廷的一棵棋子。如今看来,这盘棋,他们早已开始下了。”

    “早到,十几年前我父母的去世,其中便有他们的谋划。”陆崇道。

    “若不是我妻子当日在街头偶然发现仆固家的战马只吃一种牧草,而此牧草只在吐蕃边境才有,我可能也不会想这么多。”

    “当年我父亲阻止对吐蕃用兵,先帝派来的内侍虽然有督军之权,然而仍是听了仆固老将军的话,才会觉得对吐蕃用兵没错。事实上,出兵不久便因天时地利而惨败,我父亦因战败而身故。现在想来,虽然形势不利,又怎会如此快地便溃不成军,其中必是有仆固与吐蕃早已暗中勾结的缘故。果然,其后仆固克难便代替了我父剑南道节度使的位置,又一路西进,做到了凉州。”

    “我与航英大战吐谷浑的时候,曾发现吐谷浑汗王死于他人之手。现在想来,仍是仆固克难从中作梗。他借我们之手收拾了边陲小国,日后再想反唐或是复国,便没有了那么多的后顾之忧。”

    “或许他派出段朗之的时候,心中仍是存着叛唐的念头,如同当日的明王,靠着自己一朝势大,便想取而代之。只是没想到这个计划被我屡次破坏,现如今他们安心龟缩在安西地区,恐怕就只剩下一条路了。”

    李豫艰难地听着,慢慢才领悟过来,喃喃道:“你是说,仆固克难会在安西地区谋反?他会杀到长安吗?”

    “若只是安西地区起叛乱,估计他会自立为王,脱离圣人的操控。若他扔同以往一样里通吐蕃,那么凉州就是他们东出长安的最后一道藩篱。”

    “臣,愿为圣人与航英,誓死守住这最后一道藩篱。”陆崇拱手跪拜道。

    李豫将他扶起,缓缓道:“这便是航英要留在这里的原因吧。”

    李舟点头,道:“若有战乱,陆将军为节度使,必会出城迎战,我愿为他做凉州留守。”

    李豫垂手摩挲着此前陆崇递给他的信封,乃是段朗之死前交给舒五的,信中披露了武威沦陷的真相。

    从前仆固曾因受伤而常居武威疗伤,谁曾想伤好以后,武威郡便被吐蕃占领,仿佛吐蕃插在大唐边陲一把深入腹地的利刃,现如今段朗之拼了性命,才终于了解到,原来当日武威的沦陷,竟是仆固家族谄媚吐蕃而拱手献上之举。

    仿佛百姓家中的老人,无比盼望着家和万事兴,然而看到家贼四起,兄弟阋墙,却也不得不挥手斩断最后的犹豫,李豫将那封信撕成碎片,扬弃在凉州的长风中,缓慢却坚定道:“既如此,便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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