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九月份的风吹起来总是带着萧条的气味,掠过窗子扬起鬓角的发丝,让人联想到湖面的水波。

    “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时则不至,而控于——’”

    梁文静的普通话是一级甲等,高一十班的学生们甚至在她的第一堂课下课后就在讨论她是不是还进修过主持人班——原因无他,很少有语文老师能把抑扬有致声情并茂贯穿整个课堂,甚至下课后。

    当梁文静停下朗读时,所有犯着秋乏的学生都睁着迷蒙的眼睛抬起了头。

    除了赵明月,她的头本来就是抬着的。甚至始终一眨不眨地盯着梁文静。

    “课代表,你有什么问题吗?”

    前排的同学转回了头,有些男生看热闹不嫌事大地侧着脸嬉笑着对眼神。

    赵明月盯着梁文静的那缕散落的鬓发,脑中回荡着先前读过的“列子御风而行”,仿佛看到一个小人借着秋风攀上梁文静的脑袋……没什么意思。

    她把撑着腮的手心扣到手腕内侧,用手背继续托腮,脑袋又歪了几分——

    庄子是什么时候写的逍遥游呢?夏天冬天的可能性不大,这么潇洒恢诡,应该是在浑身都爽利的季节写的。

    “赵明月?”梁文静的高跟鞋扣在地板上,听起来不急不徐。但周围同学的窃窃私语却渐渐小了,像新年倒计时前的那几秒。

    梁文静的脚步声成了他们的新年钟声,赵明月就是那只即将被拨动的可怜时针。

    “月月!”冯晓和其他人一样看着梁文静越走越近,僵硬着嘴唇小声提醒同桌,宽大的校服掩盖着的手伸出手指,戳了戳赵明月的腰。

    “干嘛?”赵明月夸张地向外扭了一下,“我有痒痒肉!”赵明月没有忘记这是课堂,小声控诉完坐直了身体,不经意间抬头一看——

    梁文静推了推眼镜框,当当两下敲在她桌子上。

    “起立。”

    “……”

    赵明月手撑桌子站起来的一瞬间突然想:庄子什么时候写的逍遥游,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溜号了吧,课代表?”

    赵明月点点头,把头埋得很低以表示歉疚自责。

    “那站一会儿吧。”梁文静刚要走,想着毕竟是课代表,还是多上上心得好。便探过头翻了翻赵明月的语文书——

    上面有层次的划分,标注的拼音,生词的解释,还有一些自己查到的相关知识。都用颜色各异的笔加以区分。

    梁文静有些心软了。

    “课代表虽然溜号被我发现了,但是给大家看一看她的书啊,可以说记得相当充分了。人家学习还是很认真的。”

    她伸手拿起了赵明月的语文书,却只听得哗啦一声——赵明月倒吸一口气,瞪大了眼睛。

    梁文静也呆住了,她放下语文书,转而拿出了藏在语文书下面的白色硬质小本子——玛格丽特的《情人》。

    “老师我没有看。”赵明月抿抿嘴唇,“……只是忘记……放在……书包里了……”赵明月的声音越来越小,尾音甚至上扬起来。

    她心里想:谁会信啊!

    梁文静:“你觉得我会信吗?”

    “老师,逍遥游我昨天在家背完了。”赵明月咬着嘴唇,努力试图弥补。

    梁文静情感真挚地问她,“背完了就可以不听课吗?”

    她摇摇头,看着冯晓在语文书书页上侧过九十度写给她的歪歪扭扭的“完了”二字,一时有些惆怅。

    “班长,把书给你们班主任。”梁文静优雅转身,把书放在了一个男生的桌面上。

    赵明月抬眼望去,那男生既没有把书收起来,也没有回头看她,只是点点头。翻开的语文书上干干净净。

    她又低下头,看到冯晓的书页上,“完了”的前面多了“这下真的”四个字。还是歪歪扭扭。

    下课后,赵明月的书桌被男男女女围得水泄不通。

    她抱着书包发愁,冯晓在一旁跟大家绘声绘色描述自己是如何对赵明月再三劝阻,然后眼睁睁看她羊入虎口的——

    “她还写了纸条给我,问我觉得庄子文和李白诗更喜欢哪个。”

    “当然是李白啦!唯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

    “你别说。”赵明月幽幽开口,“我被文静叫起来时好像听到了这句画外音。”

    “哪儿的画外音?”谢云浮笑得前仰后合,探着身子凑过来问。

    赵明月伸手拨开他,“我的灵魂——”

    “傅乔!”

    “嗯?”

    “班长呢?”

    “陈燃去厕所了。”傅乔从宋采薇座位旁走过来,摇着头撇着嘴长叹一声,“可怜啊赵月亮,陈燃那人,可不会因为你是女生就对你网开一面。他那人下人面子可不管男女。”

    “我作证。”路达安点头。

    “你怎么做证?你看到什么了!”冯晓用碳素笔戳了戳路达安的外套。“快点讲!”

    “你不要催。”他接过被冯晓当作魔杖挥舞来挥舞去的碳素笔,放到了笔袋里,“天天拿只破笔怼咕来怼咕去的。”

    “昨天课间,有个女生问陈燃要□□号,然后塞给陈燃一版巧克力——”

    赵明月抱着书包听着,突然灵光一闪似的,在书包里翻找起来。

    “哇哦!”“他收了吗?”“不可能收!”“我也觉得不可能收!”

    小小的课桌周围一片惊呼,膨胀的八卦气氛雀跃欢快。

    “陈燃不会收的。”

    一道清清冷冷的声音插过来。

    众人抬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宋采薇也站了过来。傅乔打趣道你哪那么了解他。宋采薇瞪了他一眼。

    “他拒绝了。”路达安继续说,“那个女生说不加联系方式就不加,巧克力给你买的,这个口味很好吃。然后就跑走了。”

    “怎么跑走了?”

    “幸亏跑走了。”路达安按摩着太阳穴,“他转头就扔垃圾桶了。还是水房垃圾桶,因为离得近。程序设定一样自然。”

    众人唏嘘,冯晓默默来了句,“恃帅行凶。”

    赵明月握着刚刚从书包里翻找到的棒棒糖,莫名有种兔死狐悲之感。

    “他可能只是不喜欢吃巧克力。”

    赵明月抬头,谢云浮的目光从她手中的棒棒糖转移到她脸上,一张俊脸挂着堪称慈善的微笑。

    “我去了。”赵明月起身,小跑到陈燃的课桌前——

    小说梁文静放上去时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如果套用谍战片剧情的话,那本《情人》书页中夹着的头发丝应该还在第三十七页。

    赵明月拿起了书,转而掏出了自己课上写好的小纸条——“班长大人高抬贵手,我保证没有下次!><”再用那颗橘子味真知棒压住了。

    她快速溜回座位时,陈燃刚好从外面进来.

    身材挺拔,眉目冷淡,手上挂着水珠。

    赵明月书桌前的人默契地四下散开,甚至弥漫出一种尴尬的感觉,大家不约而同盯着陈燃。

    但见他走到书桌前,垂下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那张字条,期间还伸出手抽出了一张面巾纸,擦着手上已不多的水珠。

    陈燃擦得很细,仿佛不是在擦手,而是留给自己时间思考和决断。

    慢条斯理擦完,他伸手把纸条从糖底下轻轻抽出,圆溜溜的真知棒晃了一下,停在桌上不动了。

    陈燃态度自然地把纸条放进另一只手里,接着连带褶皱湿润的面巾纸一起团成了团,接着走向班级门口的大垃圾桶。

    “你说得对。”赵明月盯着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有些失望,“程序设定一样自然。”

    陈燃扔了纸,回到座位上时又拿起了那颗棒棒糖。

    赵明月故作平静,心里控制不住想:嗯,好,羞辱我两次。此仇不报非君子。

    但陈燃并没有走向垃圾桶,而是往后走,拐到了赵明月的课桌前。

    赵明月把怀中的书包抱紧了些。扬起眼睛很防备似的看他。

    “别有下次。”

    他垂下眼,落日余晖被高挺鼻梁挡住,脸上半明半暗,语气平淡。

    棒棒糖的圆脑袋被他窝在手心里,突出的腕骨从收紧的校服袖口探出来。

    赵明月愣了,随即连忙伸手接住糖果棒棒,“谢谢班长。”

    陈燃没搭话,踩着上课铃声回了座位,后背靠在座椅靠背上,把语文书合上放回了桌肚。

    冯晓一边做着课前准备一边小声说,“你别说,他对你还算有人情味。”

    “我就坐在这里,又没有跑走。”赵明月把糖放回了书包夹层,掏出了英语书,“人家只是找不到人才扔掉巧克力,你这听八卦都听得一知半解。”

    “不过无论如何,躲过一劫还是要谢谢陈燃高抬贵手。”她双手合十,虔诚地朝陈燃的后脑勺拜了拜。与此同时心里想:

    其实陈燃也没那么糟糕。对待这种外冷内……内温的人,我应该放平心态。

    结束了闹剧的一天,赵明月从校车上下来的时候已经很疲倦了。她用脚蹬着电动车的下沿侧着跳上了妈妈的电动车,脸整个埋在叶春台的后背上。

    “今天过得怎么样?有什么八卦吗?”

    “还真有。”赵明月眨巴着眼睛,慢慢说。

    妈妈吩咐她快些讲,她斟酌着用词,“那个我说有点孤僻气质的班长,你还记得吗?”

    “就是那个又孤僻又挺受欢迎的?”

    “对对对!”

    “他怎么啦?”

    “今天语文老师课上抓到一个女生看小说,把小说给班长让他跟老李反应,然后那个女生趁他上厕所的时候把书拿回去了,给他送礼想让他别告诉老师了。”

    叶春台兴奋起来,“你们这才刚高一就跟班长送礼了?堂堂市重点,什么风气嘛!送了啥?”

    “一根棒棒糖。”

    “嗐!”叶春台把头一晃,点评起来,“那叫啥送礼嘛!那顶多算个示好!讨好一下你们那个班长!”

    “也算是吧……”赵明月含糊其辞。

    “那告诉老师了没?这女生是谁呀,怎么才刚上学不到一个月就不好好学习了?”

    “没告诉老师,他把糖还人家了。”赵明月皱着眉头,认真纠正,“一个不太熟的女生,语文方面挺有天赋的,人家是学有余力看会小说,不是不好好学习。你不要随便评论人家。”

    “好好好。”叶春台连连点头。

    不多时,二人便到了单元楼下。

    哒哒的脚步声点亮了楼道的光,叶春台走着走着,仿佛突然惊醒一般一拍大腿——“哎呀我就说我忘了什么事!现在才想起来!”

    “什么事?”赵明月靠在电梯侧壁上,问妈妈。

    “之前对门不是搬来一户人家嘛!今天我碰到对门新邻居了。姓秦。唠了两句,他家小丫头上小学了,有个儿子上高中,唠着唠着我发现她儿子和你是一个班的,你说巧不巧!”

    赵明月瞪大了眼睛——“这么巧!”

    “那可不!”

    叶春台因为人为促成了这件巧合而喜气洋洋,接着说,“他们搬过来时候正好错过校车推广时间,我说那还不容易?我们明天约好时间和你们一起去站点集合,你家孩子直接明天就把钱交了呗!她说她早上要备货,今天晚上就跟孩子说,让孩子骑电动车跟我们去。”

    “谁啊?问名字了吗?”赵明月侧过脸问,“我班同学和我现在关系都很好,我们以后校车可以坐同座,互相提醒下车。”

    “问了,我这脑袋还记不太清了呢?”叶春台皱起眉毛,想了一会后恍然大悟——

    “姓陈!你们班有几个姓陈的啊?”

    赵明月僵硬转头,目光呆滞地看向邻居的大门——好巧不巧,高一十班,只有一个姓陈的。

    陈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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