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刚过,江南又是烟雨季节。

    笼罩在迷蒙的烟雾之中,平日里雍容大度的金陵城,忽地也有了小家碧玉的羞赧情怀。

    莫愁湖上烟雨叆叇,雨丝浸染着青色的景色,湖上画舫皆已靠岸,唯小舟一只,在雨里伛伛偻偻,忸怩地托衬金陵的清秀。

    在落雨的细碎节奏里,湖上小舟中忽然传来一阵低低的洞箫声,无半点不绝如缕的呜咽,反而清爽俊逸,丝毫不拖泥带水。

    胜棋楼上的素衣少女微阖双目,侧耳细听,一双淡淡的远山眉自然地舒展着,直到一曲结束,女子才睁开双眼:“冷家违海禁、通倭商那事,是真还是假的?”

    她旁边坐着一个廿余的锦衣华服的少爷,翘着二郎腿,心不在焉地剥着瓜子,一边把瓜子仁剥进小碟子里一边说:

    “冷家在金陵,也是数一数二的风光人家了。家业树大招风,在朝根基又浅,可不是要招惹祸事上身?邸报你不是看过了吗?”

    “我来问你,当然是要问邸报之外的事情。”少女撅着嘴,从碟子里拣瓜子仁吃,“你又敷衍我,我回头就找夫人告状。”

    华服少爷一听“夫人”二字就浑身一凛,赶忙收拾收拾表情,作出一副讨好的样子,把装满瓜子仁的碟子捧到少女面前:“兄妹一场、兄妹一场,您大人大量,怎么舍得告哥哥的黑状呢?”

    说完仰头朝少女身后双丫髻的青衣小婢,“是吧,秀秀?”

    秀秀往边上让了一步,表示要跟自家少爷拉开距离。

    少年郎也不生气,继续剥瓜子:“你不就是担心冷六吗?海禁虽说设有三年多,可是哪个做生意的遵守了?冷家一个搞丝织生意的,就算严查违禁也轮不到他们先啊。冷家现在被推上风口浪尖,必是背后有人针对,要全身而退,难如登天。再说内部,冷二爷去世以后,觊觎他们房头的叔叔伯伯虎视眈眈,冷月又是独子,无可依凭,冷家想推替罪羊,首当其冲就是冷六。腹背受敌,要不是没路走了,他也不至于拿着那摞账册,换我护他那个宝贝妹子离开金陵。”

    少女听到这话,脸上微有不快:“护冰冰离开,竟然是换的?他一副商人肚肠就罢了,你堂堂魏国公,怎么也这么小气?这事还要交易?”

    看到妹妹脸色不愉,堂堂魏国公很没出息地赔笑:“怎么会?莫说护冰冰,就是换他冷六一条命,我看在你的面子上刀山火海也得闯不是?”他往湖面的孤舟上看了看,“冷六有他的打算,现在我不能把这些告诉你,等机遇合适哥哥再解释给你听。 ”

    少女蹙起淡淡的远山眉,不自觉地玩弄着衣袖:“冰冰和六公子,不会有事吧?”

    魏国公徐鹏举意兴阑珊地从食盒里扒拉出两枚蜜饯,一个给妹妹,一个塞进自己嘴里:

    “有我、有他们家那个冷叔,冰冰姑娘肯定不会有事——她一个小姑娘,不会有人为难她,偷偷送走就是了。至于你挂念的冷家哥哥……”

    徐鹏举被蜜饯酸到,表情扭曲,五官都拧在了一起,他顿了顿缓过劲来的时候,担忧已经和蜜饯一起咽回了肚子。

    徐鹏举换了一副宽慰的腔调出来:“冷家在朝中没什么根基,我和冷六这几年又高调交游,冷烨那个老头子指望着通过冷月攀上咱家这条线呢,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会撕破脸,你放心就是。”

    少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目光飘向湖中,默默在舟上定住了。

    茫茫莫愁湖,这只舟确是孤独了些。舟中也只有二人,二人之间置着一几,几上焙着青梅酒。其中一人一身暖黄色长袍,颌上微髯,人已中年,一副文士装扮,是冷家西席宋行知。

    剩下那人坐在船里,光线太暗,看不清这人面目,只听得阵阵箫声自他处缓缓响起。

    “箫声平静,看来你还是不肯将情诉诸曲中。少年就当意气风发,你这副谨慎的样子,越长越像二爷,实在不是我愿看到的。”舟中船头中年微髯文士浅浅尝了口新温的青梅酒,偏头看身旁的少年,“不过有一点好,哪怕前途未卜,依旧能站立如松,对你而言未必不是坏事。”

    这少年并没有立即回应中年文士,依旧嘬唇吹奏着竹箫,直到一曲吹毕,才浅浅道:“宋先生说笑,不过是小子无知,不知无畏罢了。”他放下竹箫,伸手举起案上另一杯酒,朝着文士一敬,缓缓喝下。

    “我听说六公子和徐家小国公最近交往甚频,这个当口,不怕招来非议?”文士嘴角一动,微微讥诮。

    “冷月脸皮厚,若是怕非议,哪里能苟活至今?”

    “哈哈,冷月今日如此自嘲,怕是这些年你心中也有不少怨怼吧?”文士呵呵一哂。坐在船里的少年似乎也陪着笑了笑,伸手掀起船舱的帘子,看了看窗外。

    天光照进船舱,青色的迷蒙雾气里,只见这少年唇红齿白,脸上却无甚表情,仿佛有一层寒霜,把整个人都包裹起来,让人看不真切,只剩一双眸子明亮如曜。

    他凝视着平静的湖面,眼神亦如湖面平静,良久。他放下帘子,直起身来,向着宋行知深深一揖:“冷月幼失怙恃,在家中身受排挤,先生十年如一日教化冷月,与族中同辈并无异处。谆谆教诲,仁义礼信铭记于心,先生大恩,学生无以为报。”

    宋行知见冷月向自己郑重行礼,也立即敛了笑容,赶忙扶起冷月:“六公子这是哪里话?在下区区教书先生,以此谋生寄住冷家,都是分内之责,六公子可不要客气。”

    冷月抬起头来,双眼定定看着宋行知:“学生还有一事相求,望先生应允。”

    宋行知正色:“但说无妨。”

    “先生当初为报滴水,甘心屈居冷家。然而冷家如今遭逢大难,朝不保夕,学生恳请先生早日脱身,莫要卷入这场风波。”

    宋行知本想以什么为借口敷衍过去,话到嘴边却噎住了,张了张嘴什么都没有说。半晌,才微微点头,长出了一口气:“好。”

    箫声又起,舟也已经开动,缓缓朝着秦淮河下游方向行进,在箫声中逐渐远去。

    湖上漾开一道波纹,如同烟雨濛濛的天气里,穿透云雾的半缕阳光。

章节目录

寒月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非才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非才并收藏寒月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