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家大宅俱是青瓦白墙,在青色的雨丝里,瓦上氤氲起了阵阵青白色的水雾,幽幽飘摇在风里,纠缠在柳枝刚泛青绿的丝绦上。

    雨水拍打着屋檐,滴在地上,汇在低处,成了浅浅的水洼。水洼里映照着青灰色的天。雨水渐稀,有一搭没一搭地惊扰这水洼里的平静,溅开一圈圈涟漪。

    堂屋的门是关着的,但是天光依旧透过窗纸照射了进来,洒在墨梅屏风上,落在了少年的脚边。

    “徐鹏举跟我说,锦衣卫和东厂已经着手探查了,冷家本不干净,这次估计在劫难逃。徐鹏举此人虽不靠谱,偷偷送走一个人还是可以的,他们如此应允,也算对我仁至义尽。我不确定应该如何,所以过来先问问你,你觉得应该怎么办?”昏暗的光线照在少年人的脸上,微有一丝阴谲气氛。

    坐在堂屋里的是冷寂。冷寂跟随冷毅多年,冷毅夫妇去世后,一双儿女全依赖冷寂照顾,冷月的一身功夫也是冷寂所教。

    “徐家愿意帮这个忙自然是好事,可是为何……他会有如此一说?难不成是为了徐七小姐?”中年男人表情古怪,眉梢眼角携了些揶揄。

    “七姑娘与冷月只是数面之缘,冷叔不要说笑。”少年干咳一声,脸上尴尬渐褪,“徐鹏举和我一起搞过不少事情,他不用点好处稳住我,说不准就把自己拖进来了。他这魏国公的位置坐得也不稳,此刻卖我个人情,实是情理之中,而这,也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门窗都关着。冷寂借着门缝窗纸渗进来的光线,盯着冷月有点阴暗、挂着诡异微笑的脸,缓缓道:“是。且不说他有什么打算,就算是有天大的阴谋,现下我们也只能听他们的,这是唯一的生机。我们没有选择。”

    冷月脸上微笑却更盛:“不不不,冷叔,你说错了。这是你们唯一的生机。你们没有选择。而我,却有另外一条路。”

    “不可!”

    冷月抿着嘴唇,目光坚定,不容置疑。是以一句“不可”出口后,冷寂就不知如何来论证这句鲁莽的判词,他的眼角略微抽.搐了几下,就只剩些目光聊表愤怒。

    “有何不可?冰冰与冷月俱是同胞而出,冷叔断然不可以厚此薄彼,否则父母在天,未必安息。”少年又淡淡补了一句,用狡黠锐利的目光注视冷寂。

    “这真的……这真的……”

    “这真的是眼下最好的方法。”少年终于不再站在堂中,似是一番思虑过后有些疲惫,坐在椅子上时都有了如释重负的神态,“冷家此番在劫难逃,徐鹏举又觊觎冷家的产业很久了,迫切地需要这份产业来巩固他家主的地位。我已经整理抄录好了这一部分所有的档案,冰冰通过徐家离开时,由冰冰交由徐鹏举之手。”

    “这个结果会是徐鹏举想要的吗,能换徐鹏举保冰冰?”

    “如果他们没有更深层的目的,徐家我不敢说,但至少徐鹏举会对这个结果满意的。”少年揉了揉眉心,言语间已经轻蔑了起来,“冷叔尽管放心,以我对他那个人的了解,只要达到他的目的,过程并无所谓。只是冰冰今后,要托冷叔照顾了。”

    冷月言罢重新站起来,朝着冷寂一揖到地,久久未起身。

    “那你呢?”冷寂嗓音已经有些干涩,“你怎么办?”

    “冷叔不必担心。毕竟十几年养育,不论真假,冷家对我俩的情分,我得还清。”

    冷家对冷月冷冰二人确有养育之恩,这一句话义正词严,找不到任何弊病。冷寂几番欲言又止,终于作罢,任少年推开紧闭的门扉,走进雨里去。

    春雨有一搭没一搭地下着,刚才出了些太阳,现在却又阴了下来,雨丝连绵。少年在廊下看了看雨势,倒没有展开手旁立在廊柱边的纸伞,兀自背着手走进雨里去。练色的背影在雨里显得愈发削瘦。

    他的背后,廊前微髯的中年男子立着,凝望这个瘦弱的孩子,站了良久,才长长叹出一口气。

    雨不大。春雨永远不会有瓢泼的气势,零零星星几点,就已算是老天极为客气。冷月没觉得雨水恼人,绕过半廊时,见一人也没有打伞,独独立在庭院中。冷月往庭院一瞥就看到了此人,犹豫了一下,偏偏背着转过身去,准备走进半廊的另一边。

    许是脚步声扰了那人,他恰恰就在此时回头,瞧见了正在转身的冷月。

    “六弟。”他没有在意冷月避着他的举动,清清朗朗叫了一声。

    冷月只得回身,浅浅地似有似无地微笑,缓缓一揖:“大哥,你在这里啊。”

    院中人上前来,进了廊里抹了抹头发上的雨渍,跺了跺鞋上的雨水,理了理钗冠,抖了抖衣摆,走到冷月面前。

    此人并未蓄须,看起来年纪不过廿余,作为冷家第三代嫡孙,冷英被世故侵蚀多年,城府甚深,冷月一时捉摸不透。

    “雨似是大了,六弟不打伞吗?”

    冷月心想你不也没打伞傻站在院子里吗,没有掩饰面色上的讥诮,也没有顺着百无聊赖的话题接下去,撒谎不脸红地客套:“刚好有事找大哥。想不到竟在这里遇上。”

    “听闻六弟刚刚自莫愁湖游湖而归,不知烟波深处是否别有韵味?”

    “也就那般。没什么好希罕的。”冷月眨了一下眼,“宋先生已经答应我,不会卷入冷家的事情。”

    冷英看起来好像没有在意六弟突兀地提起宋先生的事情,负者手看着院子中央那几丛雨水淋湿的芍药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宋先生屈居冷家这么多年已是不易,你此番劝他抽身,做得很好。”

    冷月撇撇嘴角,好像是在笑,又好像不是。

    冷英目光仍定在最灿烂的那朵芍药上:“你的事情,准备得怎么样了?”

    “冷月自作主张,将与徐家的一部分生意留了下来。这一支在冷月手里已久,如果贸然转出去,恐怕会遭徐家忌惮。”

    “是吗?”冷英侧目斜斜看弟弟一眼。

    “不是。我是骗你的。”冷月直视兄长的眼睛,“徐家会以此为条件。冷月这么做,确实出于私心。”

    “条件?你就这么怕死吗,怕我们脚下的这船沉没,就把帆帷拆给另一艘?在你心里,这世上当真没有比性命更重要的事情?”冷英淡淡,却似失望之极,不想跟六弟多言,缓缓移步朝着雨里走去。

    冷月背着冷家和徐家暗通款曲,他心知肚明,也一直睁一眼闭一眼。可现下冷家遭遇危机,他却暗中偷偷将冷家的生意出卖给徐家,这等落井下石的手段,实在为人不齿。

    “没有。”

    听到弟弟如此说,冷英停下了脚步,将将站立在半廊屋檐下。

    衣服恰巧被屋檐上的大滴雨水打湿,他浑然不觉,微微偏过头道:

    “我知道这些年你兄妹两个在族中日子不好过。二叔二婶去世都早,爷爷也不喜欢你们两个,四叔更是觊觎你们二房很多年,你对冷家的怨念我可以理解。你不顾怨念为冷家打理的一切,我也十分感戴。但是冷家如今生死关头,我希望你可以着眼大局,做任何事情,都先掂量一下轻重。”

    冷月踱到冷英身前,神色平静如旧:

    “兄长教诲,冷月铭记于心。冷家危难当头,冷月所为已经问心无愧,兄长必定清楚。试问兄长,若是徐家给你开出这样的条件,你会不会有私心,把这逃过一劫的机会安排给文松?冷月已经掂量好一切。冰冰的命,对于冷月来说,比一切都重要。这一点上,冷月绝不让步。”

    “胡闹!”冷英看都不看冷月一眼,绕过他瘦弱的身形就走进雨中。

    雨愈发细密了起来,很快他的头发就湿.了一片。冷月立即跟上,拦在兄长身前,语气已然加快,似乎有点不耐烦的意味:

    “大哥教诲冷月多年,长兄如父,此恩冷月铭记,永世不忘。冷月愿与大哥并肩战至最后一刻,与冷家共存亡。但冰冰的事情,冷月已向大哥坦诚,大哥可以不齿,但请不要干涉。还有一点大哥说错了。冷月打理先父留下的生意,不是不顾怨念为了冷家。冷月只图自保,在族中和妹妹留有一席之地,断没有大哥所说那般高尚。天色不早,冷月告辞。”

    话音落,冷月草草一拱手,倒是先与兄长一步,毅然走入雨中,似乎忘记了自己本是要往长廊另一方向而去。

    雨水冲刷在芍药的叶子上,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

    这是那天到来之前,冷月与冷英最后一次交谈。

    冷英在年轻一辈当中,是年龄最大的嫡孙,大伯去世之前,族中众人哪怕是族中长辈,对冷英都要恭敬几分。到了大伯去世,众长辈才露出真正的嘴脸。

    年前长嫂染了恶疾,四叔为首,以“担忧过给老太公”之由,逼着冷英将长嫂遣返苏州娘家,一路颠沛,病情恶化,长嫂回娘家后未流连多久就已离去,徒留下悔恨不已的丈夫和未满五岁的儿子,到死家人未见一面。

    冷英用了一天时间,就消化了这由人祸而起的噩耗,对四叔礼敬如旧,简直令人恶心。

    长嫂八年前嫁到冷家来,与冷冰关系很好,冷英也因此与二房冷月交从甚密。冷月原本十分敬重这个哥哥,但当长嫂过世消息传来之后,二人却因此生了嫌隙。冷英的表现令意外——或许在冷英眼中,冷月的举动会比自己还要激动愤怒,有失体面吧。

    冷月每每见到大哥,脑海中都不由得想起奴颜媚骨一词来。但没有办法。最有资格替长嫂讨个公道的这个人,已经妥协了。若不是长房和二房手中握有冷家大部分田产和生意,彼此之间公事来往不少,恐怕冷月连话都不会跟长兄再说一句。

    直到冷家在劫难逃,冷英终于找上了冷月,提出了将大部分财产清点、筛选,并把不干净的生意摘出去,再与官家周旋以至金蝉脱壳的方法。

    冷月知道身为嫡孙的不易,对大哥的行为纵然不齿,可也识得大局,懂得轻重,本欲倾力配合。只是听到徐家的承诺,他忽然改了念头,堪堪留下一部分牢牢握在自己手里,作为交易,求徐家庇护妹妹。

    或许冷英不理解为何冷月不识大局,冷月也同样不理解为何大哥如此不近情理。

    冷月不懂,也就不问了。

    他在这场雨里,看着大哥的背影,忽然觉得他们已经不是一条路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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