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俊先,三十四岁,使得一手漂亮的柳叶刀,练得一手浑厚的掌法。

    杨俊先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不干他的事情他从不去过问。江湖人最好的去处就是报以帝王,杨俊先怎么想都觉得自己的生活要比那些在江湖上摸爬滚打的浪子惬意得多。但这几日带着断江帮的打手们乱跑,杨俊先忽然有点怀疑自己原本深信不疑的人生,脱离了庙堂之上的管束,这种感觉,还真不错呢。

    只不过江湖上的生活更加险恶,如血影苏婕这样狼狈的人只多不少,不过庙堂之高还是江湖之远,不论何时何地,手握权力方能自保,这是万年不变的铁律。

    杨俊先和断江帮有点交情,这会奉着圣命来到镇江,断江帮面子上总得拨调给他一些人马,供他驱使。

    他在抵达镇江之前,先去了南京,但是总是晚了一步。初到南京时就听说冷氏灭门的惨案,一家一百来口人死得一个不剩,非但如此,连调查都被南镇抚司那个姓宋的抢了先。

    那夜杨俊先守株待兔,终于等来了宋行知,但他没有料到宋行知会有那么高的功夫,硬吃自己一掌还能毫发无伤。而宋行知身边的那人,武艺虽也不错,但出手太过勉强,似是真如宋行知所说受过伤。莫非当时那人,真的是大难不死的六公子冷月?冷月为了报仇,或是为了锦衣卫,又前来镇江杀死了苏恪?

    这推想当然可以拿出来糊弄血影,但杨俊先却有点不信。就算冷月逃了出来,没有人帮助,他哪里那么大能耐?若是他投靠了锦衣卫,又怎么会任着性子来报仇?

    杨俊先心中虽然疑惑,却还是一脸真诚道:“我在南京时见过名为冷家教书先生的锦衣卫密探,那时候他身边确有一人,或许那人就是冷月。”

    “除了你,针对苏家至少还有一方势力,且这势力或与与冷月有关,是吗?”血影问,“我如何相信你所说为真?”血影睨眼身边的苏婕,没说出口的“宁为玉碎”赫然已在眼中。

    “我不是亡命之徒,我作出的承诺决不会违背。信不信在于你。”杨俊先道,“若是朋友我定以礼相待,若是敌人休怪我手段狠毒。我现下以朋友待你,可若是你不识抬举,我下一刻就能翻脸,你信也不信?”

    “我只能合作?”

    “你只能合作”

    血影偏头看苏婕。月光下小姑娘的脸花得像猫,可眼神却无比坚定。她目光对上血影目光的时候,忽然挺直了后背,昂起了脖子,“我只有一个条件。”她说,“我要亲眼看到晏雪。”

    “这个……”杨俊先摸摸鼻子,心想这小姑娘的条件其实根本不算条件,自己本该应承下来,“这个很难办啊,不是说不可以,只是……”杨俊先忽然看到两道冷厉的目光投射而来,“说实话,晏雪被人救走了。不过我见过那个人,他叫宋行知。”

    被人救走吗?锦衣卫的宋行知为何救走晏雪?是把她当成了苏婕,还是说纯粹是为救晏雪一命?血影正思忖着这之间的关系,就看到苏小姐坚韧的目光朝自己看了一眼。苏小姐说:“这样一来倒公平了。你帮我们救回晏雪,我将那名单给你,这交易,你做是不做?”

    苏婕这下三句两句把杨俊先的事情解决掉了。这份讨价还价的奸商气质还真有苏老爷的风采。只是为何一场追杀以这样的方式收尾血影还是想不通。断江帮的亡命之徒未能把话说明白就动手倒也罢了,为何杨俊先也上来就打?

    血影越想越觉得不对头,抬头看到火光映照下苏婕泛红的脸颊,才发现苏姑娘一直瞧着自己。火焰在苏婕眼里跳跃,木头炙烤的焦糊气味飘散在空气里。苏婕捧着从杨俊先那里拿来的干饼,望着血影怔怔问了句:“晏雪她,究竟是什么人?”停了一下苏婕又说,“在家里的时候,晏雪为什么会说她不会被杀死?你又为什么,不那么在意晏雪的死活呢?”

    血影无言。晏雪究竟是什么人他不知道怎么给苏婕形容。志怪话本上才有的东西,血影说出来旁人也未必信。血影也觉得自己不大在意晏雪的死活,因为他觉得与晏雪之间主仆大于情谊。他更在意的,其实是城门口未现身却说血影“连剑都保护不好”的高手。

    “他所说的名单,是什么东西?”血影丝毫没感到答非所问的唐突,开口就问,声音冷冷。

    苏婕抬头张望,看看不远处那两个断江帮的喽啰,重新披好身上的外套:“这件事情有机会再说。现下不大方便。”

    血影点头,顿了顿,目光扫到苏婕脚边的泥土:“你若觉不便不必告诉我。其实也不必以晏雪交换。我二人只是苏家之——”

    “影大哥!”苏婕截下血影的话,站起身走到血影身边,忽然屈膝一福。血影一愣,差点忘了去扶,只听得她声音郑重,只见得她神色凝然:“影大哥对苏婕相救相护之恩,苏婕难以报答,还求影大哥莫要再说这样的话。苏婕今后要依靠影大哥,影大哥不要嫌弃才对。”

    血影摇头:“哪里话?”他扶苏婕时忽然压低声音,附在苏婕耳边,“是否觉得哪里不对?”

    苏婕抬目,臻首微点:“逃得了吗?”

    血影手指在苏婕手臂上敲了敲,二人站在火旁,火光相映。苏婕忽地想起什么,脱下披在外面血影的外套:“你把衣服穿好。”

    血影一怔,显是没料到苏婕为什么这个时候还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但他还是接过衣服穿好。衣服有不少地方沾了血迹,火光映照下狰狞可怖。他勒紧系在腰间的玉玦,拿起手中的利剑,重新看着苏婕。伸手入怀,取出之前切肉用过的匕首来:“这个你拿着防身用。”

    苏婕点头接下。她凝视血影,忽然想知道,若是用这把匕首结束自己的生命,血影这冷漠的家伙会不会动容。

    长夜漫漫的山里,有几处房屋亮着灯,远远看去像夏日的萤火。山里总有些人家,靠着劈柴打猎过活,只是不知这亮灯人家,是不是山里普通的猎户。一个房间忽然熄了灯,未几从房里出来,在寨口的广场停下脚步,沉腰坐马,练起拳法来。

    北固山的夜快要走到尽头,距离天亮也没多久。白雁习惯早起,吐纳着北固山清晨的花草香,练了一套长拳,拿手巾擦了汗,打开水壶刚准备喝点水,就见寨口外隐约有个人影。天光熹微,看不清那人面目,只见那人步伐稳健却慌张,怀里还抱有一人,似是个姑娘。

    这两人莫不是遇到了什么野兽?

    白雁暗自思忖,提了跟哨棍上前去。背后的寨子里住着月族白赤青三部,这等隐秘的事情可不能叫外人看了去。作为白之一部的领袖,白雁说什么也得看看来人是谁。

    那人一身黑衣几乎要溶进夜色里。身上除去黑色还有血色,如同他手里黑红相间的利剑。近前之时白雁看清那人,凌晨山风吹得白雁一凛。只见那人脸型如削,眉眼如箭,薄唇如刀,杀气扑面而来,令人不寒而栗,似不易与。那人身上有数处创伤,鲜血渗出来浸染了黑衣,左脸颊上有道伤口也在流着血,可怀抱中的女子腹部伤口虽重,鲜血却已止住,显然是经过精心的处理。就是这么一个充满血腥气的男人,在微光里冷冷看着白雁,像一只野兽。

    野兽的声音嘶哑,似是力气快尽:“路过,见有人迹,讨口水喝。方便吗?”

    白雁递过水袋去,就见那人把受伤昏迷的姑娘放在地上抱在怀里,身上杀气顿时敛去:“来喝点水。”语气平和,与先前杀神判若两人。

    “可是遇上山贼了?”白雁蹙眉,这二人身上伤口算是兵刃所致,断不可能是猛兽一类。

    “算是。”那男子点头,给姑娘耐心喂了水,才仰头喝了一口,“她为了不拖累我想自尽。”男子说这话时看着小姑娘,眼神温和如朝阳,“其实这样才是拖累。”

    男子直起身来,朝着白雁抱拳一礼:“感激不尽。日后在下自当相报。山里不太平,阁下也请小心。”

    他抱起小姑娘,起身要走,却并未看到腰间掉落了一样东西。

    他停过的地方,赫然落下了一枚白玉玉玦,月牙形玉玦上花纹繁复,却无尘垢,显然经常擦拭。白雁俯身捡起,待得看清玉佩,豁然色变。

    这玉玦!分明是——族长的遗物!

    “等一下!”白雁急促叫住男子,看到男子的神色他忽然停了一下,把玉佩递出去,“你掉了东西。”白雁看着男子敛目道谢,心下改了注意,“山路崎岖凶险,二位不如来寨中养伤。我这里好歹有些伤药,你看如何?”

    男子垂首道谢:“叨扰。”

    天还没有亮,天光昏暗。白雁走在前,男子走在后,二人都不多话。无言行至街口,忽见前方一微髯中年,杀气腾腾看着白雁。白雁心知带外人进寨犯了大忌,可这人玉佩在身,说不准是少主生前挚友,不能等闲视之,正要像眼前中年人解释之时,就见他面色发寒,冷冷道了句:“睽违数年,阁下已如此落魄?”

    白雁一愣,才意识到冷寂这句话是对身后这人所说。冷寂虽不是九部之长,但于月族有恩,多年照顾少主,且又年长,地位隐在白雁之上,白雁非常自觉的让到一边。让开时他看到那野兽一般的受伤男子额前乱发被晨风带起,血腥味道夹杂着沧桑一并涌来,他淡淡道了句:“久违。”

    冷寂没有想到还能在北固山见到血影。他也没想到再次见到血影,竟是如此微妙却熟悉的情景。时隔三年,物是人非了吗?

    那是三年前,也是这么一个春天,也是这么一个清晨。北固山的泥土香在空气中飘荡,山中微岚,缥缈静谧。那年冷月只有十六岁,还是个小姑娘,单枪匹马到苏家地界来,轻而易举落进了苏恪老狐狸的圈套。冷月倔强,有伤不言,直到昏厥在北固山的夜色里。冷寂抱着昏迷的冷月,就如今日一般遇到了血影。血影的剑还是那么锋利,像他的眼睛。

    他知道那是血影,苏家最锋利的刀。

    冷寂若是没有受伤,若是没有带着受伤的冷月,原本不惧。

    但他偏偏身上有伤,偏偏还抱着冷月。

    在血影的杀意面前,他忽然一凛。

    血影的利剑在手里,没有阳光映照,锋芒幽暗阴冷。他稳稳抬起手,举起剑,嚓地一声把剑收回鞘里。脆生生的金属摩擦声里,血影神色冷酷而平淡:“走吧。仅这一次。”

    三年过去,北固山风景依旧。两个人还是站在晨光里。这次换了血影,怀里抱着个女孩子。

    不一样的是,三年过去,冷月却已死在了金陵城细密的烟雨里。

    朝阳初升,微风乍起,山花清香随风飘来。良久,冷寂才开口。

    “走吧。仅这一次。”

    他没来由地想起那天细雨,冷家宅院里渐远的削瘦身影。他看着血影离去,仿佛看到了冷月,不觉眼角微湿,白雁的问话问第二遍时他才听到,说了句:“什么?”

    白雁问第三遍:“那是何人?”

    “以前交过手的对头。如今,不能算作仇人。”

    “冷叔与少主的对头吗?”年轻的白部族长问。

    冷寂点头,摒去杂念严肃道:“虽是清晨,但让外人进来终不大好。”

    白雁往前走了两步,似要近点看那野兽般男人背影,听冷寂如此说,才回过头应承:“冷叔说的是。我原本也不打算把他带进来。只是无意中发现了他身带族长留给少主的玉佩,以为他是少主生前故人,所以才自作主张。想不到是少主生前仇人。白雁这次鲁莽了。”

    “无妨,不是怪你。”冷寂苦笑着拍年轻白部族长的肩膀,手未落下停在半空时,脸上表情也僵硬起来:“你说,族长留给冷月的玉玦?在他手上?你没有看错?”

    “千真万确。形状样式花纹与九部族长手中信物无二,确是先代族长所留。况且当年族长与冷毅前辈离开月族时我也亲眼见过,绝不会错——冷叔你去哪?”

    “冷月有可能还活着!有可能就在镇江!我去把她找回来!”

    白雁看着慌张跑出寨子,迅速消失在朝阳里的中年人,听到他几乎发颤的声音,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良久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喃喃一句:“总念叨‘少主生前’,真是太混账了。”

    旭日东升,山岚渐尽。这是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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