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影没有想到苏小姐有这样的魄力和胆量。他不知道杨俊先想要的那份名单究竟是何物,但好歹不傻,猜得出来是有关苏家一样重要的东西。

    苏婕看起来是知道的。定是临走前与苏老爷交代有关。苏婕路上忽然要求返回苏家没准也是因此。只是不知是不是真如苏婕所说,她把那名单放在了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地方。

    血影知道苏婕想要自杀的原因。她既不愿说出名单的下落,又不愿拖累血影,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也去世了,生无可恋,不如死了干净。

    血影唯一不能理解的就是苏婕为什么能够如此果断地放弃生命。血影在刀光剑影中摸爬滚打十几年,见的生死越多,越觉得活着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他不能理解苏婕为什么轻轻松松就能说服自己把那柄脏兮兮的匕首插进肚子里。生命和疼痛一并随着血液流出来的时候,她为什么还不后悔这如此笨拙的决定。

    值得庆幸的是,苏婕这辈子没拿过刀,不知道最简单的自尽应该把刀抹向咽喉。刺进肚子倒是会伤及内脏,流血过多,也能致死,但有这全身刀疤剑伤,久病成医的杀手在,止个血裹个伤真不是什么大事。

    唯一危险的是伤口化脓发起烧来,可老天照顾这自己不想活的小姑娘,一路颠沛,竟没有半点异状,像个玩累了的孩子一路睡到了家。

    血影最后还是决定带苏小姐回家,毕竟两人都是一身伤,总得好好安顿一下。他进门时天已大亮,这么安然到家算是个奇迹。血影抱着苏小姐刚进院子就停下了脚步。他忽然发现,自己家中有人!

    会是何人?办案的公人?杨俊先的手下?还是苏家的家仆?血影心念破罐破摔,反正自己一无所有,就算被杨俊先逮住也没什么损失,说不定他还会全力救治苏小姐。掂量之后若无其事上前,推开房间的门。

    门里或许是刀兵,或许是暗箭,或许是其他。

    他有千百种预想,却没想到房里是个姑娘。

    那姑娘现在床边,背对自己,似在忙碌。床上放了纱帐,看不清后面是什么。姑娘就好似在自己家中铺床叠被,甚至让血影以为自己走错了屋。停了一下血影确定这确是自己家,刚想说些做些,就听那姑娘语气平淡熟稔:

    “你回来了?去把热水给我递来。”她说完转身,似是在对上血影时一愣,冷淡的目光朝血影腰畔一扫,漠然问句:“原来是你。你是雪影的主人?”

    血影问着“你是何人”,脚步未停近得床帏,刚掀起帘帐打算把怀里的苏婕放下,就发现床上原本就躺了另一个姑娘。这姑娘不是别人,正是生死未卜的晏雪!

    “你……救了晏雪?”血影回头,声音夹杂了罕有的迟疑。

    房中的姑娘拎着水壶走到脸盆边,像在家中一般熟练洗着手巾,漫不经心地答:“你可以叫我清清。”

    清清走到床边,轻轻推开挡着的血影,刚要替晏雪擦脸,就看到躺在晏雪旁边的苏婕。苏婕的脸上泪迹混了血迹,凌乱不成样子,清清看到似是叹息,手臂移到了苏婕那里,替她擦起脸来。

    “把那脸盆拿来。”清清吩咐,“你果然不适合照顾女人。她们两个跟着你,只能受罪。”

    血影不置可否,默默端脸盆到床前。只见这叫清清的姑娘抬头看一眼,眼里全无生气,不觉失神片刻。清清又问:“阿雪的身份,你知道了?”

    血影点头:“她说自己不是……不算正常人。”

    “她的体质你可知晓?”清清一边问,一边擦拭苏婕脸颊,见得血影点头才说:“她虽然天生善武,但体质不好,受伤后自愈能力极差,你知也不知?”

    “竟有此事。晏雪她从未——”

    “她把自己托付给你,你却如此待她。”清清这句愠怒道得平淡,但还是让血影难以辩解。血影抬起手边的血影剑,递到清清面前:“我照顾不好她。姑娘想必与晏雪有渊源,若是姑娘愿意,血……”他停,想起来似乎以后不能以血影自称,黯然道,“我情愿将血影相赠。”

    “血影。”清清扫眼横在眼前戾气极重的血色长剑,分了神,窒了良久才道,“也罢,阿雪选择你,定有她的原因。只是对于一把剑来说,跟着个杀手,终不是好归宿。你可明白?”她在盆里洗了手巾,拧干塞在血影手里,“好自为之。”

    “劳姑娘相救感激不尽。姑娘与晏雪有何渊源?与那宋行知又有何干系?”

    起身的清清停下动作,看血影。漠然的眼神里有漠然的叹息。“阿雪的伤很重,维持灵体太过消耗,让她回剑中养伤,短时间内不要召出。”清清慢慢走出房间,停了一步道,“我应算是她姐姐。至于宋行知,或许我家主人知道。”她横一眼血影,“只是我家主人,觉得你没资格见他,若他哪日来找你,再问不迟。”

    血影见她出门,良久才回过神来,凝视床上并排躺的二人,自嘲自语:“看来我确照顾不了姑娘。”

    朝阳和煦,春风微醺。家中虽有两个受伤的姑娘,但伤势都已稳住,修养些日子都能康复,细柳随风,飘絮迎面,血影在微风里走进医馆,刚招呼柜上矮个子细眼的小药僮过来,就听得耳畔一个声音骤响,血影想也未想就先侧身让过,来自身后这一掌带着掌风略起。

    血影举手,枯藤绕树一般缠上这手掌,腰间顺着发力一拧,整个身体横过来正对上这偷袭者。血影还未看清这人是谁,抬肘已经攻向这人肋下,却被这人身体一让扑了空。

    这人一手被血影所缠,另一手却早有准备,并掌为刀朝血影砍来。血影攻势刚收,正是薄弱之时,未料到有此变数,情急之下松手给了这人一个空当。

    这人一双手掌势如烟海,海气腾起顺着这空当渗进血影的招式,直逼着各路空门而去。血影身处劣势,却不急不缓地拆解每招每式,心道这番被动下去不是办法,心下有了计较。

    二人打斗开始,这医馆中的病人就都跑了个干净。两人从医馆这头打到那头,再从那头打回这头,来来回回拆解了几十招,因被偷袭失了先手的血影始终被压制。那人蓦地身形一摆,脚下一动,一掌朝血影胸口按来。

    血影身后就是柜台的小伙计,防不及,躲不是,忽地挺起胸膛朝那人迎去。迎上这迅猛一掌的血影脸色未变,手腕却一抖,大臂带着小臂往身前一送,就听得血肉绽开声如裂帛,一行鲜血直直在血影脸上画了条线。

    血线从右脸颊画到左眼角,显得他无比狰狞。而面前那人喉咙刚被划开,双手捂着喉咙倒地,一边抽搐一边发出“咳咳”的挣扎声。血影摇头,一刀补上,不偏不倚直刺入心脏那人才停了挣扎,头一歪死了。

    用剑十年怎么都用不惯的血影,终于还是拿起了衣袖中那柄短刀。

    “果然是血影,杀死人来如此利落。”

    平淡而诡异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血影抽刀回身,一个侧翻掠过柜台,刀锋已经停在那人咽喉上。

    这人是药店的小伙计,就是那个眉眼细细的小药僮。小药僮身形瘦弱,在之前那场战斗里就像被风吹上天的树叶。但就这么一片树叶,让血影的刀停了攻势。

    刀就停在小伙计咽喉前。小伙计的皮肤有被刀轻压的微痕,血影的刀却再没有移动半分。

    若是往常,他定会毫不犹豫挥下这刀。就像刚才被杀死的那人一样,血线伴着璀璨的生命划过自己的脸颊。但他现在停了,因为无论他如何用力,他的刀也不能再移动。

    他的刀死死定在小伙计手里。小伙计握着刀,嘴边有笑意,血浸着笑意从小伙计手心落到地上。

    他调皮眨眨眼:“我家主人等足下很久了。”

    血影原不怕死。一个杀手应该有这种觉悟,每一顿饭都当作最后一顿饭来吃。可是跟在小伙计身后,走上扬子江心的船时,他忽然想起了家中的苏婕和晏雪。

    他后悔自己图省事去了家近的药店,若是换家远些的,或许不会有这许多事端。

    他被小僮反制住的时候就知道了这人的来历,所以他看到甲板上那人时并不奇怪,反而还极有礼貌地抱拳行了个礼:“严帮主,别来无恙。”

    “公子影客气。”

    血影蹙眉,似乎不大喜欢这个柔糯的称呼。

    “这么说,带我来这,是杨俊先的意思?”血影眼神一挑,把一句挑拨意味极浓的话抛了过去。

    只见断江帮的严雄帮主不愠不恼,轻轻摇头:“这倒与杨大人无关,是严某想念阁下,请阁下来叙叙旧。”

    血影不置可否。

    若单是严雄,这事就好办得多。严雄是断江帮的帮主,断江帮是长江上有名的大帮,很多漕运生意都有他们罩着,苏老爷在世时,血影与他们打过不少交道,跟严雄也有过数面之缘。

    纵使断江帮是朝廷的暗棋,这严帮主也不能不守江湖上的规矩。江湖上不讲道义的人向来遭人唾弃。断江帮暗地里出人帮杨俊先把自己追杀一通也就罢了,若是今日这般冠冕堂皇请上船来下手,就真不像话了。

    严雄个子不高,身材不壮,尤其是那狭长的眼睛,怎么看都不像镇江第一大帮的头号人物。

    血影与严雄不熟,但也听说过一些严大帮主的事情,知道面前这个其貌不扬的主不好惹。

    严大帮主的妹妹是镇江学政老爷的小妾,夫人是知府老爷家的庶女。细算起来严帮主与苏家还算是亲戚,可是苏家的一番埋伏,北固山的一番追杀,根本看不出来严帮主与苏家的血缘情分,血影更不可能以此为恃。

    甲板上放着张案几,上有美酒一坛,酒杯两具。迎风酬酢本是美事,可血影坐下时,没有欣赏扬子江春景的心情。

    严雄摒退手下众人,只剩那引血影到来的小伙计在侧。小伙计笑眯眯给血影斟好酒,又给严雄斟一杯,然后默默退到船头,不再动作。

    血影掂量二人功夫,知道自己纵是全盛,也未必能从他手里讨到便宜,何况此时一身内外伤,根本不敌,是以不管这严雄葫芦里卖什么药,血影都得承着。

    这份感觉实在不好。血影不怕魂断此处,怕的是家中的苏婕没人照顾。

    还有晏雪。

    江上风好。严雄和血影都是江湖上飘摇十几年几十年的人,不怕这江上的颠簸。严雄给血影荐酒,血影也不在意这酒是三十年的竹叶青还是五十年的桂花酿,呷一口不痛不痒赞一句,算是给严大帮主面子。严帮主也没怎么绕弯子,说了两句就回到正题。

    话还是严雄先说出口。说这话时严雄狭长的眼睛里满是江风:“血影老弟可知,在药铺里你杀死的那人是谁?”

    “不知。”血影摇头。

    “那是杨大人到镇江时带来的高手。杨大人是锦衣卫出身,在皇宫里行走的大人物,血影老弟如此,怕是要得罪杨大人了。”

    血影冷冷哼一声:“借机削弱杨俊先的实力,并拉我入局,当真好算计。”

    严雄的手在酒壶上逡巡往来,精致的酒壶像家中如夫人的金莲,细腻白净。血影的目光也在酒壶上逡巡,眼中却是严帮主保养得宜的手指。

    这双手或许没沾过血,甚至可能没杀过鸡,但镇江府甚至扬子江上的第一大帮,却决不像这只手一样干净。杨俊先带来的那高手就是一例。

    “我确是大意,以为对手只杨俊先一人,未料到做了严帮主的杀人刀。”血影移开目光,不去看那双比女人还细腻的手,“严帮主何故如此邀请?是为了那份名单,还是苏姑娘?”

    “你见过那份名单?”

    “没有。所以是苏姑娘?”

    “呵呵呵。”严帮主笑,江上风起把他头发吹起来,“苏姑娘算起来还是我严某人的亲戚,我图谋她什么?”

    血影看严帮主的眼睛:“所以,是图我?”

    “我喜欢与公子影打交道。”严帮主欣许点头。

    “我只有一个条件。不论我生死,照顾好苏小姐。”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江湖虽诡异险恶,可话一旦出口绝无返回,承诺一旦许下绝无反悔。

    血影要的就是这么一个承诺。

    严雄没想到血影这么快就答应他,有些意外:“这么说你同意了?”

    “我有选择?”血影淡淡,举杯喝酒。

    严雄拍案大笑:“哈哈哈!血影老弟,这个朋友,严某交定了!”风主,他的头发飘落下来。

    血影抬起眼睛,慢慢地看他一眼:“要我做什么?”

    严雄一手扣住酒杯,一手回到酒壶上逡巡。他停了一下,问:“你听说过夜行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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