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已经不算是烟花三月的季节,但冷月对扬州之行还是怀有莫名其妙的期待。

    乌棚小船停在河边港口,满脸胡茬肌肉遒劲的艄公执着长蒿立在船头,冷月满怀惬意地翻腾钱袋,找还差的十二个铜板的零钱。鹭鸶掠过水面涟漪微起,乌篷船缓缓离开岸边,冷月忍不住闭眼深深吸气,找寻找寻空气中烟花三月的剩余味道。上岸的时候没小心,青布鞋沾了水,沾湿的地方洇开深青色的一片,像朵月季绽放在鞋面。

    他就这么背着行李站在岸边,看乌篷船渐行渐远。扬州之行算是这么开始,当然冷月还是毫无夜行人的觉悟。

    江掌柜当然不清楚冷月有没有到过扬州,江掌柜见冷月父兄也不过数面,对于冷月更是不甚了解,自然无法想象这个面目俊秀像个女娃的十九岁少年究竟奔走去过哪些地方。冷月也不太记得有没有来过扬州,就算来过可能也是很小的时候了吧?

    扬州贯通江海,自古是江南重镇,纵是时近黄昏、小摊小店纷纷打烊,可也能见到繁华的气氛。冷月从郊外走进扬州城,在扬州城里逛到天色变暗,他还是没能摸索出些记忆中的模样。

    看来是没来过了。

    冷月绕了三四条巷子,终于找到这家小客店,仰头看招牌半天确认没有找错,才踩着昏暗的灯光进了门。果如江掌柜所说,不必说路引户籍,柜上小二连来处去处都没怎么问,就懒洋洋叫跑堂引着冷月上楼入住,草率得很。

    因是春夏季节,加上临江,气候本就潮湿恼人。这小客店又不是什么正规营业的主,房间也甚是随意,果然配得上随意的入住价格。看着几乎长毛的墙壁,冷月不禁想念起在镇江租的那间小院子,毕竟那间院子虽然说不上宽敞但至少干爽整洁得多。冷月转头又想起院子的房租和星芒的账单,没来由地生起气来,抱着凝寒坐在潮湿的床铺上,心说凝寒我为你节衣缩食容易么?

    冷月坐在湿冷的床铺上啃干馒头的时候,跑堂披着毛巾拎着热水就闯了进来,冷月还没责怪他不敲门,跑堂就眯着三角眼睨了一眼冷月手里的干馒头,说:“虽说过了晚饭时分,但小店的晚饭还是可以单做好给您送来的。”冷月摇头道谢说不必,跑堂翻了个白眼,二话没说摔下水壶砸上门就走了。冷月望墙感慨,堂堂冷家六公子出门这么拮据,冷二爷在天有灵还能瞑目吗?

    他正想着房门就又被撞开了。这次冷月说什么也要振振六公子的威风,霍然起身才发现冒冒失失闯进来的不是跑堂小二,举着干馒头愣在原地。

    闯进来这小哥看面目不过十三四岁,但衣着光鲜整洁,容色神采奕奕,不似住这黑心小客栈的主。这小哥眼睛弯弯的,眼角带着点微微的红润,很是好看,一俟见到冷月,他立即眯着一对漂亮的桃花眼笑了起来:“少,呃,小,呃,那啥,反正我果然找到你了哈哈哈。”

    冷月心说你这不是找根本是跟踪好吧。他整个人戒备起来,把馒头叼在嘴里,空出两只手握着凝寒,做着随时出鞘的准备。他的模样滑稽,声音也含糊不清,但行止间已充盈起一身江湖杀气:“你是何人。”

    小伙看见冷月这份架势,脸上显出一点局促不安的神色,手脚也不知该往哪里放,一双手抬起放下,纠结了半天,一边纠结一边辩解:“呃那个那谁你别着急嘛,你要是冷月的话我就找对人了。冷叔不放心你就派我过来协助你啊,你看你看冷叔怕你不信还亲笔写了张字条让我带过来,哦你叫我阿恬就可以。”

    这个自称阿恬的站在门口滔滔不绝,冷月倒是信了半分,两个跨步过来夺了阿恬手里的字条,见确是冷叔手书,放下心来。松了剑拿下叼在嘴里的馒头:“阁下何人?”

    “你看你这见外了不是?我爹妈原是你家里的……算是仆人吧,你是我少主,别这么客气嘛哈哈哈。”阿恬说着不客气,也确实没客气。关上房门大喇喇地在床边坐了下来;还接过冷月手里的干馒头,掰下一半,往嘴里塞。

    冷月又警觉起来:“少主?若是仆人难道不该叫少爷吗?”他倒是没管落入阿恬魔掌的干馒头,停了一下继续问,“我怎么不记得家里有你这样的仆人?”

    “哎呀一两句话说不清,我家大、大小姐嫁到冷家之前总得有人照顾不是?你看你这活了快二十年都不清楚母家的情况,这就有点不像话了是吧?虽说咱们算是主仆但——”

    冷月把凝寒“啪”地一声拍在桌子上,撩起衣摆一条腿跺在阿恬旁边的床板上,居高临下冷冷冲着阿恬:“给老子闭嘴!”

    阿恬闭了嘴。嘴里塞着馒头,腮帮子仍然鼓着,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男装少主,心想有这么爷们的族长,我族有望了。

    阿恬闭嘴,于是沉默。

    僵持顷刻冷月才发觉失态,尴尬咳嗽一声站好,掸了掸衣摆,清了清嗓子:“冷叔就派了你这么个毛头小伙子?”

    “什么毛头小伙子?我不过是个子还没长够,我都已经十五岁十五岁了好……”阿恬看到冷月的表情,登时没了气,向犯了错一样地低下脑袋嗫嚅,“好吧就算是,冷叔说找女孩子来怕不安全,莺姐没回来,找白老大……总之白老大来不了啦,然后就叫我来了。”

    冷月听阿恬这么说,忍不住问:“看样子,我母亲家人挺多?”

    “啊?”阿恬愣了下,才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太口没遮拦,“呃呃不多。”

    冷月把阿恬的话翻过去倒过来琢磨了两遍,又问:“听你说,你知道我女扮男装咯?”

    “不仅知道,还对少、少爷你万分景仰嘞。”

    冷月沉默,沉默的时候还用狰狞的表情让阿恬也沉默。垂在窗台的最后一丝落日余晖渐渐熄灭,昏暗里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冷月点完灯,就这灯光翻了翻钱袋,十分肉疼地说:“我去给你要间房,看看能不能安排你住隔壁。”

    他想起懒洋洋的柜台小哥和没好气的跑堂小哥,觉得头有点大,深吸一口气,决定去和他们扯皮。

    冷月决心还没下好,阿恬先跳起来挡在了门口,“不用不用不用!怎么能让少爷破费呢?冷叔知道非骂死我不可。我就守在你门口,你有事叫我就行。”

    “这怎么行?”

    冷月摇头,正要出门,阿恬却一下扑倒在地抱住冷月的腿,几乎是哭喊道:“主仆有别这可万万不行啊!我在门口就行,再不济打地铺也是可以的啊!”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冷月思忖着“贱骨头”该不该说出口,“给你要个通铺也不干?”

    “誓死不离少爷左右!”阿恬抱着冷月的腿,脸都贴了上去,还十分无耻地蹭了两下,“少主,你就从了阿恬吧!”

    冷月叹气,说你起来吧,大不了你也住这房就是,我去跟小二哥要床……他停下来坐好,干咳一声正色道:“你去跟小二哥多要床被褥,怎样?”

    “得令!”阿恬一个猛子从地上跳起来,屁颠屁颠去找脸色不好看的小二哥去了。

    这么潮湿的屋子,冷月终于还是不忍阿恬睡在地上。

    他最后把两床被褥都铺在床板上,冷着脸把凝寒放在床铺正中央,压低声音:“夜里你若敢跨过一步,这把剑砍了你信不信?”阿恬连连点头,冷月熄灯,一夜无话。

    月光顺着窗缝溜进屋来。染得墙上绿毛一线明亮。冷月枕臂,还没想清黄昏的事情,没想清阿恬和阿恬口中的“莺姐”、“白老大”,就听到耳边响起微鼾声来。

    冷月偏过头去,借着月光阿恬的脸在一尺之遥。这小伙子闭眼睡得香,看不到漂亮的桃花眼,但看得到微颤的长长睫毛。小的时候冰冰也曾这么睡在自己身边,却不知年月已经偷偷过去,留下冷月在原地,不知所措。

    冷月正过头看天花板,开始重新想“莺姐”和“白老大”的事情。这次见到冷叔,总有种奇怪的感觉。冷叔和他对彼此都有隐瞒,却不知何时才能像小时候那样,摔倒在地被冷叔扶起来。跋涉的辛劳疲惫把冷月淹没,冷月不记得想到哪的时候思维彻底断掉,坠入梦境。但他清晰地记得,叫醒自己的是地板“咚”的一声巨响。

    他睁眼时凝寒还在手边,阿恬却不在床铺上。可能是下意识里远离少主,看起来睡觉不怎么老实的阿恬翻身翻到了床底下。谁知这小伙一头砸在地上不但没醒,反而睡得更香,口水都滴到了地上。冷月从床边探身一看,莞尔一笑中清醒了大半,下地把阿恬抱回床上,被子盖好,看了看天色,没再睡觉,正了衣冠,拎了凝寒,披着月光走进夜色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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