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觉得自己了解的世界像是未知世界里的一个圈。他知道的东西越多,与未知的边界就越长。以前他以为冷家只是冷家,后来他知道冷家在为西厂做事,宋先生是来调查冷家的锦衣卫。现在他还知道锦衣卫只是在调查,而夜行人已经动手了。

    那个暴露冷家的人,正是他的兄长,他尊敬的兄长,冷英。

    冷英出卖了冷家,自己也在这场灭门中丧生。冷月想起了冷英最后的眼神,忽然明白为何他会视死如归。

    一个出卖自己家族,害死自己族人的人,没有脸活在这个世上。

    冷月不知道夜行人是什么样的组织,但总好过冷家与西厂余孽同流合污。排除对冷氏一族的个人感情,他倒是有点赞同冷英的做法。唯一觉得过分的就是在细密的雨季那场兄弟之间决裂一般的训斥。冷英那日若不做戏,而是以实相告,说不准冷月还会支持他。

    而冷英做这一切的原因冷月也很清楚。他原以为冷英早向冷氏妥协,没想到冷英的报复如此彻底,如此不顾一切。

    为了不暴露目的,他甚至牺牲掉了自己唯一的儿子。

    既然亲手毁掉冷家的是冷氏嫡孙,那么毁掉苏家的又是什么人?同样作为夜行人的苏恪,又因为什么不得不选择自杀?

    江掌柜和苏恪选择冷月来做冷英的继承人,那么苏恪的继承人又是何人?是苏婕吗?

    看来想知道真相,就必须要找到苏婕。

    冷月轻轻松松得出这个结论,决定满世界找一个失踪了的大小姐。这比满世界找冷叔还难得多,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

    所以冷月先买了两个烧饼,还无比大度地买了壶酒,打算回苏家去跟苏恪聊聊天。

    他现在有点喜欢这个老头,完全没有作为仇人的觉悟。然而他踏进冷家时忽然嗅到了一些气息。

    那不是手里的酒香,也不是院子里的花香。

    春天有一种独特的气息,温润,安闲,像幼年时候母亲身上的味道。冷月迷恋这种味道,就像迷恋那个在记忆中模糊的影子。她记得那个女人,身上永远有栀子花香的女人。她记得小的时候躺在那个女人怀里,仰头看她美丽面容时的气息,那是家的味道。

    冷月想家了。虽然她很久没有过家的感觉。

    家总是在她预料不到的时候分崩离析。痛苦的记忆越是在童年就越清晰深刻,像门前车辕木隙间的陈土,如何都清理不掉。冷月那年只有四五岁,还是个小孩,她清晰地记得床榻间渗出的血液,浸染了整个三月。她见到了那个女人,还有她身边的小家伙,自己的手却被什么东西握得生疼。她仰头,看到那个男人颤抖的眼角。

    那是这一家人,唯一一次在一起。

    “阿月,你看,这是妹妹。你们两个多像呢。”

    她记得那句话。栀子花香味的那句话。

    “让着冰冰,做一个好……”她话停,轻轻喘口气,“哥哥。”

    妈妈……

    她已经很久没这么叫过。

    春天的味道,是的,家的味道。

    冷月想家了。

    她想起来她其实还有家人的。她还有个叔叔,还有个妹妹。

    冷月以为家的味道是错觉,以至见到冷叔时,他也把冷叔当做了幻觉。他冷笑着摇摇头,心想怎么会想什么就来什么呢?谁知道眨眼过后冷叔还是站在原地。比起冷月以为的“幻觉”,眼前的冷叔,眼里多了点泪水。

    苏家院子里的玉兰树下,苏恪新坟的黄土堆旁,站着那个熟悉的人。他还是一副中年武士的打扮,面容却比半个多月前沧桑了几分。——胡子凌乱了些,衣着脏了些,容色憔悴了些,不似半月前英姿飒爽。可那腰板依旧挺直。

    冷月想象过一万种与冷叔重逢的场面,却没料到时间地点都如此诡异,诡异到冷月忘记了上前抱住冷叔说我好想你,诡异到冷月只是微笑,平淡道:“冷叔。”

    冷寂眼中含泪,冷月却平静如常,见冷叔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冷月又问了句:“冰冰还好吗?”

    这是冷月全部的家人。

    冷叔点头,终于一把把冷月揽在怀里。冷月抬头看到庭前的玉兰树,花已落尽,只剩干枯的枝干,无比丑陋。冷月透过枝干看明净的苍穹,碧蓝天空上的白云像洁白的栀子花。空气里不知哪里飘来栀子花的味道,馨香扑鼻。

    午后的阳光极温暖,像冬天房间里的火炉。冷月和冷寂坐在苏恪坟前你一杯我一口地喝着酒。冷月这么快就见到你真是幸运、冷叔无言,手落在冷月肩上良久,长出一口气。

    “关于苏家,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冷寂问。

    “我没问出什么,那老家伙就死了。”冷月朝着坟茔看了眼,“应是自杀。或许还是因我而死。”

    “还打算查吗?”

    “查什么?”冷月瞟着脚边的土地,“查谁杀了苏恪?查谁灭了冷家?查为什么冷家被盯上?”冷月心说这些问题差不多都有了答案,确实没什么好查,但嘴上并没有这么说,只是懒懒道了句,“查这些有什么意义?报仇?我看还不如老老实实安家落户挣钱嫁冰冰来得直接。”

    “噗——”冷寂笑出声来,“张口闭口嫁冰冰,你能耐。”

    冷月也笑靥如花:“冰冰呢?她现在怎样?”

    “我们在北固山深处住着,那里有我的……几个朋友,我担心冷家的事情牵连起来,离开南京我就带着冰冰马不停蹄跑到镇江来,已经早早把她安顿好了,你放心就是。”

    冷月点头:“叨扰朋友终归不好,不如还是让冰冰跟着我。我手里还有一小笔钱,倒是能解燃眉之急,剩下的再挣就好。”冷月一边说一边想起自己答应江掌柜时那没出息的情景。在昏暗的灯光下,江掌柜眯着眼睛道了句“可惜饷银不多,每月只有一两”就被冷月不争气地一口答应下来。

    冷月倒没什么负罪感,虽然夜行人是冷家灭门的元凶,可冷家做的事情的确无异谋反,实是死有余辜,这事本也不能怪罪夜行人。冷月对冷家的感情不比冷英多,冷英都能出卖冷家,冷月不觉得自己与冷家灭门的元凶为伍有什么不对。最重要的是,每个月一两的饷银简直像从天而降的馅饼,在举目无亲、身无分文的情况下,冷月怎么拒绝?他若是拒绝了,对得起死去的父母亲人,死去的长兄和苏恪吗?

    唯一在意的就是冰冰。把这么一个小女孩丢在举目无亲的镇江究竟是好是坏,又该不该把夜行人的事情告诉冷叔?

    冷月想起夜色中藤架下呜呜的箫声,想起那半块暖黄色布料来。

    “冷叔。”

    “冷月。”

    声音同时响起又戛然而止。翻过土的新草气味里,叔侄俩相望,相视一笑。这些日子以来的委屈终于在这微笑中消弭,冷月想起少时练武累极倒在地上时,冷叔也是这么温和笑着把自己拉起来。冷月忽然很想再摔倒一次,再被冷叔扶一次,重新拾起那失落的记忆。

    冷月微笑:“冷叔先说。”

    冷寂也微笑:“好。”不知道为什么,这次重逢只相隔月余,冷寂却似苍老了数岁,言语间怎么都掩不去沧桑,“接下来什么打算?”

    “我在镇江府租着间屋舍,不如将冰冰接出来住。叨扰他人终不算好。”

    “这……”

    “可有不妥?”

    冷寂面色为难,欲言又止,蹙眉思忖片刻方才点头,“也好,晚些时候,随我进山接她就是。”

    冷月听闻却摇头连连:“冷叔,不论如何我身系冷氏责任,也同样担着危险,贸然去找冰冰还是有些唐突。近日我将启程前往扬州,冰冰的安顿还托叔叔安排,一切当以安全为重,切记。”

    “危险!为何?”

    冷月轻声叹息,忽地心里荒凉起来。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冷月现今才意识到满腹责任和怀疑却无法语于亲人的感受,才意识到先前星芒对自己是何等重要。他忽然想明白了那种有星芒的感觉,就像灭门惨剧之前,冷叔在身边的感觉一样。

    然而现在不是了。别有月余,冷月却无法将掌握的信息坦言相告,不知是出于安全考虑,还是单纯想起了那片暖黄色的衣角。

    “冷叔,”冷月郑重,叔侄间上一次如此正式还是一个多月前书房中托付冰冰的时候。

    冷月正了正衣冠继续开口:“冷家灭门背后有太多龃龉,冷氏于我不仁,却有养育之恩,背后的一切我须得查清,以报先父,还有长兄。冷月身为冷氏唯一的幸存者,承担责任的同时也必定会遭遇危险,冷月不想牵连冰冰,这份心情,冷叔可能谅解?”

    冷寂沉吟片刻才缓缓道:“我已明白,一切听你的就是。只是,切记万事当心,以安全为重。冰冰这里有我,你生还的消息,且等平安后你亲自告诉她也好。我在镇江守着,若是你那好友回来,我替你感谢他就是。”

    冷月忽然笑起来,眼睛一眯笑出了女孩子的娇俏:“冷月有你这样的叔叔,当真是此生万幸,真不知日后如何报答。”

    冷叔默然良久:“你开心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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