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高手，冷月只见过一次。
那也是个月夜，在南京，宋先生家中。
那一次他抢走冷月一个空匣子。冷月很在意，所以一直想知道这人是谁。
现在他终于又见到了这人。
“久违，杨大人。”血影扯去吊挂着的半截衣袖，不卑不亢，盯着来人。
“想不到镇江府一别这么快就能见面，还真是缘分。”杨俊先目光懒懒，睨着血影，透着几分轻蔑和敌意，“不知血影你是否还记得，本草斋的事情？”
血影没说话，所以冷月没懂。
那时冷月正在棺材铺里跟老板讨价还价，不知道本草斋中丧命的那个无名小卒，更不知道那可怜小卒与投名状的事情，自然也就不知道，严氏兄弟借来的杀人刀和血影背上的黑锅。
杨俊先收起柳叶刀，似乎就此罢手。右手抚过左掌，好像在擦拭本不该存在的血迹。
“我兄弟的命我迟早要讨回。”杨俊先眯着眼睛冷笑着看血影，“后会有期。”
杨俊先拂袖而去，声音却留在夜空里。这是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杨某的事情，南镇请不要插手。”
冷月忽然有点心疼他，迄今仍把星芒当作宋行知，实在可怜。冷月忽然不再想要回那个盒子，不如把盒子留给这可怜的家伙，当作赔偿算了。
杨俊先离去，晚风停驻，四下里又是一片静谧。巷子里的狗又吠了几声。
夜将尽。
面前这人是苏家的血影。冷月听过先前高手所言，知道这是几年前差点要了自己命的人。所以他现在看血影颀长的身影时，总觉得这人心术不正、图谋不轨。
血影向他抱拳道谢他也未顾，发了半天怔才草草敷衍：“那人武艺高强，实是我添乱了。两位勿怪。”
血影摇头，似乎一定要把问题讲清楚，好心安理得地道谢：“杨俊先刀势迅猛，杀招却在掌上。兄台困他不得出掌，是相救无疑。若非兄台相助，血影早是一具尸体。”
冷月不想跟他较真了。毕竟冷家的六公子跟苏家的血影没什么话好说。既然强敌已走，早把情报套出来还能早回去补觉。他心安理得收了这一拜，回道：“在下与苏公有旧，出手相助，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停了停，有意无意地瞟漂旁边敛目站着的女子，“话说起来，二位可有苏姑娘下落？”
果然。女子虽已受伤，连站立都费劲，听了这话还是下意识握起剑柄。血影也楞了一下，才朝着女子轻轻摇头：“我家姑娘，没来扬州。”
冷月没敢再问。血影似乎知道苏姑娘下落，这是好事。若要查苏冷西厂夜行人的龃龉，只要跟着这人就是。这已不是眼下的问题了。
“方才杨俊先所说‘南镇’，可是指兄台？”
冷月摇头，半真半假地答了回去：“上次与那人有过谋面，那时他误以为我同伴是锦衣卫中人，仅此而已。”他没来由地又想起星芒和星芒留下的欠条来。
“兄台非是公人最好。”血影道，“我是江湖人，不愿与公门打交道。”他走到女子身边，想要携着女子走，女子摇头，只跟在他身后。血影未强求，继续前行，离开这院子，“兄台虽于我有恩，但私闯我主家未免不合适。我住在安兴巷，下次兄台要来，最好先知会我一声。”
看着二人背影消失在拱门处，冷月忽然想起，血影这杀人不眨眼的主，对自己已经非常客气了。
“出来吧。”
待二人走远，冷月才朝着院子深处最暗的地方说了一声。
草丛间方有声响，露出一张面孔，借着天光勉强能看到这人的桃花眼眯成一线：“还是被少爷发现了。”
“虽然我不喜欢那个叫杨俊先的家伙，但你以暗器偷袭未免太不妥当。”冷月无奈看着走近的阿恬，“你针上，总该涂些毒药什么的吧？”
阿恬愣在原地，好像因为这莫名其妙的转折懵到了，揉揉脑袋：“针上是有毒来着，可那人不像中毒……我也不知道为啥，可能是时间太久，失效了？这可麻烦了，我这毒针就这么几根这要是失效了一路上可怎么保护少爷你的安全回去冷叔非骂死我不可少主你可得帮帮我……”
“停！”冷月伸手捂住阿恬那张合不上的嘴，终于听到了五更的打更声，“天快亮了，我们先回去。”
主仆二人肿着两双眼睛，坐在阴冷的房间里吃着早茶。巷子口那家早茶加上豆皮包只卖三个铜板，这价格简直良心。冷月一边吃一边算着帐，盘算接下来两个人怎么开销比较省。阿恬吃起来就顾不上说话，倒是安静了很多。隔一会一个打起哈欠，另一个立即跟上。两人张着嘴肿着眼泪眼朦胧看着彼此，对视一笑，再各自低头吃早茶。
算是在扬州过的第一个早晨。
他俩补觉起来已经时近中午。阿恬跟在冷月后面，两个人停在了安兴巷前。
若不是想起有正事，主仆二人差点反身回去，毕竟比起冷月住的那家至今想不起名字的小客栈，安兴巷的龙翔客栈实在气派多了。他们很快在大厅里找到了正在用餐的血影，带着阿恬厚着脸皮坐在血影对面，“怎么就你一人，那姑娘呢？”
“她养伤去了。”血影抬眼看他们两个。这两人都不争气地望着桌上的肴肉和桂花蜜汁藕，就差流口水了，贸然撞上血影的眼神，未免尴尬。血影招呼小二哥上碗筷，又要了两笼翡翠烧卖，才又自顾自吃起来。
拿到碗筷的冷月和阿恬对视片刻，纷纷从彼此眼中看出“这便宜不占白不占”的猥琐念头，二人执起碗箸开吃。待得酒足饭饱，血影才翩然起身，“楼上谈吧。”
血影起身那一刻，腰间的玉佩缠在了桌角上。他俯身去解，冷月却先他一步，蹲在他脚边。
丝绦缠在桌脚，不难解。可是冷月蹲在地上，慢条斯理解了很久。她忘了听血影说的那句“多谢”，更忘了回应。她时不时看看玉佩上繁复的花纹。这些花纹虽然繁复，可是见得多了，她早已记住每一条花纹的形状和走势。她也想起母亲把这块玉交到自己手中的那个春天，想起那个春天里栀子花的香气。
这玉，是冷月姑娘送给子期先生的。
她在心里总叫那个人“子期先生”。
高山流水之谊，虽未谋面，却一直期待与她的“子期先生”再奏一曲。
为了那一曲，她甚至把母亲留下的玉佩交予那人。
她从未想过“子期先生”会是几年前差点要了他命的血影。
冷月姑娘只在这世上活了一天。子期先生也在满屋翡翠烧卖的香味里死掉了。
这玉佩，一定要找个机会要回来才行。
冷月心不在焉地跟着血影进了房，阿恬跟在后面，不知道是不是在怀念桂花蜜汁藕黏在牙上残留的甜腻。
血影的房间整齐干净，比起冷月那廉价的房间不知好了多少倍。冷月觉得不该让那块玉佩填满脑子，就强行算起如果他和阿恬住龙翔客栈需要花多少钱。算到个位忘了应是四下五去一还是四上一去六进一，准备从头算起时，血影就问出了一个冷月逃避很久的问题。
“阁下究竟是谁？”
“我叫韩月。”冷月脸不红心不跳。
血影摇头：“倒是从未听说苏公有此故人。”
“出身微末，哪得苏公正眼？”冷月草草应付，心里还在计算那几个乱七八糟的数字，“我与苏老先生先前也未曾谋面，不过蒙老先生恩惠，谨记于心而已。”冷月终于放弃了计算。他想起所谓的“恩惠”，与面前这家伙好像也脱不了干系。
冷月耳边的头发忽然飘了起来。
风！
哪里来的风？
冷月想起昨夜血影情急之下格挡杨俊先的那招，握着凝寒的剑柄，抬臂横在自己和阿恬身前。凝寒剑身紧紧贴着手臂，硬生生承了这一击。
这是那柄红黑相间的剑。冷月没见到那个剑一样女子的身影。拿着剑的人是血影。
这一剑攻势并未停歇，换个角度再向冷月砸来。冷月仓促起身反手继续格挡，这一剑震得冷月手臂发麻，根本不及收手，眼见下一招无论如何也不能躲过，锋利的剑刃就要当头落下。就在这时，白亮亮的剑刃就停在了冷月眼前。
血影停下了攻势。
他的手上扎着一根银针。
下意识地，冷月看向阿恬。阿恬睁着漂亮的桃花眼，无辜地看着冷月。
“果然，昨夜那根针，应当出自你的手笔。”血影收起剑，重新坐下。
“阁下这是何意！”冷月冷冷问。血影回鞘的时候凝寒出鞘，横在血影颈前，“我以诚相待，阁下却做出如此行径，可是君子之举？”
“我不是君子。我只是江湖人。”血影抬起手，拔出扎在手背上的银针，“贤弟不如收起剑，我们继续谈谈。”
“我不想和你谈了。”冷月收剑回鞘，冷漠转身。他转身看到阿恬惊恐的表情。
阿恬看着血影，瞪着大大的桃花眼，就像做了什么错事一样，显得无辜又无助。冷月回头，血影的身子刚刚向一边歪下去。他的手背已经变黑，整个身体也变得僵硬。下一刻血影已经倒在了冷月的怀里。
“你不是说毒失效了吗！”冷月责问阿恬，声音都变得像女孩子一样高亢起来，“有毒你还乱用！”
“昨天晚上明明……少主别别别生气！”
冷月用身体撑着血影，解下腕上的绑带，死死勒住血影的胳膊，用牙撕扯着系上一个死结。从血影袖中抢过短刀，沿着变黑的伤口划了一个十字。
“你有解药吧？”冷月低声问，问完就低头替血影吸起毒来。见毒血由黑变红，他一把抢过阿恬手里的解药，急急涂在患处。冷月解下另一只手腕上的绑带时，药液滴落在了血影腰间的玉佩上。冷月未顾，先把伤口包好，才吩咐阿恬一声：“你扶着他。”
阿恬不知所措地接过血影，冷月立即蹲下身子擦拭玉佩上褐黄色的药液。阿恬茫然腾出一只手来给冷月倒了杯水：“少爷你好歹先漱漱口啊你吸了那么多毒血出来万一有什么事我回去怎么向——”
“闭嘴。”冷月喝住阿恬，拭净了玉佩上的药液，才站起身来，喝水漱口，吐在先前吐出的毒血边。他擦过嘴角水渍，才问：“针上的毒有多厉害？能毒死人吗？”
“没，没试过……呃，倒是毒死过牛来着……就是上次在寨东头的二嫂子家，她家牛就沾上……”
“够了。”冷月摇头，“连牛都能毒死，你居然还拿出来滥用？”
“刚刚我不出手少爷你就死了！”
“你懂什么？”冷月白他一眼，目光投向阿恬怀中的血影，“他不过是诈我。他不会杀我。”
血影在阿恬怀里，看着冷月。脸色苍白，目光却炯炯。方才他神智仍清，却未发一言，直至此时才缓缓开口：“多谢相救。”
冷月闻言立即抱拳行礼，“我弟弟胡闹，还请子……”冷月暗恼急出了口误，干咳一声，“请血影兄勿怪。”
“是在下失礼在先。”血影摇头，语音缓缓，“若非贤弟相救，在下早已是死尸一具。”
“不必客气。我俩来既不是跟你打架，也不是要你感激的。”冷月摇头，“你若虚弱不妨先养伤，有什么事，我下次再来拜访。”
“不必。”血影摇头，“没什么大碍。”他动了动手指，似乎身体也恢复了一些知觉。他停了停，向阿恬道一句谢，直身坐好。右手还不能动，他就用左手把右臂抬起来放在胳膊上，抬眼看冷月，不卑不亢，“来之前听说我在扬州有个搭档，想必是你吧？”
“是。”冷月一撩衣袍坐到他对面，“小弟初次行走于夜，请多指教。”
江掌柜没说那个人就是血影。临行前冷月去找江掌柜的时候，江掌柜正眯着眼睛凑在灯下不知道在看什么，抬眼看冷月嘿嘿一笑，嘴角的皱纹总能挤出些市侩的味道。冷月熟悉这种味道。他跟江掌柜都是生意人，彼此臭气相投，实不罕见。他招呼冷月坐下，叫外厅的小哥倒杯白开水端盘桃花酥，潦潦草草尽了待客礼数。
除去宾主，就是上下属的关系了。
用一个月一两银子的价钱把自己卖出去，冷月还是比较满意的。所以对于这种微妙的上下属关系，也能欣然接受。
“冷家和苏家的事，你应该了解了一些。”江掌柜眯着眼，把手里的信笺递到冷月眼前。冷月小心接过，避开了江掌柜带有老茧的粗短手指。
这封信笺是写给苏恪的。只有称呼，却无署名，跟先前冷月烧的那些写给冷烨的书信差不多。
苏家冷家，都是为西厂而运作钱粮，却相争多年，囿于内耗。
“苏老爷是夜行人，他潜于西厂这些年，一定查出了很多东西。但他死的匆忙，未及交代。江掌柜想要我把这件事情查下去，可对？”
“跟六公子说话，一点不费力气。”江掌柜点头。
“他家里什么都没有。”
“他家里当然什么都没有。”江掌柜摇头，“冷家灭门，是西厂弃车保帅。而苏恪之死，却多半是自杀。这老狐狸听说你家的事情，恐怕早就预料到自己难逃此劫，所以定然安排好了所有事情。就像他把你安排到了我这里，他一定还有别的手段。他查到的那些证据，一定被他小心藏了起来。”
冷月撇嘴，没说自己早已猜到。
“我听说，小婕儿不见了。”
“江掌柜觉得线索在她那？”
“不知道。”江掌柜站起来，一双油腻腻的胖手落在了冷月的肩上，“苏恪在扬州有套宅院，你若有兴趣，可去看看。”
冷月坐着未动，闻着江掌柜手上的酥油味心里暗暗腹诽，嘴上却说：“连你我都能知道的地方，一定不是苏老爷放证据的地方。”
“去看看，总没坏处。”江掌柜道，“何况在那里，你应该能见到另一个夜行人。”
“能算作朋友？”
“这你放心，比起厂卫，夜行人的龌龊要少得多。”
冷月回头看江掌柜，江掌柜浅笑拿起桃花酥递给冷月：“趁桃花花期没过，不尝尝？”
“我不太爱吃甜。”冷月笑回。把目光从江掌柜油腻的手上移开，接过桃花酥，从江掌柜没碰过的地方掰下一块，剩下的放回碟子里，笑眯眯道，“不过江掌柜的糕点这么有名，我得尝尝。”
他停了停，问：“江掌柜可知，冷家关于西厂的证据，是否在锦衣卫手里？”
江掌柜正拍着手上沾上的的桃花酥渣滓，听到这话愣了一下：“南京的事情倒不归我管。我帮你问问吧。”
冷月凝视碟子里的半块桃花酥良久，说：“好。”
那也是个月夜，在南京，宋先生家中。
那一次他抢走冷月一个空匣子。冷月很在意，所以一直想知道这人是谁。
现在他终于又见到了这人。
“久违，杨大人。”血影扯去吊挂着的半截衣袖，不卑不亢，盯着来人。
“想不到镇江府一别这么快就能见面，还真是缘分。”杨俊先目光懒懒，睨着血影，透着几分轻蔑和敌意，“不知血影你是否还记得，本草斋的事情？”
血影没说话，所以冷月没懂。
那时冷月正在棺材铺里跟老板讨价还价，不知道本草斋中丧命的那个无名小卒，更不知道那可怜小卒与投名状的事情，自然也就不知道，严氏兄弟借来的杀人刀和血影背上的黑锅。
杨俊先收起柳叶刀，似乎就此罢手。右手抚过左掌，好像在擦拭本不该存在的血迹。
“我兄弟的命我迟早要讨回。”杨俊先眯着眼睛冷笑着看血影，“后会有期。”
杨俊先拂袖而去，声音却留在夜空里。这是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杨某的事情，南镇请不要插手。”
冷月忽然有点心疼他，迄今仍把星芒当作宋行知，实在可怜。冷月忽然不再想要回那个盒子，不如把盒子留给这可怜的家伙，当作赔偿算了。
杨俊先离去，晚风停驻，四下里又是一片静谧。巷子里的狗又吠了几声。
夜将尽。
面前这人是苏家的血影。冷月听过先前高手所言，知道这是几年前差点要了自己命的人。所以他现在看血影颀长的身影时，总觉得这人心术不正、图谋不轨。
血影向他抱拳道谢他也未顾，发了半天怔才草草敷衍：“那人武艺高强，实是我添乱了。两位勿怪。”
血影摇头，似乎一定要把问题讲清楚，好心安理得地道谢：“杨俊先刀势迅猛，杀招却在掌上。兄台困他不得出掌，是相救无疑。若非兄台相助，血影早是一具尸体。”
冷月不想跟他较真了。毕竟冷家的六公子跟苏家的血影没什么话好说。既然强敌已走，早把情报套出来还能早回去补觉。他心安理得收了这一拜，回道：“在下与苏公有旧，出手相助，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停了停，有意无意地瞟漂旁边敛目站着的女子，“话说起来，二位可有苏姑娘下落？”
果然。女子虽已受伤，连站立都费劲，听了这话还是下意识握起剑柄。血影也楞了一下，才朝着女子轻轻摇头：“我家姑娘，没来扬州。”
冷月没敢再问。血影似乎知道苏姑娘下落，这是好事。若要查苏冷西厂夜行人的龃龉，只要跟着这人就是。这已不是眼下的问题了。
“方才杨俊先所说‘南镇’，可是指兄台？”
冷月摇头，半真半假地答了回去：“上次与那人有过谋面，那时他误以为我同伴是锦衣卫中人，仅此而已。”他没来由地又想起星芒和星芒留下的欠条来。
“兄台非是公人最好。”血影道，“我是江湖人，不愿与公门打交道。”他走到女子身边，想要携着女子走，女子摇头，只跟在他身后。血影未强求，继续前行，离开这院子，“兄台虽于我有恩，但私闯我主家未免不合适。我住在安兴巷，下次兄台要来，最好先知会我一声。”
看着二人背影消失在拱门处，冷月忽然想起，血影这杀人不眨眼的主，对自己已经非常客气了。
“出来吧。”
待二人走远，冷月才朝着院子深处最暗的地方说了一声。
草丛间方有声响，露出一张面孔，借着天光勉强能看到这人的桃花眼眯成一线：“还是被少爷发现了。”
“虽然我不喜欢那个叫杨俊先的家伙，但你以暗器偷袭未免太不妥当。”冷月无奈看着走近的阿恬，“你针上，总该涂些毒药什么的吧？”
阿恬愣在原地，好像因为这莫名其妙的转折懵到了，揉揉脑袋：“针上是有毒来着，可那人不像中毒……我也不知道为啥，可能是时间太久，失效了？这可麻烦了，我这毒针就这么几根这要是失效了一路上可怎么保护少爷你的安全回去冷叔非骂死我不可少主你可得帮帮我……”
“停！”冷月伸手捂住阿恬那张合不上的嘴，终于听到了五更的打更声，“天快亮了，我们先回去。”
主仆二人肿着两双眼睛，坐在阴冷的房间里吃着早茶。巷子口那家早茶加上豆皮包只卖三个铜板，这价格简直良心。冷月一边吃一边算着帐，盘算接下来两个人怎么开销比较省。阿恬吃起来就顾不上说话，倒是安静了很多。隔一会一个打起哈欠，另一个立即跟上。两人张着嘴肿着眼泪眼朦胧看着彼此，对视一笑，再各自低头吃早茶。
算是在扬州过的第一个早晨。
他俩补觉起来已经时近中午。阿恬跟在冷月后面，两个人停在了安兴巷前。
若不是想起有正事，主仆二人差点反身回去，毕竟比起冷月住的那家至今想不起名字的小客栈，安兴巷的龙翔客栈实在气派多了。他们很快在大厅里找到了正在用餐的血影，带着阿恬厚着脸皮坐在血影对面，“怎么就你一人，那姑娘呢？”
“她养伤去了。”血影抬眼看他们两个。这两人都不争气地望着桌上的肴肉和桂花蜜汁藕，就差流口水了，贸然撞上血影的眼神，未免尴尬。血影招呼小二哥上碗筷，又要了两笼翡翠烧卖，才又自顾自吃起来。
拿到碗筷的冷月和阿恬对视片刻，纷纷从彼此眼中看出“这便宜不占白不占”的猥琐念头，二人执起碗箸开吃。待得酒足饭饱，血影才翩然起身，“楼上谈吧。”
血影起身那一刻，腰间的玉佩缠在了桌角上。他俯身去解，冷月却先他一步，蹲在他脚边。
丝绦缠在桌脚，不难解。可是冷月蹲在地上，慢条斯理解了很久。她忘了听血影说的那句“多谢”，更忘了回应。她时不时看看玉佩上繁复的花纹。这些花纹虽然繁复，可是见得多了，她早已记住每一条花纹的形状和走势。她也想起母亲把这块玉交到自己手中的那个春天，想起那个春天里栀子花的香气。
这玉，是冷月姑娘送给子期先生的。
她在心里总叫那个人“子期先生”。
高山流水之谊，虽未谋面，却一直期待与她的“子期先生”再奏一曲。
为了那一曲，她甚至把母亲留下的玉佩交予那人。
她从未想过“子期先生”会是几年前差点要了他命的血影。
冷月姑娘只在这世上活了一天。子期先生也在满屋翡翠烧卖的香味里死掉了。
这玉佩，一定要找个机会要回来才行。
冷月心不在焉地跟着血影进了房，阿恬跟在后面，不知道是不是在怀念桂花蜜汁藕黏在牙上残留的甜腻。
血影的房间整齐干净，比起冷月那廉价的房间不知好了多少倍。冷月觉得不该让那块玉佩填满脑子，就强行算起如果他和阿恬住龙翔客栈需要花多少钱。算到个位忘了应是四下五去一还是四上一去六进一，准备从头算起时，血影就问出了一个冷月逃避很久的问题。
“阁下究竟是谁？”
“我叫韩月。”冷月脸不红心不跳。
血影摇头：“倒是从未听说苏公有此故人。”
“出身微末，哪得苏公正眼？”冷月草草应付，心里还在计算那几个乱七八糟的数字，“我与苏老先生先前也未曾谋面，不过蒙老先生恩惠，谨记于心而已。”冷月终于放弃了计算。他想起所谓的“恩惠”，与面前这家伙好像也脱不了干系。
冷月耳边的头发忽然飘了起来。
风！
哪里来的风？
冷月想起昨夜血影情急之下格挡杨俊先的那招，握着凝寒的剑柄，抬臂横在自己和阿恬身前。凝寒剑身紧紧贴着手臂，硬生生承了这一击。
这是那柄红黑相间的剑。冷月没见到那个剑一样女子的身影。拿着剑的人是血影。
这一剑攻势并未停歇，换个角度再向冷月砸来。冷月仓促起身反手继续格挡，这一剑震得冷月手臂发麻，根本不及收手，眼见下一招无论如何也不能躲过，锋利的剑刃就要当头落下。就在这时，白亮亮的剑刃就停在了冷月眼前。
血影停下了攻势。
他的手上扎着一根银针。
下意识地，冷月看向阿恬。阿恬睁着漂亮的桃花眼，无辜地看着冷月。
“果然，昨夜那根针，应当出自你的手笔。”血影收起剑，重新坐下。
“阁下这是何意！”冷月冷冷问。血影回鞘的时候凝寒出鞘，横在血影颈前，“我以诚相待，阁下却做出如此行径，可是君子之举？”
“我不是君子。我只是江湖人。”血影抬起手，拔出扎在手背上的银针，“贤弟不如收起剑，我们继续谈谈。”
“我不想和你谈了。”冷月收剑回鞘，冷漠转身。他转身看到阿恬惊恐的表情。
阿恬看着血影，瞪着大大的桃花眼，就像做了什么错事一样，显得无辜又无助。冷月回头，血影的身子刚刚向一边歪下去。他的手背已经变黑，整个身体也变得僵硬。下一刻血影已经倒在了冷月的怀里。
“你不是说毒失效了吗！”冷月责问阿恬，声音都变得像女孩子一样高亢起来，“有毒你还乱用！”
“昨天晚上明明……少主别别别生气！”
冷月用身体撑着血影，解下腕上的绑带，死死勒住血影的胳膊，用牙撕扯着系上一个死结。从血影袖中抢过短刀，沿着变黑的伤口划了一个十字。
“你有解药吧？”冷月低声问，问完就低头替血影吸起毒来。见毒血由黑变红，他一把抢过阿恬手里的解药，急急涂在患处。冷月解下另一只手腕上的绑带时，药液滴落在了血影腰间的玉佩上。冷月未顾，先把伤口包好，才吩咐阿恬一声：“你扶着他。”
阿恬不知所措地接过血影，冷月立即蹲下身子擦拭玉佩上褐黄色的药液。阿恬茫然腾出一只手来给冷月倒了杯水：“少爷你好歹先漱漱口啊你吸了那么多毒血出来万一有什么事我回去怎么向——”
“闭嘴。”冷月喝住阿恬，拭净了玉佩上的药液，才站起身来，喝水漱口，吐在先前吐出的毒血边。他擦过嘴角水渍，才问：“针上的毒有多厉害？能毒死人吗？”
“没，没试过……呃，倒是毒死过牛来着……就是上次在寨东头的二嫂子家，她家牛就沾上……”
“够了。”冷月摇头，“连牛都能毒死，你居然还拿出来滥用？”
“刚刚我不出手少爷你就死了！”
“你懂什么？”冷月白他一眼，目光投向阿恬怀中的血影，“他不过是诈我。他不会杀我。”
血影在阿恬怀里，看着冷月。脸色苍白，目光却炯炯。方才他神智仍清，却未发一言，直至此时才缓缓开口：“多谢相救。”
冷月闻言立即抱拳行礼，“我弟弟胡闹，还请子……”冷月暗恼急出了口误，干咳一声，“请血影兄勿怪。”
“是在下失礼在先。”血影摇头，语音缓缓，“若非贤弟相救，在下早已是死尸一具。”
“不必客气。我俩来既不是跟你打架，也不是要你感激的。”冷月摇头，“你若虚弱不妨先养伤，有什么事，我下次再来拜访。”
“不必。”血影摇头，“没什么大碍。”他动了动手指，似乎身体也恢复了一些知觉。他停了停，向阿恬道一句谢，直身坐好。右手还不能动，他就用左手把右臂抬起来放在胳膊上，抬眼看冷月，不卑不亢，“来之前听说我在扬州有个搭档，想必是你吧？”
“是。”冷月一撩衣袍坐到他对面，“小弟初次行走于夜，请多指教。”
江掌柜没说那个人就是血影。临行前冷月去找江掌柜的时候，江掌柜正眯着眼睛凑在灯下不知道在看什么，抬眼看冷月嘿嘿一笑，嘴角的皱纹总能挤出些市侩的味道。冷月熟悉这种味道。他跟江掌柜都是生意人，彼此臭气相投，实不罕见。他招呼冷月坐下，叫外厅的小哥倒杯白开水端盘桃花酥，潦潦草草尽了待客礼数。
除去宾主，就是上下属的关系了。
用一个月一两银子的价钱把自己卖出去，冷月还是比较满意的。所以对于这种微妙的上下属关系，也能欣然接受。
“冷家和苏家的事，你应该了解了一些。”江掌柜眯着眼，把手里的信笺递到冷月眼前。冷月小心接过，避开了江掌柜带有老茧的粗短手指。
这封信笺是写给苏恪的。只有称呼，却无署名，跟先前冷月烧的那些写给冷烨的书信差不多。
苏家冷家，都是为西厂而运作钱粮，却相争多年，囿于内耗。
“苏老爷是夜行人，他潜于西厂这些年，一定查出了很多东西。但他死的匆忙，未及交代。江掌柜想要我把这件事情查下去，可对？”
“跟六公子说话，一点不费力气。”江掌柜点头。
“他家里什么都没有。”
“他家里当然什么都没有。”江掌柜摇头，“冷家灭门，是西厂弃车保帅。而苏恪之死，却多半是自杀。这老狐狸听说你家的事情，恐怕早就预料到自己难逃此劫，所以定然安排好了所有事情。就像他把你安排到了我这里，他一定还有别的手段。他查到的那些证据，一定被他小心藏了起来。”
冷月撇嘴，没说自己早已猜到。
“我听说，小婕儿不见了。”
“江掌柜觉得线索在她那？”
“不知道。”江掌柜站起来，一双油腻腻的胖手落在了冷月的肩上，“苏恪在扬州有套宅院，你若有兴趣，可去看看。”
冷月坐着未动，闻着江掌柜手上的酥油味心里暗暗腹诽，嘴上却说：“连你我都能知道的地方，一定不是苏老爷放证据的地方。”
“去看看，总没坏处。”江掌柜道，“何况在那里，你应该能见到另一个夜行人。”
“能算作朋友？”
“这你放心，比起厂卫，夜行人的龌龊要少得多。”
冷月回头看江掌柜，江掌柜浅笑拿起桃花酥递给冷月：“趁桃花花期没过，不尝尝？”
“我不太爱吃甜。”冷月笑回。把目光从江掌柜油腻的手上移开，接过桃花酥，从江掌柜没碰过的地方掰下一块，剩下的放回碟子里，笑眯眯道，“不过江掌柜的糕点这么有名，我得尝尝。”
他停了停，问：“江掌柜可知，冷家关于西厂的证据，是否在锦衣卫手里？”
江掌柜正拍着手上沾上的的桃花酥渣滓，听到这话愣了一下：“南京的事情倒不归我管。我帮你问问吧。”
冷月凝视碟子里的半块桃花酥良久，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