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影进房关门时,正看到冷月带着阿恬堵在门口。

    冷月觉得自己大喇喇堵在血影门口,简直毫无形象可言。但为了阿恬的黄金蟹粉狮子头,他还是决定恬不知耻一次。反正自从灭门惨祸之后,冷月已经干了很多没有面子的事情,人早就丢完了,多这一次不多。

    他这一堵,倒是教血影不自在了起来:“贤弟这是……还有什么事情吗?”

    冷月进门,毫不客气在桌前坐下,说:“就是觉得不放心你这里,过来看看……”冷月说话声音越来越低,连她都开始质疑自己的鬼话,思索了一会,她忽然给自己想出一个绝好的理由来,“昨天那姑娘,似乎中了扬俊先一掌,不知现在情况如何?”

    “你是说晏雪?”血影擦亮火折子,点上灯,坐到冷月对面,“没什么大碍,她回去养伤了。”

    “哦。”冷月应着,正想着追问回去哪里养伤会不会太唐突,不问又应该找什么话化解尴尬,下意识地摸向凝寒剑,却摸了个空。

    冷月心里一惊,下意识地朝身后看去。房门大开,阿恬也不在。

    凝寒,连同阿恬一起,不见了。

    江掌柜好吃懒做、不干零活,每天让伙计准备好面粉鸡蛋酥油和盐糖,自己上午做一次、下午做一次,就算他江记独一份的糕点了。其他时间他就坐在狭小的房间里,就着昏暗的烛光,翻他看不完的账本。一边看,一边吃着桃花酥,再用油花花的手在衣襟上随便蹭一蹭,跟着翻一页,看到兴起自斟自饮喝着隔夜的凉茶。

    江掌柜的对面坐着一个高大的中年武人,却浑然未顾。

    “死胖子,倒是回我一句。”武人不耐烦,敲着桌子,语气粗鲁地对江掌柜说。

    “别急别急别急……”江掌柜慢悠悠地抬起头来,懒洋洋盯着面前微髯的武人,淡淡然道,“你瞎操什么心?不是找你族里的高手去护她了吗?”

    “废话,要不是你这死胖子支使她去,我用得着费这些心思吗?”

    江掌柜摇摇头,脸上挂点市侩的笑意。他说:“你放心,你放心,你们家宝贝月儿不会和血影那小子打起来的。倒是你,这一走十几年,都没说回来看看老朋友,却为一个小娃来向我兴师问罪。我听说你前几年回镇江几次,你……”

    武人拍案而起,额角青筋突突跳着。狰狞的面孔惊得江掌柜住了口,悻悻陪笑:“你别生气嘛,有话好商量。我懂我懂,你们族中,就靠这一个女娃继承族长之位,可是她毕竟从未接触过她的族人对吧?你给她点时间,让她慢慢接受。”

    武人蹙眉:“这不是你安排她进夜行人的理由。死胖子你把话说清楚,你到底是何居心?”

    江掌柜收了笑,整张脸严肃起来,肥肉衬托下却有一种莫名的喜感。他看着武人的深目,认真说道:“冷寂,她想知道的事,我也想知道。她想亲自去查,我很支持。我知道你不愿与朝堂扯上关系,冷月的名字,也从未在我的档案中出现过,她若愿意,随时可以离开;她若想留下来做夜行人,你难道还要用你们族中的事情来压她吗?”

    “你这是什么混账话?你让她与那小子同行,安的什么心?”

    “血影啊。”江掌柜慢慢咀嚼着这个名字,沉吟了一会,说,“血影是恶人,却不是坏人。我早听说那娃儿机敏,你还担心她不知道怎么拿捏血影?何况有你族中高手在,你怕什么?”

    冷寂听完这话,心中稍松,怒色也少了些。

    族中高手……他念叨着,“希望是吧。”

    冷月还在发呆,没醒过神来时,血影已经冲了出去。就刚才点灯的工夫,阿恬就不见了。这么短的时间里,阿恬绝对没有走远。他俩冲出客房,就听到院子里传来乒乒乓乓的响动。

    龙翔客栈的客房大都在后院之中。血影这间是后院最里间,平时根本没什么人来。

    夜色渐深,华灯未上,院子角落里漆黑一片。血影想也不想,朝着声音就去,忽然一道白光,直直朝着他刺了过来。

    正是凝寒。

    血影白日里中了毒,虽说没什么大碍,但反应终究慢了一截,这一剑防备不及,连抬手用袖刀格挡的空当都没有,只得仰头闪避,那剑身却一抖,朝着血影而来,眼看这一剑就要掼入血影胸腹。就在这时,跟着血影的冷月揪起血影的后襟,用力往身后狠狠一送,代替血影,整个身体都像剑锋扑去。

    冷月只朝血影看了一眼,血影就立即会意,抬起血影剑向冷月手中送去。冷月手执剑柄,血影那里轻扣机簧,血影剑夺鞘而出。冷月反手扣住偷袭者的剑刃稍稍使力,那人手一松,凝寒呛啷一声落地。血影送步上前,短刀已经架在了那人咽喉上。

    于强?

    冷月犹自纳闷,手却未歇,先捡起地上的凝寒剑,又扶起被制在角落里的阿恬。阿恬胸口狠狠中了一脚,扶着冷月的肩膀,不停地咳嗽着。

    “你这小子,没两把刷子就不要逞能。”冷月一边给他轻轻按摩着胸口,一边重话埋怨,“这是我来得及时,我要晚些到,你被他杀了怎么办?你叫我怎么跟冷叔交代?”

    阿恬咳嗽着,一双桃花眼都快沁出泪来:“我也是……咳咳咳……想帮你……”

    “闭嘴吧。”冷月心疼地揉了揉阿恬的头发,“以后遇到情况,不要一个人擅自行动,知道了?”

    冷月扶阿恬站正,才慢慢踱到于强面前。

    “你跟踪我们?”血影问。

    于强跟踪三人,想在血影落单时下手,没想到冷月却带着阿恬进了龙翔客栈。走在后面的阿恬觉察到于强跟踪,拿了凝寒剑出来查看,被于强制服在地。恰恰这时血影冷月冲出来,于强只能硬碰硬,被血影冷月擒获。

    这种事情显而易见,本不需要发问。血影问话,也多是震慑罢了。

    所以于强没有回答。

    “因误会伤你兄弟性命,确实是血影之过。”血影撤下短刀,将刀柄反转递到于强手里,“你若心有不甘,血影这条贱命,你拿去就是。”

    于强一愣,下意识握住短刀,低头看手里黑色的刀柄,忽地抬起眼来,目露凶光,大喝一声,朝血影而去。

    血影的短刀取过很多人的性命,沾过很多人的鲜血。这一次,刀锋指向的是他自己。

    他闭上眼睛,张开双臂,等着自己的短刀穿胸而过。

    叮——

    于强拿着的短刀,最终还是掉到了地上。声音清脆,像来自灵魂的叩击。

    老大和大哥所说有理。现在应当做的不是计较前嫌,而是共同找出杀害杨大人的敌人。

    冷月瞟一眼地上的短刀,默默把凝寒收回鞘中,再走到血影身边,把血影剑也收回到剑鞘中,没心情鄙视血影的作秀,只是低声跟血影说了句:“阿恬受了伤。”

    血影微微颔首回应,兀自朝向于强,淡淡道:“我与杨大人之前确实有很多误会。但死者为大,我也希望阁下能够留血影苟活数日,查明真相,好让杨大人瞑目。”

    血影背对着院中灯光,面对着站在黑暗中的于强,长身一揖。

    阿恬如愿吃到了黄金蟹粉狮子头,虽然结结实实挨了于强一脚光荣负伤,但是换来如此美味的一顿晚餐,他还是很满意的。

    冷月也很满意,因为这顿晚餐并不需要他花钱,讹上血影这冤大头,扬州之行的吃穿用度都有了着落。

    自从星芒开了那份欠条之后,冷月就彻底卑微到了尘土里,再没有六少爷的骄矜。冷月挖掘出了刻在骨子里贪财的商人本质,昧着良心出卖灵魂,日子过不下去的时候就连出卖□□也不是没有想过,所以他现在能坦然淡定地蹭吃蹭喝。每思及至此,他总会暗自懊恼,自己当初对星芒何必那么客气。

    打烊之后,龙翔客栈消停了很多。此刻已然入夜,店小二敬业地在柜台后面擦抹,三个人坐在桌前吃饭,除此之外,客栈内安安静静,与白日热闹截然不同。

    冷月和血影一边一个,默默看着坐在中间的阿恬大快朵颐。阿恬吃着吃着忽然抬起头来,抹一抹嘴上的油渍,无辜地睁着一双水灵灵的桃花眼看看冷月,又看看血影,再看看冷月,转着眼珠思考一圈,默默地把桌子中央盛放狮子头的汤盆端到面前,捧起汤盆就嘴喝。

    冷月实在看不下去了,劈手就夺阿恬的汤盆,尴尬地数落:“喂喂,这么咸的汤……”他一边抢过汤盆,一边偷偷睨了血影一眼,见血影没有嫌弃之色,才干咳两声缓解尴尬的气氛,“你别介意,他平常……就这个德性……”

    血影倒是轻轻摇头:“贤弟见外。小兄弟豪爽,是真性情。”

    阿恬一边心想少主就是厉害,刚见我两天就知道我平常什么样了。他一边不甘心地从汤盆里打捞残羹剩饭,根本没抬头理会二人一下。冷月见状也没了脾气,只得讪笑,不说话。

    血影倒是想起一事,开口问:“愚兄有一事详询,草率问问贤弟,扬俊先死因,是溺水吗?”

    冷月巴不得血影把话题岔开,想也不想急急忙忙回答:“我本想着就算他是被毒死的我也得把干系摘清的,但从他的死相来看确实是溺毙无误。”

    他话说完才觉得自己说得太快了,不知是不是受了阿恬影响。

    罪魁祸首阿恬此刻正拿着馒头擦餐盘上的汤汁。

    血影又问:“所以贤弟所说是自己的推断,而非诓舒同?”

    冷月觉得先前话说多了,所以现在答以点头。

    阿恬此刻一边叼着馒头,一边用筷子在汤盆里划拉。

    血影再问:“能根据死相推断死因,贤弟是如何懂得的?”

    冷月盯着没出息的阿恬,一边把他执箸的手打回去一边心不在焉地说:“前几年遇上桩案子,一个仵作大哥替我洗雪冤屈,当时那个死者就是溺毙的。”他实在忍不住了,夺过阿恬的筷子,说,“咱们也……差不多吃完了吧……”

    血影玩味地点头,叫小二结账撤桌。阿恬委屈地捧着半个馒头,瞪着水汪汪的桃花眼看冷月。

    就在此时,龙翔客栈的大门,“嘭”地一声被撞开了。

    三人连同小二都是一惊,冷月下意识地把手按在凝寒上,血影已经抢先一步,挡在了几人身前。

    闯进来的人,满身血迹,跌跌撞撞地扑到冷月身前,一个踉跄倒在了地上。

    冷月和血影几乎是同时冲上前去。于强扑进门来就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任凭冷月血影如何敲打推拿都不醒转。二人对视。决定把他抚上楼再做计较,就在这时于强忽然死死抓住血影的衣服,闭着眼睛。含糊不清地喊着:“是他!是他!”

    他身上有好几道伤口,都是刀伤,后背有道伤口血流如注。只片刻就弄脏了血影的衣摆。

    冷月看于强伤势再也耽搁不得,就一把扯下店面的布帘子,撕成一条一条,给于强捆扎止血,一面吩咐吓傻了的店小二:“你店中可有什么止血带金疮药,尽数拿出来。我、我们付钱给你。”

    店小二见这人受伤如此严重,也顾不上心疼花梨木大门,跌跌撞撞扑到后面房间找伤药。冷月也不理他,兀自一个人蹲在于强身边查看。

    于强左肩和双腿上都有几道触目惊心的伤口在流血,但伤最重的还是在背后。

    “血影你去打盆清水来,阿恬,帮忙止血。”冷月把布条递给阿恬,嘴上不停手上也不停。

    反而是阿恬愣在原地:“包,包哪里……”

    冷月懒得抱怨阿恬,只淡淡讲:“腿、肩,腿从伤口下方勒紧,肩上的伤口……”

    “我来吧。”血影拿过阿恬手里的布条,蹲在冷月身边,“阿恬小兄弟,麻烦你打盆清水来。”

    血影走江湖这些年,不知道见过多少刀光剑影,于强的伤他只瞟一眼就动起手来;不仅如此,他只扫一眼冷月,就从袖中甩出短刀,轻叩机簧,把刀身抖出一点点,倒着递到冷月眼前。

    冷月偏头看他一眼,停了一下,道:“多谢”。血影也没多说,只顾着给于强止血,手上动作迅速,毫无停滞犹疑。

    冷月一手执刀,一手按着于强后背的伤口,飞挑几道,染血的衣物刺啦一声裂开,冷月扯开衣服,露出于强触目惊心的伤口来。冷月从怀里拿出手绢,把周围的血拭尽,在盆里洗涮,拧出一片殷红来。

    小二哥惊慌失措地送来药,冷月看了几瓶,都没有合适的金创伤药,就吩咐小二找些烈酒。他刚把烈酒洒到于强伤口上,还没擦拭,就听到于强几声闷哼。他看血影,两人相视,放下心来。

    “诶?他还活着!”阿恬高兴地叫喊,几乎忘记先前正是这家伙踢了自己一脚。

    “阿恬……去换盆水……”

    阿恬确是个少年,心性多变,晚上还恶语相向,现在见到于强这个模样,居然也起了恻隐之心,一边揉着胸口一边跑上跑下取药打水,乐此不疲。

    他们把于强安置在血影房间,刚准备出门下楼找小二哥再开两间房间,冷月的胳膊就被于强抓住了。

    于强的眼睛微睁,因失血和伤痛,整张脸扭曲得不成人样,极力想说什么又只能发出“咳咳”的声音。冷月不忍,刚想起身帮他倒杯水,血影已将水杯抵到冷月手边。

    冷月一愣,却没言语,只是先给于强喂下,替他擦过嘴角和衣襟,问:“怎么?”

    于强火辣的嗓子得水润泽,先干咳了两声,接着喑哑着嗓子低吼起来:“是他,是他,是舒同!”他半睁着眼,也不知是醒着还是魇着,手却紧紧抓着冷月往身前扯,“杀死大人的是舒同!杀死大哥的是舒同!”

    他说完这句就再次昏了过去,任凭冷月血影如何叫喊都不省人事。

    冷月松开于强的手放到他身侧。刚刚于强猛然揪住冷月,冷月手里的水洒了些出来,他一边擦拭一边问:“舒同杀了扬俊先、于明,伤了于强?”

    “他所言是这样。”倚着床帷的血影直起身子来,道,“于强身上的伤口也确是朴刀所致。”

    他声音不高,像是自语,好像根本不担心冷月能不能听到;总之阿恬没有听到,拉着冷月问这家伙在说什么。

    冷月确实也没听全,只不过他知道血影要说什么。他弹下阿恬的脑门,把水杯塞给阿恬,吩咐道:“在这里守着于强,他醒来不论说什么你都细细记住,记不住就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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