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色晦暗,铅云低垂。此时已八点。戏院里的姑娘也都该起身了。我从被窝里爬起来,穿戴好了,外面就下起了雪粒,打在房檐上飒飒作响。打开房间门,一股冷风袭来,打得我脸生疼生疼的。我下意识裹紧了衣服。

    安东尼娜早就在楼下等着我了。她笑道:“我就是不喜欢冬天下雪。客人又得来少了,院里收入锐减。原先叫人去乡下买的新人,也不知能不能按时过来。怕是要在路上耽搁好几天了。看看,咱们院里那位急得跟个什么似的。”说完,她手一指角落里正挠头搔首的赫拉。

    赫拉是个矮小的妇人,其形与希腊神话里的天后全然无关。她圆墩墩的,说话声音却很尖细。她是我们戏院的管理人。此时正面容严肃地在那边撵着算盘。

    我道:“你可小声点说,这话被人家听过去。你又不是不知道赫拉的脾气。她听了准把你轰出去。”

    “我还怕她?”安东尼娜冷哼一声,随机又嗤地笑出声来,说:“狄奥多拉,我是她的员工,又不是她的奴隶。咱们给戏院带来了多少收成,她也不想想。这么看我们才是主儿。”

    我没打算理安东尼娜,头也未抬,兀自坐在桌边吃早餐。安东尼娜是我的同事,也是我的朋友。当初我从亚历山大城回到安条克,就是她给我介绍的这门差事。因此我和她又走到了一块。

    我一直和她作伴。她在我跟前向来口无遮拦的,我听惯了。这是她的可爱之处。

    我们工作的地方是君士坦丁堡最大的剧院。君士坦丁一世迁都此地时,就仿罗马的样式建起了这座剧院。

    剧院日常人流如潮,丝竹弦管不绝于耳。来这边的人也很多,有色雷斯人,伊利里亚人,甚至还有日耳曼人,有贵族,有平民。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不会娶我为妻。

    因为我是个女演员。通俗地说,是个.妓.女。在这偌大的君士坦丁堡,这两者定义没有什么区别。

    八点,雪下的更大了,吹棉扯絮一般,极目之处皆是白茫茫的一片。天稍微擦亮了些。此时帘掀开了。安德鲁裹着大裘走了进来。他见到我,红彤彤地脸顿时绽开了笑容:“亲爱的狄奥多拉,见到你真好。”一面说,一面向我绽开双臂。

    我尴尬地笑了笑,躲了过去。他没空理我,因为赫拉已经跳起来,卖着她臃肿的步伐走来。

    赫拉像只怒发冲冠的公鸡,对着安德鲁也没个好脸色。“你总算来了。难得一次没捞我们油水。我以为你又要在路上拖个十天半个月的。”

    安德鲁的狐狸眼细了一细,道:“哪有坑伙伴的道理?”安德鲁引他出去,掀开马车后偌大的兽笼。

    不过里面不是猛兽。而是一群女孩子。

    她们大概十四五岁,大多是罗马乡下贫穷人家的女儿。每年安德鲁都会区乡下为戏院采买新人。天气很冷,她们破衣百结,破烂的布片在冷风中乱飘。面上极为恐惧的神气,眼角的泪花早就冻成了冰珠子挂下来。脸红红的。

    安德鲁指着她们笑说:“这批姑娘可花了不少心思。别看此时这般狼狈样,这是因为天冷。稍微养养打扮一下,待到来年春天,养的水灵了,那模样准是万里挑一的。”

    赫拉扫过扎堆躲在笼子角落瑟缩的姑娘,适才的阴霾顿时一扫而空,满意地笑起来,细声细气道:“咱们老板定不会亏待你的。”

    她从袖中掏出一个鸦青色的囊袋,塞到了安德鲁手中。观其重量,估算一番大概有五十诺米斯玛吧。十个人,平均下来一人五诺米斯玛。这是平均物价。

    安德鲁颠了颠,循着金币的纹理摸了一遍又一遍,像是在确认个数。良久,他才慢慢打开了笼子。

    冷风吹进去,里头的女孩子瑟缩得更厉害了。安德鲁再三招呼都不敢出来,最后他招呼的实在不耐烦,扯住其中一个的头发把她拖了出来。紧接着所有的女孩子都哭哭啼啼地出来了。我这才发现,她们的手上脚上都连着环,因此牵一发动全部了。

    银装素裹,天地都笼罩在一片静谧里。耳边唯有那呜呜咽咽的哭声在回旋。

    这种场面我见过太多次了。我本以为我麻木了。此刻心里仍旧惶惶的。

    安东尼娜扯住我的手臂,扑哧一笑:“你又多愁善感了。我想不通,你到底在想些什么?我说过的,她们多是家里不要的,才被卖的。女孩儿不能继承财产,也不准读书,还指望她们能做什么?能干这一行混口饭吃活下去都算不错了。”

    “是,你说的很对。”我移开安东尼娜的手,复进入屋内。靴踏在雪上橐橐地响,好像是我沉重的心跳声。

    ————

    今天的客人确实少了很多。但我没差别,依旧有客人点我,要看我的表演。包厢挂着步围金帐,里头亮着宝月灯,彩碧玲珑。空气的烟味混合着低劣香料,十分刺鼻。

    我穿着露凶装,身下照着点布料,穿梭在一群帽钗金蝉、钗攒金凤的贵人之中,挨个敬酒。好在有暖气,我不会冻得全身麻木。

    有客人色迷迷地看着我,面上挂着猥琐的表情,道:“狄奥多拉,你真是越来越漂亮了。”

    “多谢客官谬赞。”我放下酒杯坐到他旁边,故意扯出一个谄媚的笑。在剧院里从来认钱不认人。这边的三位客官,我压根也不记得脸,也不记得人名,只记得那膘肥体壮、流油的大肚腩。

    他搂过我的脖子来亲我的嘴,我迎上去,顿时沾得我也满口的烟味,我不禁有些厌恶。

    “狄奥多拉许久没给我们跳舞了。”

    “我想看狄奥多拉跳--落--衣舞~”

    “这是你的拿手绝技。今天何不来一跳?”

    面对这种毫无人态的客人,我看多了。我挂着职业的笑容,道:“客官能给多少钱?”

    客人勾起我的下巴,邪笑着看我:“你想要多少?”

    “5诺米斯玛,最低身价。”

    不等我反应,一巴掌呼在了我的侧脸上,脸上火辣辣地疼,口腔里弥漫着血腥的味道。这狗巴脸的客人一定用了十分的力,这一巴掌我痛的面部表情都要扭曲了。我摸着脸,咬着牙,硬憋着气。

    客人厉声喝骂道:“5诺米斯玛!你这千人骑万人踩的母狗!若是处就算了,你也配谈价?”

    人面对羞辱总是条件反射地反抗。但是我不配。我强忍着羞耻,一声不吭。

    “砰”地一声,像是无数地瓷器被击碎了声音。有人好像在斗殴。

    透过纱帐,我看见外头的人都纷纷往楼上跑去。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我也不顾客人在场,兀自起身,却被一只肥手拉住,1诺米斯玛的金币被客人撂在了地上。他带着恶毒的笑:“狄奥多拉,我告诉你,今天这舞我只给1诺米斯玛,你想跳也得跳,不跳也得跳,你还想跑?”

    适才我已是一心恼火了。这种态度只会是火上浇油。我也顾不得什么身份了,抓住他的手,把他的手当成猪蹄,第一口就死命地咬下去。那客人条件反射地松了手,大哭大叫。

    他们三个长得胖,行动缓慢,好在我溜得快,很快就逃出来了,往声响的方向去。

    楼上那间包厢的情况比我那边好不了多少。一位托加袍的男人正把院里一年轻姑娘按在地上,死命地掐着她的脖子。姑娘鼻青脸肿,嘴角还沁着血。

    旁观者多战战兢兢,竟然无一人敢上去劝的。

    这姑娘我面熟,她是上上批新来的,年轻很轻,应该没接过几次客。我没来得及问姓名。故不知是谁。

    我随便揪住一个旁观的姑娘问:“这怎么打起来了?咱们姑娘犯了啥事?”

    “哎,这妹妹忸怩得很,经过那么多次培训,敬酒敬不好,舞跳的僵硬,最后进一步往床上也哭着不肯。客人原先还觉得害羞可爱呢,渐渐地被恼了,妹妹年轻气盛,回了一句,就把这客人地油仓点着了。”

    “男的什么来头?”

    “他穿着托加袍哎,姐姐,你说是什么来头?”

    托加袍是罗马元老院的成员的常见服饰,穿上者非富即贵的。

    在我问话时,那男人又对着姑娘的脸打了好几拳。白净的脸上顿时鼻青脸肿的。她嚎啕大哭,然而咽喉处的氧气稀薄,她的哭声亦是断断续续的。

    她就像在水塘里,即将快搁浅的鱼。再这么下去,一条年轻的命就要消失了!

    我气不过这一关了。我得救人!

    我眼尖瞧见角落里有一根扫把,趁着男人注意力不在群众里,我就蹑手蹑脚走过去,抄起来,朝着男人的后脑勺猛打。

    仿佛是魔鬼附体,我像打蚊子一样连打了两三下,使了全身的力气。那男人吃痛,放开了手,姑娘躺在地上,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男人攻击的目标转向了我。他噙着邪气的笑,朝我逼过来,一手抽走了我的武器,像垃圾一样的一扔,连带着我差点往前跌个踉跄。

    他力气真的好大。

    男人的额角出了血,眼里充溢着血丝,目光中那种恨、那种鄙视像是要把我钉穿了一样。他扬起巴掌,啪地一声,给了我一拳。周围的人都安静了。他大骂我:“.表.子,你也配打我?”

    我今天遭受到的羞辱极多。水满则溢,此刻是再也忍不住了。我也扬起手,朝着他的脸来了一掌:“.畜.生,你更不配打我。”

    我的所作所为毫无疑问只会更激怒他。恼怒的禽兽杀伤力也更会吃人,他目訾尽裂,这是动了杀心的表现。而我现在已丧失了武器,跟他对垒的胜算不大。

    我一面退,一面脑中飞快寻思对策。恰好床边有一株盆栽。在他的面目扭曲扑向我的一瞬间,我抓起了吊兰盆,朝他额角猛地一拍。

    “砰”地一声,是头盖骨撞击花盆碎裂的声音。盆栽顿时肢解了。

    好像有用。男人的手脚漂移。我趁他意识尚未回转之际,急急逃出了他的包围圈。

    我从地上捡起那扫把,准备开始新一轮战斗。但他颤颤巍巍了一会,“砰——”肥胖的身躯倒了下去,像地震一样,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该不会,是死了吧?

    我愕然。旁边的姑娘都被吓得尖叫起来。我的声气都在颤。

    他要是死了,我准会被拉过去,上绞刑架的。

    安东尼娜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她从人群中挤出来。她胆子大,就凑近客官,试探一般手放在他鼻尖试气。

    我有点害怕,他还没死,忽然跳起来,又将安东尼娜推出了窗外该如何是好?

    不过他没有动。倒是安东尼娜跳起来,大喊:“他还没有死!快来人把他抬出去!或许还有救!”

    安东尼娜一言就是定心丸。剧院里的小斯都聚过来了,七手八脚将这男人抬出去了。我看见他额头涌出血迹,一滴一滴掉在地板上,渐渐地泛开去了。

    我再也没法克制住自己,我把那扫把撂开,腿骨栗栗,整个人都瘫软在地板上。目光的一角瞥见那位姑娘还半死不活地躺在那边,无人管的样子,我爬过去,摇了摇她:“妹妹,你还好不?”

    她没回我,低低地喘着气。衣裳都是破破烂烂的了,脖子上掐痕遍布,白净的脸鼻青脸肿。我挣扎着要抱她回房休息,但一点力气也没有,两个人都快倒下了。

    安东尼娜连忙扶助,我们俩不至于跌的太惨,伤上加伤。她恨铁不成钢地对我说道:“哎哟,我的好姑奶奶,都这时候了,你还管别人做什么?”说完又大声喊:“尤金尼厄斯,快过来,把这鼻青脸肿的姑娘搬出去!”

    安东尼娜又把我连拖带抱地拽上了椅子,恨恨道:“你今天是发什么疯啊?客人你不好好伺候,搞得人家去赫拉那边投诉,今天又险些打死富商,你究竟像不想混了?”

    “是,我是不想混了,我想死。我也很想明白啊,我这条贱命为什么一直要苟活到现在?我还想进天堂呢?做这一行,天堂里上帝都不收。我不想连我死都过不上好日子。我也不想看姐妹们白白地死掉。”一面说我一面自己都哭了,想用衣裳擦眼泪,身上却没几块布料。

    “我说你······”安东尼娜扶额,看着我的眼神分明是“孺子不可教也,朽木不可雕也。”

    安东尼娜跺了两脚,长叹了一口气。她正要起身离开时,佛提乌斯跑了进来,两人撞了个对脸。

    安东尼娜险些没站稳,看清楚人后,骂道:“小猴崽子,把你妈吓得!”说着就敲了两个栗爆。佛提乌斯可怜兮兮的,捧着头。

    “你这么急着来做什么?”

    “来找姑姑。有贵人要见她。”

    找我?难道又是刚才那几位客官。

    佛提乌斯的目光落到我身上。安东尼娜嘟哝道:“这时候还来?事情那么大,难道没看见刚才的事么?”

    佛提乌斯摇摇头,大声说:“他说让那个打人的姑娘上去见他。他知道发生了什么,叫我只管传信。”佛提乌斯顿了顿:“他说他叫查士丁尼。”

    安东尼娜一听,两眼放光,望向我的眼神又不同了。

    查士丁尼是当今皇帝查士丁的侄儿。我18岁那年,皇帝阿纳斯塔修斯驾崩。彼时查士丁已是高级

    将领。查士丁尼协助查士丁做了皇帝。登基后,查士丁尼就被立为皇储。直到如今。

    安东尼娜又有点怀疑:“你确定那个男人是查士丁尼?”

    佛提乌斯手掌摊开,掌心是一枚戒指,上头精雕细刻着一只鹰,鹰的面容严峻,展翅欲飞。

    佛提乌斯解释:“那人说,若是怀疑他的身份,看这个就好了。”

    鹰是罗马贵族才能有的象征。我信了。

    但皇储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要见我?

    安东尼娜拿起戒指,端详了很久,须臾,她蹦跳起来,语气里难掩激动,她搂住我,指着戒指跟我说:“狄奥多拉,绝对是皇储本人!我跟你说,这戒指都是纯金的!你的机会来了!”

    说着,她就把戒指递给我,我不及细看,又被安东尼娜拉起来,推着坐到这房间妆台前。镜子七零八落的,妆盒里的东西都洒了一地。安东尼娜都捡起来。

    “好个皇储!居然也来剧院。太阳终究还是能从西边出来的。你现在打扮漂亮点,争取给他个好印象,指不定就飞黄腾达了呢。赚的钱,怕是人家八辈子都花不完的!”

    安东尼娜滔滔不绝地讲。我不想听她唠唠叨叨的了,起身跑开,到水缸边兀自舀了一大盆水浇在脸上,将脸上粗略地抹了一遍,头发略撸了撸,对佛提乌斯道:“带我走吧。”

    我俩逃也似的跑了出去。安东尼娜后面大叫:“你就这么去见他?喂····喂····不抓住机会,你会后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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