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没人再提起我的盗窃案乌龙。倒是查士丁尼的母亲出了问题。我这种三百六十五线的宫廷人士早被人抛在脑后。
查士丁尼的母亲，在我刚入宫的时候气色就不太好，盛夏过后，身上百般不适，又吐又咳，一味地叫冷。大夏天的，我们都穿的很凉快，唯独他母亲还裹着被子，极为反常。
这神智也不太清楚，时不时叫“萨巴蒂”什么的。我问过侍女才知道，萨巴蒂是查士丁尼爹爹的名字。他母亲在丧夫后独自一人把查士丁尼哥妹几个拉扯大，一个人忙活田务，一直没有再婚。
或许他们父母是非常恩爱的吧？
查士丁尼见母亲不好，衣不解带，日日侍奉在侧。他母亲对我也还不错，十分周到。我收过他母亲的善意，也去值宿了好几夜。
查母的病房弥漫着浓浓的苦药味，查士丁尼特地叫喽啰买了东方的鞠香琼来驱。这鞠香琼是赛里斯的上品，到罗马更贵了，但是听说效果很好。喽啰跑了大马士革等好几个大城市，鞋都磨穿了才买回来一丢丢，还撂出去五六块纯金金币。然而驱药效果甚微。
今天轮到我值夜。十二点了，都到明天了。这药味着实难顶，五窍生风。我睡不着，就坐在炕前的梯上，看月亮。
忽然耳边听到喊：“狄奥多拉。”
我忙转过身凑到床边去看。“婆婆，您还没睡呢。”
“我知道我时候不多了。想和你说话。麻烦你扶我起来好吗？”
查母一直是个很温柔的人，每次和人说话都是笑咪咪的，从不会有不好的神色。我也不好多抱怨什么。她还送了我镯子呢。
查母喘了好几口气，在我的扶起下慢慢做起来。她让我坐在她床边。我照做了。她又握住我的手，恳切地问：“你喜欢彼得不？”
她的声音很沧桑，仿佛是历经千帆的禅师在和我讲话。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琢磨了半天。“殿下英姿雄发，无人不喜欢的。”
“你没看彼得他外面那样，他心里脆弱得很。我能看出来，他真的喜欢你······”
所有人都觉得他喜欢我！？我的天，既然他喜欢我，为什么不说？有句话说，充满爱的人会有更多的勇气。可见是装的。
但婆婆这么真诚，都行将就木的人了，我也不好意思呛她。此刻多说话反而不合意境了，我只答了一句：“是。”
“你是在剧院工作的吗？”
“是。”
我以为像她们老一辈的人，看不起我们这些做女演员的。
查母出乎我的意料。她很平淡地哦了一声，又关切地问：“你在剧院做了多少年？”
“从十二岁到现在，十三年了。”
“家里穷吗？”
“是。母亲是做这一行的，姐姐也是，所以我也······”我垂目，就着这清冷月色，想到了我不在的家人，不免有些伤感。
查母怜悯地哦了一声，又问：“你以前见过彼得吗？”
“没有。”
“哦~”查母恍然大悟的样子，握住我的手又紧了一点：“我真的希望你和彼得能结婚。”
“婆婆，我敬重您，也跟您说实话了。您看重我，不在乎我的过去。我十分感激。但法律是不允许我们结婚的，您儿子应该知道。”
“他能让法律允许，你相信我。他能为你做一切事。我希望你们都放下过去，好好过日子。”
查士丁尼似乎有大秘密。我顿时起了警惕。
“什么过去？”
“你们俩的过去。”
“殿下他有什么过去吗？”
“说有也有。说没有也没有。这是不幸的。”外头倏然一阵凉风灌进来，查母又剧烈咳嗽了起来。我忙扶着她躺下，去炉里加炭。再回来时，查母居然淡淡地睡着了。
——
查母的痨病最终没有熬过这个夏天。去世当晚，查母的卧室里忽然响起查士丁尼一声撕心裂肺地大叫，无比绝望、无比悲哀。我远远地卧室里都能听到他的声音，惹得我头发直竖。
查母的房间外围了一堆人，没人赶进去。眼泪纵横的维吉兰提娅拉着她因为悲伤举止失仪的哥哥。而她哥哥死死地抱住母亲，双手都紧捏成拳头，横躺在他母亲身上，用嘴亲吻母亲的脸。
他像一个小孩，遇到了不顺心的事朝人无理地撒气。他现在才不管其他人呢：“太医呢！是谁给
妈妈开的药？杀了他！马上！”
他近乎是哭吼。
他的温润、克制持续了很久。我母亲死的时候，我觉得我太年轻，无法接受别离，所以嚎啕大哭。我原以为人到中年，会渐渐接受一些年轻时无法接受的事，比如离别。可事实并不是这样。
无底的忧郁压抑在人的心底，随时可以爆发出来。
“哥，母亲就是担心你发疯才这么放不下你的。你忘了母亲怎么说的了？再难过都不能卷入无辜的人。太医做错了什么啊？母亲的病多重，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维吉兰提娅一面说，一面自己也痛苦出身，愤而撂下查士丁尼出去。
他像个无人哀悼的死物，被上帝无情地遗弃在孤独的黑暗里头。
看见他这般的样子，我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我要是死了，他会不会也这样疯一般地悼念我。想法一出，我被自己吓了一大跳。
他还在抱着母亲哭泣。皇帝身体不好，没有多劝这位养子。倒是皇后，一直在他旁边，好言好语地劝慰。查士丁尼象是根本不领情，大骂：“滚开！”他像个猛兽一样推挤开所有前去拉他的人，那个叫贝利萨留的近卫，还有一些闻声赶来的朝廷大臣······
皇后还想再劝，被查士丁尼的亲信近卫拖出去了。门口的人越聚越多，查士丁尼的悲伤却没有随着时间流逝。
房间外止步的人都很无助，交换着眼神。我逃走了。他哭了，我也不可抑制地难受。这炽热的夏天不知何时下起了一阵阴凉又连绵的小雨。皇宫里的人打着五颜六色的伞，
门口再没有人了。他只是孤零零一个，他很安静地蜷缩着膝盖，坐在那边。他的神情像一个听到了谎言，却没有沉陷其中的孩子。
他母亲给他养了一只小狗，跟他亲密无间，熬过了多少难熬的日子，又多少岁死了；他说他第一次来君堡，路上母亲硬给他塞了多少个野菜烧饼，那是他们家原先多少天的口粮；他母亲怎么因他偷了别人家的狗粮追着他打了五条街······
我坐在旁边，安静地听着他讲。此刻无言的陪伴是最好的安慰了吧。
这时，侍女怯怯地走进来，道：“姑娘，有人找您。”
我左右为难，要是我走了，查士丁尼怎么办。他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你就去吧。我已经好了。”
看他这憔悴损的样子，鬓发蓬飞，很难相信是好了。但他执意要赶我走。君命难违，再三放不下只得走了。走到房间，发现来者居然是久违的安东尼娜。
她和贝利萨留交好，近些天已然开始同居生活，都是因达罗来找我。这次来，我着实有点意外。
“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我们这边听说国丧，凑钱去修道院买了个护身符过来，想为皇储母亲祈福，也算是一片心意。”
“他现在谁的东西都收不下去。我就放着，待他好点。”
“我来是还有一件事跟你说。”安东尼娜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吐出下半句话：“姑娘死了。”
我愣了好半天：“什么姑娘？”
“你和查士丁尼认识第一天，你救下的那个姑娘。其实四天前就已经人没了，今天火化。”
我听了宛如晴天霹雳，按住他的肩膀连连追问：“没了？怎么回事？”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因达罗没跟你说吗？”她眉头一皱，挪开我的手：“那姑娘自你走后抑郁成疾了。赫拉的德性你知道的吧？这姑娘才接了第一次客就黄掉了，没给剧院赚到钱，还赔了不少。她哪里会给她辟出一条好屋子养病？我向贝利萨留开口要了点钱，才请来的医生。不过那时候都不能救了。大夫说，心病还得心药医。”
说完，她长叹了一口气，意甚惋惜，“冷风吹雨黄昏后、醉醺醺无日不登楼，冷清清风雨替花愁。”
安东尼娜的目光粼粼地望向天际，兀地又转过身来瞧我：“我只是来知会你一声。姑娘的葬礼赫拉不肯大办，我又问贝利萨留要了点钱给办了。孰轻孰重，你心里思量。早点看清事实吧。”她告诫我。
“符我放在这边了。记得给查士丁尼，我走了。”
我像个傻缺一样站在原地半天。
查士丁尼的母亲，在我刚入宫的时候气色就不太好，盛夏过后，身上百般不适，又吐又咳，一味地叫冷。大夏天的，我们都穿的很凉快，唯独他母亲还裹着被子，极为反常。
这神智也不太清楚，时不时叫“萨巴蒂”什么的。我问过侍女才知道，萨巴蒂是查士丁尼爹爹的名字。他母亲在丧夫后独自一人把查士丁尼哥妹几个拉扯大，一个人忙活田务，一直没有再婚。
或许他们父母是非常恩爱的吧？
查士丁尼见母亲不好，衣不解带，日日侍奉在侧。他母亲对我也还不错，十分周到。我收过他母亲的善意，也去值宿了好几夜。
查母的病房弥漫着浓浓的苦药味，查士丁尼特地叫喽啰买了东方的鞠香琼来驱。这鞠香琼是赛里斯的上品，到罗马更贵了，但是听说效果很好。喽啰跑了大马士革等好几个大城市，鞋都磨穿了才买回来一丢丢，还撂出去五六块纯金金币。然而驱药效果甚微。
今天轮到我值夜。十二点了，都到明天了。这药味着实难顶，五窍生风。我睡不着，就坐在炕前的梯上，看月亮。
忽然耳边听到喊：“狄奥多拉。”
我忙转过身凑到床边去看。“婆婆，您还没睡呢。”
“我知道我时候不多了。想和你说话。麻烦你扶我起来好吗？”
查母一直是个很温柔的人，每次和人说话都是笑咪咪的，从不会有不好的神色。我也不好多抱怨什么。她还送了我镯子呢。
查母喘了好几口气，在我的扶起下慢慢做起来。她让我坐在她床边。我照做了。她又握住我的手，恳切地问：“你喜欢彼得不？”
她的声音很沧桑，仿佛是历经千帆的禅师在和我讲话。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琢磨了半天。“殿下英姿雄发，无人不喜欢的。”
“你没看彼得他外面那样，他心里脆弱得很。我能看出来，他真的喜欢你······”
所有人都觉得他喜欢我！？我的天，既然他喜欢我，为什么不说？有句话说，充满爱的人会有更多的勇气。可见是装的。
但婆婆这么真诚，都行将就木的人了，我也不好意思呛她。此刻多说话反而不合意境了，我只答了一句：“是。”
“你是在剧院工作的吗？”
“是。”
我以为像她们老一辈的人，看不起我们这些做女演员的。
查母出乎我的意料。她很平淡地哦了一声，又关切地问：“你在剧院做了多少年？”
“从十二岁到现在，十三年了。”
“家里穷吗？”
“是。母亲是做这一行的，姐姐也是，所以我也······”我垂目，就着这清冷月色，想到了我不在的家人，不免有些伤感。
查母怜悯地哦了一声，又问：“你以前见过彼得吗？”
“没有。”
“哦~”查母恍然大悟的样子，握住我的手又紧了一点：“我真的希望你和彼得能结婚。”
“婆婆，我敬重您，也跟您说实话了。您看重我，不在乎我的过去。我十分感激。但法律是不允许我们结婚的，您儿子应该知道。”
“他能让法律允许，你相信我。他能为你做一切事。我希望你们都放下过去，好好过日子。”
查士丁尼似乎有大秘密。我顿时起了警惕。
“什么过去？”
“你们俩的过去。”
“殿下他有什么过去吗？”
“说有也有。说没有也没有。这是不幸的。”外头倏然一阵凉风灌进来，查母又剧烈咳嗽了起来。我忙扶着她躺下，去炉里加炭。再回来时，查母居然淡淡地睡着了。
——
查母的痨病最终没有熬过这个夏天。去世当晚，查母的卧室里忽然响起查士丁尼一声撕心裂肺地大叫，无比绝望、无比悲哀。我远远地卧室里都能听到他的声音，惹得我头发直竖。
查母的房间外围了一堆人，没人赶进去。眼泪纵横的维吉兰提娅拉着她因为悲伤举止失仪的哥哥。而她哥哥死死地抱住母亲，双手都紧捏成拳头，横躺在他母亲身上，用嘴亲吻母亲的脸。
他像一个小孩，遇到了不顺心的事朝人无理地撒气。他现在才不管其他人呢：“太医呢！是谁给
妈妈开的药？杀了他！马上！”
他近乎是哭吼。
他的温润、克制持续了很久。我母亲死的时候，我觉得我太年轻，无法接受别离，所以嚎啕大哭。我原以为人到中年，会渐渐接受一些年轻时无法接受的事，比如离别。可事实并不是这样。
无底的忧郁压抑在人的心底，随时可以爆发出来。
“哥，母亲就是担心你发疯才这么放不下你的。你忘了母亲怎么说的了？再难过都不能卷入无辜的人。太医做错了什么啊？母亲的病多重，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维吉兰提娅一面说，一面自己也痛苦出身，愤而撂下查士丁尼出去。
他像个无人哀悼的死物，被上帝无情地遗弃在孤独的黑暗里头。
看见他这般的样子，我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我要是死了，他会不会也这样疯一般地悼念我。想法一出，我被自己吓了一大跳。
他还在抱着母亲哭泣。皇帝身体不好，没有多劝这位养子。倒是皇后，一直在他旁边，好言好语地劝慰。查士丁尼象是根本不领情，大骂：“滚开！”他像个猛兽一样推挤开所有前去拉他的人，那个叫贝利萨留的近卫，还有一些闻声赶来的朝廷大臣······
皇后还想再劝，被查士丁尼的亲信近卫拖出去了。门口的人越聚越多，查士丁尼的悲伤却没有随着时间流逝。
房间外止步的人都很无助，交换着眼神。我逃走了。他哭了，我也不可抑制地难受。这炽热的夏天不知何时下起了一阵阴凉又连绵的小雨。皇宫里的人打着五颜六色的伞，
门口再没有人了。他只是孤零零一个，他很安静地蜷缩着膝盖，坐在那边。他的神情像一个听到了谎言，却没有沉陷其中的孩子。
他母亲给他养了一只小狗，跟他亲密无间，熬过了多少难熬的日子，又多少岁死了；他说他第一次来君堡，路上母亲硬给他塞了多少个野菜烧饼，那是他们家原先多少天的口粮；他母亲怎么因他偷了别人家的狗粮追着他打了五条街······
我坐在旁边，安静地听着他讲。此刻无言的陪伴是最好的安慰了吧。
这时，侍女怯怯地走进来，道：“姑娘，有人找您。”
我左右为难，要是我走了，查士丁尼怎么办。他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你就去吧。我已经好了。”
看他这憔悴损的样子，鬓发蓬飞，很难相信是好了。但他执意要赶我走。君命难违，再三放不下只得走了。走到房间，发现来者居然是久违的安东尼娜。
她和贝利萨留交好，近些天已然开始同居生活，都是因达罗来找我。这次来，我着实有点意外。
“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我们这边听说国丧，凑钱去修道院买了个护身符过来，想为皇储母亲祈福，也算是一片心意。”
“他现在谁的东西都收不下去。我就放着，待他好点。”
“我来是还有一件事跟你说。”安东尼娜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吐出下半句话：“姑娘死了。”
我愣了好半天：“什么姑娘？”
“你和查士丁尼认识第一天，你救下的那个姑娘。其实四天前就已经人没了，今天火化。”
我听了宛如晴天霹雳，按住他的肩膀连连追问：“没了？怎么回事？”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因达罗没跟你说吗？”她眉头一皱，挪开我的手：“那姑娘自你走后抑郁成疾了。赫拉的德性你知道的吧？这姑娘才接了第一次客就黄掉了，没给剧院赚到钱，还赔了不少。她哪里会给她辟出一条好屋子养病？我向贝利萨留开口要了点钱，才请来的医生。不过那时候都不能救了。大夫说，心病还得心药医。”
说完，她长叹了一口气，意甚惋惜，“冷风吹雨黄昏后、醉醺醺无日不登楼，冷清清风雨替花愁。”
安东尼娜的目光粼粼地望向天际，兀地又转过身来瞧我：“我只是来知会你一声。姑娘的葬礼赫拉不肯大办，我又问贝利萨留要了点钱给办了。孰轻孰重，你心里思量。早点看清事实吧。”她告诫我。
“符我放在这边了。记得给查士丁尼，我走了。”
我像个傻缺一样站在原地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