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就夏天了。天热起来，室内开始用冰。我生什么病都会掉头发，掉下的发量跟我的病笃程度成正比。这种绝症自然跑不了脱发。一觉起来，枕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头发。
查士丁尼一口咬定是梳篦侍女欺主，嚷嚷着要给她们处分。我拦住了。
他还是像个小孩子一样，喜欢胡搅蛮缠。而且——最致命的一点，永远不想承认事实。
查士丁尼放过了我的梳头侍女，打发她们出宫回家去了。换上来新的几位。他还是不满意。然后再换，又换·····来来回回换了十几个人了，还是没有他心怡的人选。我的头发还是掉，甚至更厉害了。最后，他干脆亲自操刀，每天晨起给我梳头。
这对查士丁尼来说，真的是个很大挑战。在来君士坦丁堡投奔叔父前，是他母亲给他梳头。成为帝国继承人后，更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查士丁尼根据往日印象，依葫芦画瓢，最后还能把我的头发捉弄得像个样子。不过这么一弄，我的头发多掉了一把。
他内疚了好久。以后更小心翼翼了，梳着我的头。有时候太轻，我都感觉不到他的手。
他很聪明的，什么东西都能学的很快，懂得很快。不过是想不想的问题罢了。
查士丁今年二十七岁，是个很帅的小伙。小时候我拉丁班的同学。但他现在比小时候沉默多了，很少说话。
查士丁尼留他在身边学习政事。查士丁经常来看我，会带些小礼物。像宴会上的一颗苹果啦。他还会摘下花园里的花给我编花圈，戴在我的头上。
不过听侍女们说，查士丁尼对他温和，甚至可以说是仁弱的作风不是很满意，有时候还能从月桂宫书房里听到查士丁尼对他破口大骂的声音。而他自始至终还是那个样子。
我心里暗想，查士丁尼其实也就这个样子。查士丁尼只是对自己不满意，而查士丁是下一个他。
五月份开头，我身上痛得更厉害了。查士丁尼换了个新的太医过来。这新太医年轻，兼又与查士丁尼初识，不了解他的的脾气。直截了当将我的病情无可救药当着我们一众的面说了出来。查士丁尼顿时暴跳起来，叫人把那个太医拉出去处了绞刑。我扯查士丁尼给太医求情，都不管用。查士丁尼一定要杀他。
他还是头一次，这么执着地要杀一个人。
接下来的几天，都是夏季特有的倾盆大雨。打在阳台上哗啦啦的响。天空只有暗沉的灰，不见半只飞鸟。
这污糟的天气似乎也影响了查士丁尼的心情。他的脾气越来越暴躁，侍女们一点小的贻误他都会暴跳如雷。时而又很沉默。我的意识迷迷糊糊的，眼里渐渐出现模糊的幻觉。
我躺在床上，侍女一口一口喂我吃饭。而今算是个废物了，什么都做不了。
查士丁尼欢欣地小跑过来，在床边坐下，摸了摸我的头，仔细端详我。
“今天好点了吗？”
“比昨天有力一点。”
他微微一笑，从侍女手中接过碗来，一面喂我一面道：“我修了温泉宫。咱们过几天一块住过去。”
我听了不由得皱眉：“不是国库没钱么？你哪里来的钱修温泉宫？”
查士丁尼面有愧色，耳朵都红了。但他还是硬着头皮，用着撒娇的口吻对我说：“这不是为了你的病能赶快好起来嘛。罗马原先很多人都特地去火山旁边泡呢，但凡能出一身汗，病说不准就好了。”
最重要的他没回答我，钱哪里来的。
我知道，他不好意思告诉我。
——
我不能跟他扛的。也不知道哪个混蛋太医对他说温泉有治病的功效，他嘴皮子磨破了，软磨硬泡，一定要我去试试这种温泉疗法。我拗不过他，只能听他的了。一路上，或是不想让我看着不干净的东西心烦，连路两边都装修了。
我昔日来过这行宫一次，再次来，装修焕然一新，甚至还扩建了一个小型的后花园。后面热滚滚的水烟弥漫在这里头的每个角落。
查士丁尼就在这里办公。我知道，哥特前线的事让他十分烦恼。他半生绞尽脑汁和人固有的生老病死抗衡，他怕老，怕病，怕别人看不起他。
然而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我想他一定没照过镜子。
修建行宫的钱不再少数。多少难处，他一个字都没跟我提起。拉文纳要给我们修建一座教堂，刻上我们的模样。匠师过来给我们画模子。
行宫滚滚的温泉没有让我的病情转好。我经常在半夜痛醒。查士丁尼睡得很死。我知道他太累了。
我轻轻举起夜灯，他对我的动静恍若未觉。他年纪大了，在睡梦中仍露出跟小孩一样的神情。他常年压制岁月在他脸上的痕迹，此刻都长出了皱纹，随着夜灯的银光渐四漫开去。苍白的嘴唇没有一点血色。
他已经六十六岁了。
我不知道还能陪他多久。
我将床单又拉起，给他掖好。我不得不背身子去，不让我的眼泪把他惊醒。
——
磕磕绊绊熬过了五月。五月间，我执意要求回宫。温泉行宫这里什么都没有。相比奢华的这里，皇宫才是我的家。
苟延残喘的命爬过了六月的起点。我的精神略有好转。起身照镜，我瘦的只剩骨架了，起先圆润的下巴显得尖刻。对一个爱美的女人来说，毁形是灭顶之灾。
癌症短暂地让我喘了一口气。查士丁尼处理政事之余，就扶着我到花园里转。他陪我的时间越来越多。
我一动还是难受。他就用叫木匠做了个轮椅，他亲自推我。后来轮椅坏了，推不动。查士丁尼亲自拿着工具捣鼓了老半天，又修好了。不过那轮子早不及初时顺滑了，推一步，我身上更疼。但看他那么努力地修复，我还是不忍心告诉他，他的努力最终都是白费了。
我像条毛毛虫，在生命的叶子上艰难地蠕动、攀爬，汲取所渴望的养分，好让自己能多活一点。
时间对身患绝症的人来说，太奢侈了。
中旬，我眼皮像黏了胶水一般，十分沉重。挣扎了好久，眼睛才睁开一条缝。好像都日中时候了。略定睛一看，查士丁尼正坐我旁边。
我虚弱地说：“这时候了，你不去见大臣么？书件又该堆成山了吧？”
他没回我，只是说：“我陪着你。”他像是快哭了。他一头栽在枕头边，枕在枕头上，眼红红的，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像是在观察我的呼吸。
午间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在屋里落下了黑色的影子。今夕相逢多少恨，万层心事一层云。
我说：“我想和你单独呆着。”
他微点头，打发她们出去。又是只有我和他。我十分茫然，好像明天的太阳不会升起一样。
我叹息说：“以后不要喝的酩酊大醉，对身体不好。心情不好的时候，不能不吃饭。”
他道：“我每次都不记得你说的话。你得一直在我身边提醒我。”
我微微一笑，又说：“等我死了，你再找一个皇后吧。得比我贞洁，好看，懂事。不然我在九泉之下，我会鄙视你的。”
他激烈地摇头：“我管我呢！我只喜欢你！”说完，他哽咽了。
“不能滥杀不同教派的人。人会为了维持信仰不顾一切的。将来会是大隐患······”
他的语气顿时凌厉起来：“我明天就把他们一个一个都抓出来杀光。”
我瞪了他一眼：“你混蛋·····”我有气无力地骂他，一面骂一面自己倒笑起来了，这一笑惹得全身皆疼。查士丁尼也随着我苦笑，渐渐地，各自都有哽咽之意了。
他轻吻了我的额头，捧住我的脸，又亲了好几下。
我回忆起了我的少年时代，回忆起了我慈祥的父亲，我无奈的母亲，我早逝的妹妹。我想到了亚历山大里亚那片片大帆，想起了圣诞节街边唱的马戏。君士坦丁堡皇宫有专门的戏班子，圣诞节会专门给我们唱。可我想听听其他的。
我仿佛看见了自己站在花园里，抬头仰望看他。他在阳台上，好像也在看我。月光沉在他身上，我的心也随之沉了下去。明月装饰阳台，他装饰我的梦。
我仿佛看见我还在剧院里，他向我求婚的时候，好多人都不相信，瞠目结舌的。结果他真的娶了我。
我仿佛看见，冬天他握住我的手，在炉边取暖，说笑。烛火的光浮在他脸上。
我仿佛看见查士丁尼读到罗马诗人写的诗时，眼底升腾出的欣喜。那个时候，他总是很快乐。
恍然中，我的意识居然跑到了亚平宁半岛。我看到了罗马城偌大的蓝湖，终年不结冰，天蓝色的冰块。那湖地底端，却堆着百万伏尸的冤魂。生乏黄金枉图画，死无青冢留人嗟。
我好像看到了罗马。这个他紧系梦萦，念念不忘的繁盛之地。那边四通八达，宝马溢通衢，流影照明妃。
恺撒神庙的门口万人空巷，圆形竞技场欢声震天。图拉真的纪功柱，巍峨地挺立在胡沙的东风中。好像一切都是当初最好的样子，还是那个条条大路通往的天堂。
——
年少时，我的梦想就是能过上普通人丰衣足食的生活。罗马的荣光对我是遥不可及的东西，从不在我的人生目标范畴，我只愿做时代的旁观者。
可洪流浩荡，谁能免除卷入时代的漩涡里头？
对着他的一意孤行，我沉默过了整整二十年。
很多时候，我觉得他只需要一个沉默的雕像，坐在那边，看着他。只要让他知道，全世界都摒弃他，雕像还陪着他，支持他，就够了。
深夜时，我甚至觉得，他并不爱我。他只是爱我恰到好处的沉默。
我一直想问他，却没始终没问出口。查士丁尼这么骄傲的人阿·····时至如今，我也不再奢求他的回应了。
耳边响起一阵轻微的啜泣声。我的思绪又回来了。我周遭的不会有旁人，只会是他。
他哭了。我头一次听见他为我哭。他眼泪的温热从指尖泛到我心间来。我微弱的意识捕捉到了它。
那一刻我知道，我也是他的罗马了。
但我的灵魂，即将流失了，正如他念念不忘的罗马一样。我听到上帝在召唤我。
心中有万般言语来不及说了。
教堂幽远的钟声传来。我猛然想起，在亚平宁半岛上圣维塔莱教堂我和他的镶嵌画，也不知道完工没有。
查士丁尼一口咬定是梳篦侍女欺主，嚷嚷着要给她们处分。我拦住了。
他还是像个小孩子一样，喜欢胡搅蛮缠。而且——最致命的一点，永远不想承认事实。
查士丁尼放过了我的梳头侍女，打发她们出宫回家去了。换上来新的几位。他还是不满意。然后再换，又换·····来来回回换了十几个人了，还是没有他心怡的人选。我的头发还是掉，甚至更厉害了。最后，他干脆亲自操刀，每天晨起给我梳头。
这对查士丁尼来说，真的是个很大挑战。在来君士坦丁堡投奔叔父前，是他母亲给他梳头。成为帝国继承人后，更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查士丁尼根据往日印象，依葫芦画瓢，最后还能把我的头发捉弄得像个样子。不过这么一弄，我的头发多掉了一把。
他内疚了好久。以后更小心翼翼了，梳着我的头。有时候太轻，我都感觉不到他的手。
他很聪明的，什么东西都能学的很快，懂得很快。不过是想不想的问题罢了。
查士丁今年二十七岁，是个很帅的小伙。小时候我拉丁班的同学。但他现在比小时候沉默多了，很少说话。
查士丁尼留他在身边学习政事。查士丁经常来看我，会带些小礼物。像宴会上的一颗苹果啦。他还会摘下花园里的花给我编花圈，戴在我的头上。
不过听侍女们说，查士丁尼对他温和，甚至可以说是仁弱的作风不是很满意，有时候还能从月桂宫书房里听到查士丁尼对他破口大骂的声音。而他自始至终还是那个样子。
我心里暗想，查士丁尼其实也就这个样子。查士丁尼只是对自己不满意，而查士丁是下一个他。
五月份开头，我身上痛得更厉害了。查士丁尼换了个新的太医过来。这新太医年轻，兼又与查士丁尼初识，不了解他的的脾气。直截了当将我的病情无可救药当着我们一众的面说了出来。查士丁尼顿时暴跳起来，叫人把那个太医拉出去处了绞刑。我扯查士丁尼给太医求情，都不管用。查士丁尼一定要杀他。
他还是头一次，这么执着地要杀一个人。
接下来的几天，都是夏季特有的倾盆大雨。打在阳台上哗啦啦的响。天空只有暗沉的灰，不见半只飞鸟。
这污糟的天气似乎也影响了查士丁尼的心情。他的脾气越来越暴躁，侍女们一点小的贻误他都会暴跳如雷。时而又很沉默。我的意识迷迷糊糊的，眼里渐渐出现模糊的幻觉。
我躺在床上，侍女一口一口喂我吃饭。而今算是个废物了，什么都做不了。
查士丁尼欢欣地小跑过来，在床边坐下，摸了摸我的头，仔细端详我。
“今天好点了吗？”
“比昨天有力一点。”
他微微一笑，从侍女手中接过碗来，一面喂我一面道：“我修了温泉宫。咱们过几天一块住过去。”
我听了不由得皱眉：“不是国库没钱么？你哪里来的钱修温泉宫？”
查士丁尼面有愧色，耳朵都红了。但他还是硬着头皮，用着撒娇的口吻对我说：“这不是为了你的病能赶快好起来嘛。罗马原先很多人都特地去火山旁边泡呢，但凡能出一身汗，病说不准就好了。”
最重要的他没回答我，钱哪里来的。
我知道，他不好意思告诉我。
——
我不能跟他扛的。也不知道哪个混蛋太医对他说温泉有治病的功效，他嘴皮子磨破了，软磨硬泡，一定要我去试试这种温泉疗法。我拗不过他，只能听他的了。一路上，或是不想让我看着不干净的东西心烦，连路两边都装修了。
我昔日来过这行宫一次，再次来，装修焕然一新，甚至还扩建了一个小型的后花园。后面热滚滚的水烟弥漫在这里头的每个角落。
查士丁尼就在这里办公。我知道，哥特前线的事让他十分烦恼。他半生绞尽脑汁和人固有的生老病死抗衡，他怕老，怕病，怕别人看不起他。
然而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我想他一定没照过镜子。
修建行宫的钱不再少数。多少难处，他一个字都没跟我提起。拉文纳要给我们修建一座教堂，刻上我们的模样。匠师过来给我们画模子。
行宫滚滚的温泉没有让我的病情转好。我经常在半夜痛醒。查士丁尼睡得很死。我知道他太累了。
我轻轻举起夜灯，他对我的动静恍若未觉。他年纪大了，在睡梦中仍露出跟小孩一样的神情。他常年压制岁月在他脸上的痕迹，此刻都长出了皱纹，随着夜灯的银光渐四漫开去。苍白的嘴唇没有一点血色。
他已经六十六岁了。
我不知道还能陪他多久。
我将床单又拉起，给他掖好。我不得不背身子去，不让我的眼泪把他惊醒。
——
磕磕绊绊熬过了五月。五月间，我执意要求回宫。温泉行宫这里什么都没有。相比奢华的这里，皇宫才是我的家。
苟延残喘的命爬过了六月的起点。我的精神略有好转。起身照镜，我瘦的只剩骨架了，起先圆润的下巴显得尖刻。对一个爱美的女人来说，毁形是灭顶之灾。
癌症短暂地让我喘了一口气。查士丁尼处理政事之余，就扶着我到花园里转。他陪我的时间越来越多。
我一动还是难受。他就用叫木匠做了个轮椅，他亲自推我。后来轮椅坏了，推不动。查士丁尼亲自拿着工具捣鼓了老半天，又修好了。不过那轮子早不及初时顺滑了，推一步，我身上更疼。但看他那么努力地修复，我还是不忍心告诉他，他的努力最终都是白费了。
我像条毛毛虫，在生命的叶子上艰难地蠕动、攀爬，汲取所渴望的养分，好让自己能多活一点。
时间对身患绝症的人来说，太奢侈了。
中旬，我眼皮像黏了胶水一般，十分沉重。挣扎了好久，眼睛才睁开一条缝。好像都日中时候了。略定睛一看，查士丁尼正坐我旁边。
我虚弱地说：“这时候了，你不去见大臣么？书件又该堆成山了吧？”
他没回我，只是说：“我陪着你。”他像是快哭了。他一头栽在枕头边，枕在枕头上，眼红红的，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像是在观察我的呼吸。
午间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在屋里落下了黑色的影子。今夕相逢多少恨，万层心事一层云。
我说：“我想和你单独呆着。”
他微点头，打发她们出去。又是只有我和他。我十分茫然，好像明天的太阳不会升起一样。
我叹息说：“以后不要喝的酩酊大醉，对身体不好。心情不好的时候，不能不吃饭。”
他道：“我每次都不记得你说的话。你得一直在我身边提醒我。”
我微微一笑，又说：“等我死了，你再找一个皇后吧。得比我贞洁，好看，懂事。不然我在九泉之下，我会鄙视你的。”
他激烈地摇头：“我管我呢！我只喜欢你！”说完，他哽咽了。
“不能滥杀不同教派的人。人会为了维持信仰不顾一切的。将来会是大隐患······”
他的语气顿时凌厉起来：“我明天就把他们一个一个都抓出来杀光。”
我瞪了他一眼：“你混蛋·····”我有气无力地骂他，一面骂一面自己倒笑起来了，这一笑惹得全身皆疼。查士丁尼也随着我苦笑，渐渐地，各自都有哽咽之意了。
他轻吻了我的额头，捧住我的脸，又亲了好几下。
我回忆起了我的少年时代，回忆起了我慈祥的父亲，我无奈的母亲，我早逝的妹妹。我想到了亚历山大里亚那片片大帆，想起了圣诞节街边唱的马戏。君士坦丁堡皇宫有专门的戏班子，圣诞节会专门给我们唱。可我想听听其他的。
我仿佛看见了自己站在花园里，抬头仰望看他。他在阳台上，好像也在看我。月光沉在他身上，我的心也随之沉了下去。明月装饰阳台，他装饰我的梦。
我仿佛看见我还在剧院里，他向我求婚的时候，好多人都不相信，瞠目结舌的。结果他真的娶了我。
我仿佛看见，冬天他握住我的手，在炉边取暖，说笑。烛火的光浮在他脸上。
我仿佛看见查士丁尼读到罗马诗人写的诗时，眼底升腾出的欣喜。那个时候，他总是很快乐。
恍然中，我的意识居然跑到了亚平宁半岛。我看到了罗马城偌大的蓝湖，终年不结冰，天蓝色的冰块。那湖地底端，却堆着百万伏尸的冤魂。生乏黄金枉图画，死无青冢留人嗟。
我好像看到了罗马。这个他紧系梦萦，念念不忘的繁盛之地。那边四通八达，宝马溢通衢，流影照明妃。
恺撒神庙的门口万人空巷，圆形竞技场欢声震天。图拉真的纪功柱，巍峨地挺立在胡沙的东风中。好像一切都是当初最好的样子，还是那个条条大路通往的天堂。
——
年少时，我的梦想就是能过上普通人丰衣足食的生活。罗马的荣光对我是遥不可及的东西，从不在我的人生目标范畴，我只愿做时代的旁观者。
可洪流浩荡，谁能免除卷入时代的漩涡里头？
对着他的一意孤行，我沉默过了整整二十年。
很多时候，我觉得他只需要一个沉默的雕像，坐在那边，看着他。只要让他知道，全世界都摒弃他，雕像还陪着他，支持他，就够了。
深夜时，我甚至觉得，他并不爱我。他只是爱我恰到好处的沉默。
我一直想问他，却没始终没问出口。查士丁尼这么骄傲的人阿·····时至如今，我也不再奢求他的回应了。
耳边响起一阵轻微的啜泣声。我的思绪又回来了。我周遭的不会有旁人，只会是他。
他哭了。我头一次听见他为我哭。他眼泪的温热从指尖泛到我心间来。我微弱的意识捕捉到了它。
那一刻我知道，我也是他的罗马了。
但我的灵魂，即将流失了，正如他念念不忘的罗马一样。我听到上帝在召唤我。
心中有万般言语来不及说了。
教堂幽远的钟声传来。我猛然想起，在亚平宁半岛上圣维塔莱教堂我和他的镶嵌画，也不知道完工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