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后。我又埋在被子里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时，房间里都黑了，唯借着洒进来的微薄月光才能看得清事务。小狗阿格里帕没有跟他走，没有像以前那么闹腾，乖乖地呆在我的身边。
查士丁尼还没来。我支撑着起身，轻声叫人掌灯。细听走廊里没有他的脚步声。太晚了，还在工作吗。
我叫人给我拿来披风，勉强裹了裹，便蹑手蹑脚出了赫拉宫。廊道里没有一个人，料峭春寒，我忍不住打了个抖索。
侍女劝我：“主，还是回去吧。您的身子受不住。陛下一定会去看您的。”
“我不。初春冷又怎么样？”
我打发侍女离开。进了月桂宫，我摸着月桂宫壁画的纹理，缓缓地向书房的方向走。影暗夜灯，走廊里都黑黑的，没有人。
我还没走到书房，便听得一声怒吼：“她会好起来的！”
居然是查士丁尼的声音。
我不禁扯紧了袍子，加快了脚步，倾身到门后听里头的动静。
“陛下，我说得都是实话。皇后此症，着实难解。我行医二十年，但有这种症状的，都活不过一年时间。癌症可是绝症。那喝的药是全无用处，今天不过是为了安娘娘的心·····”
“你胡说八道！怎么可能有治不好的病！肯定是你无能！”里头扑通一声，是膝盖撞地的声音。
太医应是跪下磕头请罪了。
我不知道查士丁尼什么反应。里头响起了来回踱步的声音，脚步声的主人甚至急躁。
查士丁尼大吼道：“她怎么会死呢？她比我小了十八岁！她这么好，怎么会死呢！”这一声怒吼，房间里顿时鸦雀无声了，静得好像能听见他愤怒之余的喘息。悲哀和伤痛弥漫在屋子里的每个角落。
我站在门外，沉默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勇气推门进去。
我悄无声息地从门后离开了。
——
查士丁尼晚间来的时候，我在装睡。他轻拍醒我，意甚甜蜜。我烛光下打量下，他还是一副平常的模样。声音温润如潺溪。
他带来了牛乳酒，给我斟上了一杯。我们坐在房间的露台上看月亮。我们都心照不宣地没有说话，一杯一杯地喝着闷酒。
其实我已经吃不下东西，但我还是逼自己反复地喝。渐渐地桃花上脸。我仿佛看见了年轻时的查士丁尼。教堂里，穿着紫袍的他，给我带上皇后的桂冠。我好像看见他，在赛马场上驾马飞奔。他脆弱的瞬间、勇力的瞬间、恐惧的瞬间都在我眼前一一浮现。
沉默很久，他开口说道：“意大利那边情势转好，相信贝利萨留很快能班师回朝。拉文纳那边有忠心罗马的人给我们的教堂计划投资，取名为圣维塔莱。明天会有画师给我们刻模子来。”
我咯咯地笑起来：“是吗？真好。那我也算到过亚平宁半岛了吧？四舍五入，我到过罗马城啦！”我越笑越起劲，酒兴的作用下，我几乎想举杯庆祝了，用手一拍一击，打起了节奏。渐渐地笑得无力了。
任由我怎么放肆，他都没说话。沉默了好久好久，最后好像是鼓足了勇气，才开口问：“你有什么心愿么？”
我早就准备好了说辞：“我想成为你永远都忘不掉的人，可以么？”
他没有说话，一侧的脸陷入了忧郁的月光里。
——
君士坦丁堡的孟春渐渐来了。河水解封，积雪融化。常青藤重新茂密了起来，爬满了我的阳台。皇宫里种植的花都开了，阵阵芳馥，飘进我的卧室来。
查士丁尼每天都会亲自给我修剪几束花叫人给我送来。不过他的手艺总是很烂，更茎上的皮都有被他的失误掀掉的，白一块，绿一块，斑斑驳驳的。我总说他修剪得很好，只字不提那些贻误。但他的手艺，越来越好。
闲暇时候，他还会和我骑着马车微服私访，买些民间的小玩意。有次我竞技场看戏，看训熊师训熊。训熊师拿着鞭，我想起了我父亲。我甚至想起了我低声下气求人的少年岁月。查士丁尼见我神色不好，假托有要事处理，拉我回去了。
上次的偷听，我敢肯定，查士丁尼不知道。因为他还是监督我喝那医生开的药。他眼里的迫切，好像是一个小孩，在等待自己种的花开。我不忍心。那药真的好苦，喝了更不想吃饭了。但我还是喝。吃饭时，他给夹的鱼肉，我也都尽量吃。
可能是怕我担心。他不再和我说朝政上的事情了。人也是来无影去无踪的。许是真的忙了。皇帝事情多，不可能总呆在宫里。
我常在花园里闲逛。一个人在病气深重的房间里关着，要疯掉的。花园朝云浓淡，行色映花钿，是个极幽静怡人的去处。
我转过弯，便看见查士丁尼和一女人沿着鸢尾花花道说说笑笑朝尽头处的月亮门走。观那人的身形，居然像是我姐姐科弥托！
姐姐一直在安条克生活，一般来说除非节日她是绝对不会来君士坦丁堡的，要来，她也会先跟我说。
这次我什么消息都没有！敏锐的直觉告诉我，里头有猫腻。
我气吁吁冲过去，堵在她们的路前。两人都像被吓了一大跳，适才有说有笑的谈话也戛然而止。
真有不能让我知道的？
查士丁尼走上来问：“狄奥多拉，你怎么出来了？”
我甩开他的手，回呛她道：“我不能出来吗？”
他愣了一下，扯出一个勉强的笑来：“能。这里是你的家，你当然能出来。”
我的目光落到了他身旁的姐姐身上，姐姐低着头，咬着嘴唇。姐姐有什么东西瞒着我，都会是这种表现。更让我觉得可疑的是，我在她面前，她居然不住地查士丁尼使眼色！好像又不能告诉我的秘密！
查士丁尼叫姐姐先回去了，姐姐行了礼，消失在花墙门边。
我忍不住质问他道：“我姐姐为什么会在这里？她明明在安条克，你叫她来，为什么不告诉
我？！”
“狄奥多拉，我有事······”
我咄咄逼人：“什么事？什么事得瞒着我，跟我那个久不在君堡的姐姐干？”
查士丁尼支支吾吾半天，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一个完整的理由也没蹦出来。这迟疑的态度，倒让我更加的恼火。我冷哼了一声，撒手气冲冲地朝回走。
查士丁尼跑来截住我，一把钩住我的手腕：“狄奥多拉，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一把拽住我的手臂，用了约莫八分的力气，我挣脱不开，我怒问他：“不是？那你为什么不说明白？你有什么要瞒着我的？”
“我没有什么瞒着你的，我·····”
他还是不肯说。他的眉头都蹙起来了，眼角的皱纹攒聚在一起。，像是十分难受了。可我最后还是甩开他走了。
他能跑过我的，但他没有追。
——
满心盛怒地回到赫拉宫，脸埋在枕头里哭。这一哭倒全身都发疼了，上气不接下气，也没人敢来安慰我。
我从来没有这么颐指气使地对过他。我与他的相处，都是清醒而克制。乖巧的宠物忽然暴怒咬了主人一口。这次之后，他应该要生我气了吧？
我现在生着病，他可能就把我扔到大街上去了。像多年前我见到的街头流浪的弃妇一样，蓬头垢面，食不果腹。她们没有钱，没有家，没有社会对她们的爱，活得像个行尸走肉。
我为什么要跑回赫拉宫？这里也是他的地盘？他不该容纳我的！我应该往街上跑，往臭水沟里跳，那里才是我的归宿。
我想到了我被赫塞伯鲁斯丢弃在亚历山大城的时候，我捧着干瘪的包裹坐在菜市场的门口，看人来人往，看太阳东升西落。每晚入睡前，我都好担心，再也看不见明天的黎明了。
照理，我不该难过的。我是快死的人了。遗弃只会加速我残余生命的消亡而已。就算查士丁尼真的娶了我姐姐，我也不应该有这般大的反应。我姐姐保养得很好，五十岁依旧漂亮。而我这种病人恹恹的模样令人生厌。
查士丁尼是皇帝哎。幸运得来的二十年快乐，他有权收回。我一个人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但我还是不可抑制地难过。
——
我叫侍女煮上安神汤来。我真想喝完后，我能痛快地一了百了。只是这病坏得很，蚕食我的身体，却叫我的意识在活着。
我迷迷糊糊睡着了。睡眼朦胧间，却感觉有无数灯火在闪。我的侍女不会点这么亮的蜡烛的。
睁开眼一瞧，映入眼帘的就是查士丁尼的脸。查士丁尼见我醒了，就对我笑。像是早上争吵都不存在了一样。他扶我起身，我也没拒绝。
我还是又一次为他的笑容心动了。我忙侧过脸，又看见了我姐姐，查士丁，索菲亚，甚至是因达罗、还有克里索马洛的女儿，她们都在。
好久没见过聚那么全的人啦。
我瞥了眼时钟。我的寝居四周地上都点满了蜡烛，烛影熠熠，像是落在地面的星星。他们看着我，都在笑。
“这是做什么呢？”
“你忘了么？今天是你的生日。”
生日？我一想，我的生日确实是在春天。不过因为生病，日夜颠倒，不曾注意过时间。
查士丁尼抚着我的额头，朝我暧昧地笑。
“你姐姐忙着家里的事很多年没来。之前她女儿索菲亚和查士丁结婚，来到君堡都是两年前了。我想你见见家人。 ”
我脸一红：“原来你就是干这营生，我以为你····”
“以为我什么？”查士丁尼没让我说下去。我也适时地闭嘴了。姐姐在场，有些话我不好说。
我姐姐他们都上来，祝我生日快乐，祝我早日康复。说实话，我好久没见到科密托了，她比两年前瘦了些，脸上依旧神采光华的，此刻见着我，却略带无奈之意。
我小声向查士丁尼道：“其实不用那么劳神的。宫里不是裁剪开支么？”
查士丁尼笑：“我只想让你高兴些。你就收下这份心意吧。”
这时查士丁捧上一大束玫瑰花向我走来。他跪在地上，恭敬地称我“母亲”。他早被查士丁尼收为养子了，叫我母亲也是常理之中的事。查士丁尼从他手中接过花来，递给我：“我最亲爱的狄奥多拉，四十八岁生日快乐。”
他亲了我好几下。周边的人都鼓起掌来，像坐在大剧院看戏。我更赧然了。
查士丁一旁说：“母亲，这花可是父亲挑了好久的。亲自为您剔除了刺呢。”
周遭又是一阵起哄的声音。红玫瑰我很喜欢，喜欢那种鲜艳的热烈。我曾给查士丁尼朗诵过一篇希腊的古诗，赞美玫瑰的。或是从这里面得到的灵感。
没人比我更高兴了。
我从床上起身。众人都移到大厅里。厨师早就准备好了甜酒甜食。晚风飘细乐，灯火下楼台。蔼青的香烟从炉香中飘出，琅琅落花惹上了窗。一行人又唱又跳的，一会儿聚成一圈，一会儿又分成一行。
我身体不好，查士丁尼就陪着我坐在一边喝甜酒。他跟我说谁谁舞姿好看。他好像在看舞，可我一直在看他。
这是我四十八年来度过的最快乐的生日。结婚后，每年我生日都会有礼物。但查士丁尼不喜大办生日。他从不给亲人办生日。但每个人的生日，他都记得。
冷静下来回想这次生日，或是觉得我时日无多了，他同情我，给我留下点快乐的回忆也好。
生日过后，姐姐回家去了。查士丁尼又像以往那样，奔波在政事堂、元老院和月桂宫里。
烟花多美啊，这一切都好像一场梦。
查士丁尼还没来。我支撑着起身，轻声叫人掌灯。细听走廊里没有他的脚步声。太晚了，还在工作吗。
我叫人给我拿来披风，勉强裹了裹，便蹑手蹑脚出了赫拉宫。廊道里没有一个人，料峭春寒，我忍不住打了个抖索。
侍女劝我：“主，还是回去吧。您的身子受不住。陛下一定会去看您的。”
“我不。初春冷又怎么样？”
我打发侍女离开。进了月桂宫，我摸着月桂宫壁画的纹理，缓缓地向书房的方向走。影暗夜灯，走廊里都黑黑的，没有人。
我还没走到书房，便听得一声怒吼：“她会好起来的！”
居然是查士丁尼的声音。
我不禁扯紧了袍子，加快了脚步，倾身到门后听里头的动静。
“陛下，我说得都是实话。皇后此症，着实难解。我行医二十年，但有这种症状的，都活不过一年时间。癌症可是绝症。那喝的药是全无用处，今天不过是为了安娘娘的心·····”
“你胡说八道！怎么可能有治不好的病！肯定是你无能！”里头扑通一声，是膝盖撞地的声音。
太医应是跪下磕头请罪了。
我不知道查士丁尼什么反应。里头响起了来回踱步的声音，脚步声的主人甚至急躁。
查士丁尼大吼道：“她怎么会死呢？她比我小了十八岁！她这么好，怎么会死呢！”这一声怒吼，房间里顿时鸦雀无声了，静得好像能听见他愤怒之余的喘息。悲哀和伤痛弥漫在屋子里的每个角落。
我站在门外，沉默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勇气推门进去。
我悄无声息地从门后离开了。
——
查士丁尼晚间来的时候，我在装睡。他轻拍醒我，意甚甜蜜。我烛光下打量下，他还是一副平常的模样。声音温润如潺溪。
他带来了牛乳酒，给我斟上了一杯。我们坐在房间的露台上看月亮。我们都心照不宣地没有说话，一杯一杯地喝着闷酒。
其实我已经吃不下东西，但我还是逼自己反复地喝。渐渐地桃花上脸。我仿佛看见了年轻时的查士丁尼。教堂里，穿着紫袍的他，给我带上皇后的桂冠。我好像看见他，在赛马场上驾马飞奔。他脆弱的瞬间、勇力的瞬间、恐惧的瞬间都在我眼前一一浮现。
沉默很久，他开口说道：“意大利那边情势转好，相信贝利萨留很快能班师回朝。拉文纳那边有忠心罗马的人给我们的教堂计划投资，取名为圣维塔莱。明天会有画师给我们刻模子来。”
我咯咯地笑起来：“是吗？真好。那我也算到过亚平宁半岛了吧？四舍五入，我到过罗马城啦！”我越笑越起劲，酒兴的作用下，我几乎想举杯庆祝了，用手一拍一击，打起了节奏。渐渐地笑得无力了。
任由我怎么放肆，他都没说话。沉默了好久好久，最后好像是鼓足了勇气，才开口问：“你有什么心愿么？”
我早就准备好了说辞：“我想成为你永远都忘不掉的人，可以么？”
他没有说话，一侧的脸陷入了忧郁的月光里。
——
君士坦丁堡的孟春渐渐来了。河水解封，积雪融化。常青藤重新茂密了起来，爬满了我的阳台。皇宫里种植的花都开了，阵阵芳馥，飘进我的卧室来。
查士丁尼每天都会亲自给我修剪几束花叫人给我送来。不过他的手艺总是很烂，更茎上的皮都有被他的失误掀掉的，白一块，绿一块，斑斑驳驳的。我总说他修剪得很好，只字不提那些贻误。但他的手艺，越来越好。
闲暇时候，他还会和我骑着马车微服私访，买些民间的小玩意。有次我竞技场看戏，看训熊师训熊。训熊师拿着鞭，我想起了我父亲。我甚至想起了我低声下气求人的少年岁月。查士丁尼见我神色不好，假托有要事处理，拉我回去了。
上次的偷听，我敢肯定，查士丁尼不知道。因为他还是监督我喝那医生开的药。他眼里的迫切，好像是一个小孩，在等待自己种的花开。我不忍心。那药真的好苦，喝了更不想吃饭了。但我还是喝。吃饭时，他给夹的鱼肉，我也都尽量吃。
可能是怕我担心。他不再和我说朝政上的事情了。人也是来无影去无踪的。许是真的忙了。皇帝事情多，不可能总呆在宫里。
我常在花园里闲逛。一个人在病气深重的房间里关着，要疯掉的。花园朝云浓淡，行色映花钿，是个极幽静怡人的去处。
我转过弯，便看见查士丁尼和一女人沿着鸢尾花花道说说笑笑朝尽头处的月亮门走。观那人的身形，居然像是我姐姐科弥托！
姐姐一直在安条克生活，一般来说除非节日她是绝对不会来君士坦丁堡的，要来，她也会先跟我说。
这次我什么消息都没有！敏锐的直觉告诉我，里头有猫腻。
我气吁吁冲过去，堵在她们的路前。两人都像被吓了一大跳，适才有说有笑的谈话也戛然而止。
真有不能让我知道的？
查士丁尼走上来问：“狄奥多拉，你怎么出来了？”
我甩开他的手，回呛她道：“我不能出来吗？”
他愣了一下，扯出一个勉强的笑来：“能。这里是你的家，你当然能出来。”
我的目光落到了他身旁的姐姐身上，姐姐低着头，咬着嘴唇。姐姐有什么东西瞒着我，都会是这种表现。更让我觉得可疑的是，我在她面前，她居然不住地查士丁尼使眼色！好像又不能告诉我的秘密！
查士丁尼叫姐姐先回去了，姐姐行了礼，消失在花墙门边。
我忍不住质问他道：“我姐姐为什么会在这里？她明明在安条克，你叫她来，为什么不告诉
我？！”
“狄奥多拉，我有事······”
我咄咄逼人：“什么事？什么事得瞒着我，跟我那个久不在君堡的姐姐干？”
查士丁尼支支吾吾半天，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一个完整的理由也没蹦出来。这迟疑的态度，倒让我更加的恼火。我冷哼了一声，撒手气冲冲地朝回走。
查士丁尼跑来截住我，一把钩住我的手腕：“狄奥多拉，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一把拽住我的手臂，用了约莫八分的力气，我挣脱不开，我怒问他：“不是？那你为什么不说明白？你有什么要瞒着我的？”
“我没有什么瞒着你的，我·····”
他还是不肯说。他的眉头都蹙起来了，眼角的皱纹攒聚在一起。，像是十分难受了。可我最后还是甩开他走了。
他能跑过我的，但他没有追。
——
满心盛怒地回到赫拉宫，脸埋在枕头里哭。这一哭倒全身都发疼了，上气不接下气，也没人敢来安慰我。
我从来没有这么颐指气使地对过他。我与他的相处，都是清醒而克制。乖巧的宠物忽然暴怒咬了主人一口。这次之后，他应该要生我气了吧？
我现在生着病，他可能就把我扔到大街上去了。像多年前我见到的街头流浪的弃妇一样，蓬头垢面，食不果腹。她们没有钱，没有家，没有社会对她们的爱，活得像个行尸走肉。
我为什么要跑回赫拉宫？这里也是他的地盘？他不该容纳我的！我应该往街上跑，往臭水沟里跳，那里才是我的归宿。
我想到了我被赫塞伯鲁斯丢弃在亚历山大城的时候，我捧着干瘪的包裹坐在菜市场的门口，看人来人往，看太阳东升西落。每晚入睡前，我都好担心，再也看不见明天的黎明了。
照理，我不该难过的。我是快死的人了。遗弃只会加速我残余生命的消亡而已。就算查士丁尼真的娶了我姐姐，我也不应该有这般大的反应。我姐姐保养得很好，五十岁依旧漂亮。而我这种病人恹恹的模样令人生厌。
查士丁尼是皇帝哎。幸运得来的二十年快乐，他有权收回。我一个人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但我还是不可抑制地难过。
——
我叫侍女煮上安神汤来。我真想喝完后，我能痛快地一了百了。只是这病坏得很，蚕食我的身体，却叫我的意识在活着。
我迷迷糊糊睡着了。睡眼朦胧间，却感觉有无数灯火在闪。我的侍女不会点这么亮的蜡烛的。
睁开眼一瞧，映入眼帘的就是查士丁尼的脸。查士丁尼见我醒了，就对我笑。像是早上争吵都不存在了一样。他扶我起身，我也没拒绝。
我还是又一次为他的笑容心动了。我忙侧过脸，又看见了我姐姐，查士丁，索菲亚，甚至是因达罗、还有克里索马洛的女儿，她们都在。
好久没见过聚那么全的人啦。
我瞥了眼时钟。我的寝居四周地上都点满了蜡烛，烛影熠熠，像是落在地面的星星。他们看着我，都在笑。
“这是做什么呢？”
“你忘了么？今天是你的生日。”
生日？我一想，我的生日确实是在春天。不过因为生病，日夜颠倒，不曾注意过时间。
查士丁尼抚着我的额头，朝我暧昧地笑。
“你姐姐忙着家里的事很多年没来。之前她女儿索菲亚和查士丁结婚，来到君堡都是两年前了。我想你见见家人。 ”
我脸一红：“原来你就是干这营生，我以为你····”
“以为我什么？”查士丁尼没让我说下去。我也适时地闭嘴了。姐姐在场，有些话我不好说。
我姐姐他们都上来，祝我生日快乐，祝我早日康复。说实话，我好久没见到科密托了，她比两年前瘦了些，脸上依旧神采光华的，此刻见着我，却略带无奈之意。
我小声向查士丁尼道：“其实不用那么劳神的。宫里不是裁剪开支么？”
查士丁尼笑：“我只想让你高兴些。你就收下这份心意吧。”
这时查士丁捧上一大束玫瑰花向我走来。他跪在地上，恭敬地称我“母亲”。他早被查士丁尼收为养子了，叫我母亲也是常理之中的事。查士丁尼从他手中接过花来，递给我：“我最亲爱的狄奥多拉，四十八岁生日快乐。”
他亲了我好几下。周边的人都鼓起掌来，像坐在大剧院看戏。我更赧然了。
查士丁一旁说：“母亲，这花可是父亲挑了好久的。亲自为您剔除了刺呢。”
周遭又是一阵起哄的声音。红玫瑰我很喜欢，喜欢那种鲜艳的热烈。我曾给查士丁尼朗诵过一篇希腊的古诗，赞美玫瑰的。或是从这里面得到的灵感。
没人比我更高兴了。
我从床上起身。众人都移到大厅里。厨师早就准备好了甜酒甜食。晚风飘细乐，灯火下楼台。蔼青的香烟从炉香中飘出，琅琅落花惹上了窗。一行人又唱又跳的，一会儿聚成一圈，一会儿又分成一行。
我身体不好，查士丁尼就陪着我坐在一边喝甜酒。他跟我说谁谁舞姿好看。他好像在看舞，可我一直在看他。
这是我四十八年来度过的最快乐的生日。结婚后，每年我生日都会有礼物。但查士丁尼不喜大办生日。他从不给亲人办生日。但每个人的生日，他都记得。
冷静下来回想这次生日，或是觉得我时日无多了，他同情我，给我留下点快乐的回忆也好。
生日过后，姐姐回家去了。查士丁尼又像以往那样，奔波在政事堂、元老院和月桂宫里。
烟花多美啊，这一切都好像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