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天光破晓,河边浣衣的妇人们的捣衣声唤醒了清水县的清晨。

    此地原为饮马镇,交通闭塞,物产不丰,人丁自然也不兴旺。不过是从前朝定都以后,此地因地形平坦,便成了江南人士进京的必经之路。商贩们趁机辟了酒楼茶肆、客栈典当行,供南来北往的商客旅人们饮马歇脚。

    本朝始祖皇帝登基后,又下令打通南北水上通道,通了南北水系相连的数条水渠。饮马镇的河流也得以汇入主渠,一时间成了南北陆路与水路交汇的大镇。

    三十年过去,已是商铺林立,游人不绝,市列珠玑,户盈罗绮。此地以水而活,当地县令便将地名改为清水县。

    清水县最有名的酒楼当属陈记酒家。

    陈记的老板名叫陈福瑞,五十来岁,中等身材,圆头圆脸,一双眼睛总是笑成一条缝,朝人拱手作揖时更显手指粗短圆润,憨态可掬,怪道老人们常编排他浑身都是“招财相”。

    陈福瑞膝下子嗣不多,仅一儿一女。起先结发妻子多年不孕,陈福瑞三十来岁时便纳了一房小妾以嗣香火。谁知数月之后小妾和妻子竟同时有孕,小妾先产下一名男婴,取名陈禄。妻子却不幸,2个月后产下一个女婴就撒手去了。

    女婴甫一出生形同死状,面色青紫,不哭也不闹,亦没有呼吸。

    陈福瑞看着咽气的发妻半晌说不出话来,抱着女婴几欲痛绝,才要吩咐下人替母女二人净身穿衣,女婴却一把抓住他的胡须,哇一声嚎啕大哭起来,众人这才知这女婴尚存一息。

    陈福瑞便将女孩取名为陈息。

    盖因南来北往,人口混杂,清水县的风气并不如北方京城死板。加之陈福瑞子息单薄,并未在儿子女儿之间厚此薄彼。继夫人王氏是个实心肠,安分守己,对陈息也视如己出地疼爱。正亦如此,陈福瑞将她扶了正。

    只陈禄生性顽劣惫懒,见了陈福瑞便跟老鼠见了猫,父子俩总难以亲近。倒是陈息机灵黠慧,常常在陈福瑞跟前撒娇卖乖,让他得享天伦之乐。

    陈福瑞商贾出身,小有资产,可民不与官斗,平日里却少不得受些衙门小吏的闲气。因此一心想让儿子读书考取功名,将来好出人头地扬眉吐气。

    打陈禄五岁开蒙时起,每年都流水似的花银子,请最好的先生到家里来教导陈禄。本朝虽没有女子读书考取功名的说法,可但凡达官显贵家的小姐,又有哪个是目不识丁的?且这银子既已花了,不如两个孩子一同教导,也省的他二人谁离了谁孤单。

    陈息倒上进好学,日日追着先生问个不停。

    偏陈禄是个只想斗鸡走犬的纨绔,整日里跟手底下一群小厮偷奸耍滑,专程以捉弄先生为趣。陈福瑞和王氏既打过也罚过,总改不了他这不肯上进的毛病。

    直到把先生惹恼,不肯再来授课了,陈息不依了,十岁的陈息扎着双髻,追着陈禄满院子跑:“陈禄,都怪你,先生的故事还没讲完呢就被你气跑了!!”

    陈禄不屑地撇撇嘴:“先生讲的有什么好听的,明儿哥哥带你去外面听说书的讲去,可比先生说的新奇有趣多了。”

    陈息更不高兴了,那些说书的都是些满口黄牙的小老头,哪有先生通身儒雅随和的气度。但她也不再与陈禄争,心里暗暗地想好了怎么惩罚自己这顽劣的哥哥。

    果不其然,下学后本约好跟邻居崔大叔家里的三姑娘崔时兰去看皮影戏的,陈禄期待了已久。他同母亲去寺庙进香的时候见过崔时兰,那时候她在后山上走迷了路,呜呜蹲在树荫下抽噎。陈禄正爬在书上摘野果,一低头看几个粉嫩嫩的小团子,便扔了一个野李子砸她的衣角,小姑娘一抬头,陈禄便看见了两颗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尤带着点点泪光,至此不能忘怀。

    可这回见面,时兰对他淡淡的,只睨了他一眼,便围着陈息聊个不停。

    陈息一边拉着崔时兰的手,同她热切地说话,一边扭头得意地朝陈禄看了一眼。不用说其他的,陈禄便全然明白,还不待皮影戏散场,便鼓着腮帮子咬牙切齿地回家央求陈福瑞再把先生请回来。

    自此,陈禄虽未全然将心思放在先生讲授的课文中,却也不敢再公然挑衅先生。日子久了,也耳濡目染,浸润得一身书卷气。

    清水县的杨柳,在清水河边日日的捣衣声和陈家小院朗朗的书声中,绿了十八次,陈禄和陈息业已长成玉立的少年和少女。

    这一日,春光正好,陈息正在后院的亭子里同丫鬟喂池塘里的几尾金鱼。却瞥见陈禄带着小厮从回廊的另一端绕过来。

    陈禄一袭天水蓝长袍,左手提着袍角,步履匆匆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转头吩咐小厮:“跟上跟上,晚了可就瞧不见眉儿姑娘的风姿了。”

    姑娘?陈息来了兴致,扔下手中的鱼食快步截住了陈禄的步伐。

    陈禄走得太快太急,眼见就要撞上来人了,急忙刹住了脚步,正欲叱骂哪个不长眼的敢拦住本少爷的路,正眼一瞧见是陈息,赶忙换了一副嬉皮笑脸的面孔。

    陈息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见他打扮得比平时更加风流,嗔道:“哥哥这是预备去哪?”

    陈禄被这一眼瞧得一激灵,明明她口中貌似尊敬的叫他哥哥,却蓦地像她才是年长的那个,而他不过是被她质问的孩童,于是悻悻一笑道:

    “元元怎的在这里,咳咳,我不过是跟杨家二郎约了喝酒罢了。”陈禄讪笑,骨节分明的手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

    陈息知他说谎,也不拆穿,只望着他调皮笑道:

    “哦~我也好久不见杨二哥哥了,也不知他这次从南边回来有没有给我带礼物。不如……我同哥哥一道,请杨二哥哥去咱家酒楼畅饮一番可好?”

    陈禄见她蛮缠不放,心里又惦记着去晚了挤不进前面,脑子里正转着该怎么打发这难缠的妹妹。

    却只见小厮桂宝笑眯眯说:

    “姑娘,公子是去抢醉烟楼柳眉儿姑娘的绣球,去晚了可就挤不进去了,这才耽误不得呢。”

    陈息看着陈禄又急又恼涨红的脸,噗嗤一声笑了:“我正在家中无聊着呢,此等新鲜事,哥哥可不能撇下我。”

    说罢,也不待陈禄同意,自己拉着丫鬟去换衣裳了,边跑边叮嘱道:“哥哥且等片刻,我换好衣裳速速就来。”

    陈禄无法,只得在亭子中坐等她。

    这事儿放在别人家铁定是不合规矩的,哪有未出阁的姑娘女扮男装去抢青楼女子的绣球的?

    可陈福瑞一向纵容陈息,并不拿世俗的规矩压她,往常女扮男装出门同清水县的才俊们集会赛诗亦不在少数。

    有陈禄陪着,陈福瑞和王氏并不担心,左右嫁妆已经备齐,只等陈息挑个看得顺眼的意中人出嫁,或干脆让男方做了上门女婿。

    说话间的功夫,陈息已换好了衣衫。

    她本就不喜金玉珠钗,脂粉铺面,素日里只一身干净清爽的鹅黄色襦裙,一根挽发的碧玉簪子,长发垂至腰间,再没多余的装饰。于极致的素净中更突显出她清丽的姣颜。

    陈息的眉眼随了她那素未谋面的娘亲,一双杏眼漆黑明亮,两道秀眉宛若初月,长长延伸至眼尾,鼻子恰似起伏得当的小山峦。只有嘴唇和眉目的神韵像极了陈福瑞,双唇微微上扬的弧度,天生带了几分笑意,眉眼婉约柔和,只一眼便似有如风的春意。

    如今换了月白色的长袍,腰间别一块月牙形镂空翡翠,因还未及冠,头发高高束起,便只用同色系的月白色丝带束着。身姿挺拔,面容俊秀,俨然一个翩然独立的玉面小郎君。

    饶是见她做男子装扮多次,陈禄也不由地被她住吸引目光。一边有“吾家有妹初长成”的骄傲欣喜,一面又担心“弟弟”太过俊俏抢了自己风头。

    桂宝也忍不住啧啧赞叹:“姑娘这身公子哥打扮真叫人挪不开眼,倒比做女子装扮时更加俊俏几分。”

    陈禄听着桂宝的夸赞亦与有荣焉,笑道:“那是,也不看看是谁的妹子。”

    一边又对陈息道:“一会紧跟着我,可别让人群冲散了。也不要往前凑,把我的风头抢了去。”

    陈息忍着笑道:“是,全听哥哥的便是。”

    如此,兄妹二人并小厮桂宝一齐出发了。

章节目录

帮东家打工带娃的那些年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沉疆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沉疆并收藏帮东家打工带娃的那些年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