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时天刚刚擦黑,雨渐渐停了。

    陈禄几乎是被陈福瑞拧着耳朵进门的,他也不敢反抗,为了不疼少不得猫着身子迁就着陈福瑞的身高,幸而黄昏夜幕四合,也没有让丫头小厮们切切实实看见自己这狼狈不堪的样子。

    王氏见丈夫儿女回来了,一开始是高兴。可见陈福瑞气得不轻,陈息面带忧色,又不知如何是好了。只先打发父女二人先坐下,又扬起手作势要打陈禄,陈禄只好扑通一声先爽利地跪下了。

    王氏见着情形只好作罢,半晌才开口问道:“元元,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她只在下午时分听隔壁婶子说起酒楼有人闹事,好大的阵仗,具体是何原因则不知情。

    陈息轻叹一口气,将事情原原本本道来:“起先是醉烟楼那头牌柳眉儿招婿,我和哥哥还有杨二哥一同去看热闹,哪知那姑娘竟是杨二哥在西域遇见的心上人。前几日刚到清水县的那位抚远侯府长孙赵宝骏也来凑热闹,一掷千金赢得了柳姑娘的芳心。哥哥看不惯嘟囔了几句,那家人的家丁便追着我们满城打。”

    她声量渐渐弱下去,偷偷觑了一眼见陈福瑞还没生气,便继续道:“不过是小磨小擦,原也没什么,相安无事六七日过去了。哪知忽然一夜之间谣言四起,说什么柳眉儿跟杨二哥有私情,赵宝骏是被人戴了绿帽。他便以为这谣言是我们让人传的,所以命手下人来酒楼砸抢,还打伤伙计们,哥哥也是气不过才与那领头的动了手。”

    陈福瑞和王氏听完都心有戚戚,他们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虽赶上时运将生意做了起来,却还是小富即安的心态。平日里见到那起子当官的,不论官职大小,一律低声下气,好言好语哄着劝着,生怕对方给自己使绊子。做父母的这样谨小慎微,没想到这一双儿女却是铁骨铮铮,还不跟那小官小吏过不去,专跟那大官子弟结梁子。

    陈福瑞横眉怒目,指着陈禄大骂逆子,当真是被气急了。

    陈禄低垂着脑袋不敢说话,陈息想了想,开解安慰父亲道:“爹爹不必生气,即使哥哥今日不动手,那赵宝骏若铁了心要和咱们过不去,又怎会轻易罢手?且赵宝骏生气的原因并不在那日醉烟楼哥哥说的话,而是数日后一夜之间传开的流言。”

    三人听完她的话,皆凝眉沉思,陈息索性把话说开了去:“那些无凭无据的流言为何早不传晚不传,偏偏数日之后才传开?爹爹不妨仔细想想,于生意上可曾得罪过什么人,是否有人存心使坏,故意引得侯府对陈家不利?”

    陈福瑞扪心自问,于生意一道上甚是谨慎,亦不贪图巨利,其余生意人若要八分利,他便只要七分。对待掌柜伙计亦和善有加,从不克扣工钱。至于逢年过节给地方官员的节礼,也万万不曾少过,都是按规矩如数送了去的。若说得罪什么人,那一时半会还真是想不起来。

    陈禄道:“莫不是爹爹为人太过淡泊,那对富贵汲汲以求之辈自然看不惯爹爹的言行了。”

    陈福瑞的胡子耷拉下来,整个人略显颓丧。他一时也无计可施,只得对着夫人和儿女道:“你们今日闹这一出,少不得要折腾几天,你们便好生在家里待几日,莫要再出门惹事了。”

    陈息与陈禄皆乖巧地点头称是,如此一家人和和气气用过晚饭。

    且说侯府这边,那管事的既挨了打,断然不肯善罢甘休。他哭爹喊娘地回到府里,又添油加醋地对赵宝骏说了陈禄是如何如何不将侯府的人放在眼里的,如何如何对他们大打出手的,直听得赵宝骏怒目圆睁,气血上涌,恨不能立刻将陈禄大卸八块,好一雪数日之耻。

    那管事的中年男子劝道:“少爷若想料理陈家,得赶在老侯爷回府前方为妥当。您迎柳姨娘入府已是不妥,若老侯爷知晓了这些传闻,哪还有姨娘的容身之处啊!”

    赵宝骏是真心爱慕柳眉儿的好颜色,世俗的清不清白他亦不在乎,只是不容许他这样身份的人被乡野村民编排。因此一想到祖父回来可能大发雷霆,便被气得不轻,拿着折扇呼呼扇着风,以此平复胸中怒焰,他道:“你的话在理,祖父最重名声,一向不喜我以势压人和做出有辱门楣之事。只是那陈家在此地也算是有名有姓,你可有何妙计?”

    那管事的便贼兮兮在赵宝骏耳边说了几句,引得赵宝骏连连叫好。

    杨旭廷亦听闻了今日之事,他不知道陈禄伤势究竟如何,晚饭后亲自带着一堆厚礼来陈家看望。

    几日不见,陈息只觉杨旭廷更加潦倒憔悴了。下巴上青黑的胡渣已冒出头,他也没打理。眼圈一片乌青,泛着红红的血丝。风一吹动他宽大的衣袍,倒显得整个人形销骨立。

    陈家一家四口看他这般形容,都不免怔住了。

    陈禄率先开口:“杨二哥,我与你不过两三日未见,怎的如此憔悴?”

    杨旭廷深吸了口气,语气悲凉道:“世事难料,今日来既是看望禄哥儿,也是来向伯父伯母辞行的。”

    语毕竟带了一丝哭腔。陈福瑞亦大惊,问道:“可是家中遭了什么事?”

    “回伯父,家父昨日夜里去了。”杨旭廷回道。

    这下王氏也惊到了,杨旭廷的父亲比陈福瑞还小上几岁,怎的突然去了。

    “父亲前几日染了风寒,本不打紧,郎中开的药吃下去也渐有起色。谁知夜里起来喝水,竟一头栽倒在地再没起来,等下人们发现的时候已是第二日晌午了。”

    众人一时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世事如此无常,前几日活生生的人瞬息之间便天人永隔,怎不叫人扼腕叹息呢?

    陈福瑞忙安慰他道:“逝者已矣,贤侄节哀。只是眼下你父亲殓葬之事如何安排?”

    杨旭廷答道:“叶落归根,我与叔父商议过了,明早就动身陪父亲回老家。因此今日特来向伯父辞行。”

    是了,杨旭廷并非清水人氏,乃是清水县通渠之后,此地渐有兴隆之势,杨家兄弟二人才来此处营商,距今不过十来年。而杨家的宗族亲人仍在百里之外的平城,依例是要回老家与他母亲合葬的。

    陈福瑞没再多言,只叮嘱他要保重身体,勿要哀思过重云云,便好生送他出门了。

    逢此一事,陈家人心里也涩涩的,无话多说,便各自回房歇息了。

    陈息翻来覆去躺在床上睡不着,闭着眼睛听那雨水滴答滴答顺着屋檐落下,仿佛滴在她的眸中,化成一滴滴晶莹的泪水顺着她眼角流至耳边。她头一次如此伤怀,却说不清为何。有时觉得自己就像那一滴雨水,不知道何时从空中落下,不知道落往何处。是滴在春日里那娇嫩的花蕊上变成一滴蜜露,还是滴在那通红的锅炉中顷刻灰飞烟灭,她通通不能做主,只能由着未知的命运将她带去长长的远方。

    想着想着,后半夜雨渐渐停了,一丝泥土中蔓发的青草气息幽幽传来,安抚了她的伤怀,终于也浅浅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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