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鼓三响,酉时放衙。

    大理寺内的官吏和衙役们忙活了一天,盘整好公文,几人结伴准备归家,却迎面撞见苏言谨押了一批犯人到审讯室。

    众人毕恭毕敬地向苏言谨行礼。

    “回府传一声,今晚不回去了。”几个官吏吩咐了小厮,丧着脸赶忙跟去了审讯室。

    通往审讯室路上途经拟画堂,江月眠便在此停了下来,踏进堂内,侍女菱香早已奉命在此侍候。

    屋内暗沉,只能勉强看清画中线条,她坐在画架前,拿起了一张新绢本,阖上双眸,渐渐陷入了回忆。

    侍女菱香站在堂外向里张望着,见江月眠迟迟未下笔,进屋掌了盏烛灯。

    听到脚步声,江月眠缓缓睁开眼睛,菱香将灯烛放在了画架旁。

    “江姑娘可是乏了?”菱香问道。

    江月眠摇头:“在想事情罢了。”

    菱香小声劝道:“江姑娘快些作画吧,待会苏大人来了见姑娘尚未动笔,免不了责罚的。”

    “责罚?苏大人这么凶啊?”江月眠研了几圈墨,突然起了八卦的兴致。

    “你可别说出去,前几日有位画师,因为作画超了一个时辰,还挨了板子呢。”

    江月眠努努嘴,这古人干活还真是艰难啊。

    她从笔筒里取出一支软羊毫笔,一笔一划,在绢本上勾勒着灵动的线条。

    绢本为丝绸质感,在作画手感上与纸张是有很大的区别,但这对习画十六载的江月眠来说造不成什么阻碍,几笔下来便适应了。

    人像画至一半,江月眠肚子“咕——”一声叫,从晌午到现在,甭说吃饭,滴水都未进。

    她放下笔,起身走到门口转了转僵直的脖子,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

    一抹玄色的高挑身影脚下生风般向拟画堂走来。

    “苏大人。”江月眠笑吟吟看着苏言谨。

    苏言谨神色平淡迈入堂内,目光聚于画架的绢本上,画着半张人脸,隐约能看出男子的特征,却无法确认整张脸的相貌。

    “为何只画一半?”

    “大人,我打小有个毛病,饿的时候就画不出画来,你说怎么办?”江月眠揉着的肚皮,空荡荡的肚子适宜地发出了几个响声。

    苏言谨吩咐菱香:“去拿些粥菜。”

    江月眠:“我想吃糕点。”

    “大理寺不是酒楼,不备糕点。”

    “可我不吃甜食就没灵感,画不出来了。”

    苏言谨无奈拂了拂手。

    少倾,菱香端来了几盘糕点放在案上。

    江月眠迫不及待地坐了下来,拿起一块糯米糕塞进嘴里,眼睛迅速亮了一下。

    这也太好吃了,难道是因为饿了一天的缘故?

    “大人,你也坐下来吃啊?”江月眠见苏言谨站着不动,立刻指指旁边的木椅。

    苏言谨一动不动,问:“几时可以画完?”

    江月眠又咬住酥饼,眼睛幸福地眯起来,鼓着腮帮道:“可我还没吃够呢。”

    明朗烛光下,少女的容貌分外好看,一张白净的鹅蛋小脸,两颊融融,霞映澄塘,桃花灵眸似含春水,红菱小口宛若樱桃。

    苏言谨顿了片刻,撩起长袍,在一旁端坐了下来。

    淡淡地饮了口茶。

    “你也一天没吃东西了,人是铁饭是钢,饿坏了肚子还怎么查案呢。”江月眠将一盘酥饼推到苏言谨面前。

    白皙的指尖捏着瓷碗边沿,手指纤长盈柔,天生就是一双画师的手。

    苏言谨:“不必。”

    江月眠也只是客气客气,见他真不吃也没再说什么,等咽下最后一口糕点,擦擦嘴巴,问道:“大人,您见多识广,我能否向您打听个物件?”

    “什么物件?说来听听。”

    江月眠忖了下道:“我知道这物件有可能是王公贵族的,所以不敢吱声,就来偷偷问您。”

    苏言谨眉间轻轻一挑,神色复杂地看向她。

    “不知您有没有见过一枚翡翠扳指?通体碧绿,色泽透亮,雕刻着鳞角龙纹。”江月眠认真比划着翡翠扳指的样式。

    苏言谨疑问:“你一个普通姑娘家寻它作甚?”

    江月眠神秘兮兮的挪到苏言谨身侧,悄声道:“我画伞多年,从未见过如此惊艳的纹样,便在心里记下了,如果能再看到一次就好了。”

    苏言谨声音沉了下来:“既然知道是王公贵族的物件,还敢乱问?”

    江月眠抿抿嘴:“所以不是来求你了嘛,苏大人?”

    银铃般的声音夹带着一丝热气,拂过苏言谨的侧耳。

    苏言谨迅速向后躲闪,冷音道:“我未曾见过此物!”

    江月眠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眨巴着眼睛,慢慢吞吞地缩回脑袋。

    “哦——”她耷拉下脑袋来,“那……能帮我留意留意吗?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

    月光如水,大理寺内一片寂静,只有庭草里偶尔传出几声蛙鸣。

    两个身影一高一矮,一前一后,穿过莲池的回廊,来到了客院的门口。

    “对了,你的手怎么样了?还疼吗?”江月眠追上苏言谨的步子。

    “上过药了,江姑娘不必担心。”

    借着皎洁的月色,苏言谨余光轻扫过她的脸庞,她方才说的翡翠扳指,极有可能是圣上之物,若真如此,她又怎会将细节知晓得如此清楚,莫非……她和皇室有关?

    圣上迟迟未立太子,致使朝堂政局动荡。此次被杀之人刑部尚书李和志,便是暗地拥立二皇子之人。江月眠一反常态,想方设法留在自己身边,此事不得不防。

    “客院到了,江姑娘早些歇息。”苏言谨道了声别。

    江月眠点点头,目送他离开。

    ......

    深夜,江月眠梦到那幅方形画卷,悬在山崖之上,苏言谨站在崖边,伸手想要抓住它,那翡翠扳指上的鳞角龙纹,化作真龙张开血盆大口,将苏言谨扑入万丈深渊。

    她从噩梦中惊醒,猛然从榻中坐起。

    “难道那翡翠扳指会害了苏大人?”江月眠大口喘着气,双手紧紧攥住被子。

    她向窗外望去,天刚蒙蒙亮。

    菱香正巧进门,拿来一身新衣裳。

    江月眠抓住菱香手臂问道:“你可知苏大人在哪?”

    菱香回道:“这个时辰应是上早朝去了。”

    江月眠用掌心拍了拍脸颊,一定是自己想多了。

    她换上水蓝色长裙,这衣裳虽不是上乘面料,但比起昨日的粗布裙舒适了不少。

    大清早,刚路过公堂,老远便能看见一排衙役堵在了拟画堂的院前,原本堂里的画架都被挪到了院子里。

    江月眠想迈进院里,却被人拦住。

    “这位大哥,你干嘛拦我啊?”江月眠问道。

    衙役轻蔑地看着她:“今日有画师举试,上头有令,清理考场。”

    江月眠点点头:“我要进去画犯人,麻烦放我进去一下,我一炷香的时间就画完了。”

    衙役显然不信:“我们大理寺可从来没有女娃娃画犯人,快走吧,别添乱。”

    江月眠:“我昨天已经画了一半了,就在堂里的画架上,不信你进去找找。”

    衙役半信半疑,进了堂里瞅了一圈,怒气冲冲地回来:“嘿你个丫头片子竟然耍我!这里面哪有什么画像?赶紧走开,小心一会苏大人来了,打你个屁股开花!”

    “画怎么会没了呢?你让我进去找找。”江月眠说着就往堂里走。

    “何人在此闹事?”一位身着深绿官袍的官员沉着脸从公堂走出。

    江月眠回头一望,记起这尖嘴猴腮的人是从六品官员唐寺丞,打过几次交道,总跟自己过不去。

    唐寺丞认出了江月眠,脸上露出了讥讽的笑意:“这不是那穷巷子里的画伞女吗?难不成还想参加今日画师举试?”

    周围几个衙役听了江月眠的身份唏嘘不已,看她的目光都多了几分鄙夷。

    “我奉苏大人之命前来拟画堂作画。”江月眠回道。

    唐寺丞啐了一声道:“扰乱举试,还敢假传苏大人之命,给我拿下!”

    江月眠听后身子微微一抖,捏紧了拳头:“等等,我不进去便是,你们莫要动我!”

    晚了!

    唐寺丞捻着黝黑的胡须,洋洋得意的看着衙役们把江月眠押住。

    江月眠双肩被擒动弹不得,两眼欲哭无泪,心间默念:苏大人你快回来啊!

    刚念叨完,一抹绯色官服的颀长身影映入眼帘。

    江月眠心中暗喜,这等风光霁月,除了苏大人还能是谁?

    苏言谨神色淡然,抬手示意衙役松开:“不得对江姑娘无礼,此事是我安排的。”

    唐寺丞听后连退三步作辑,周围众人也收起笑意,皆不敢作声。

    苏言谨扭头对江月眠道:“江姑娘,随我去一趟刑狱。”

    ......

    大理寺刑狱阴森寂然,弥漫着霉斑的潮气,恶臭刺鼻。

    江月眠跟随苏言谨走在回廊,扫视着两侧的牢房,见墙壁上悬挂的鞭棍、竹荚、烙铁等众多刑具,不禁脊背生出一股恶寒。

    苏言谨走到尽头的牢房,停下了脚步,目光看向牢内。

    在阴暗的墙角处,蜷缩着一个女子,发髻糟乱,面如土灰,素衣上沾着褐色血污。

    “……雪莲?”江月眠睁大眼睛看了半晌才认出了她。

    苏言谨指着案上绢本,声音不怒自威:“本官最后问你一次,此人你认还是不认?”

    江月眠见桌案上摆着的,正是昨夜未画完的半张脸。

    雪莲双唇干裂,靠在冰凉的墙面上,双眼失神,冷漠的凝视着桌案,经过一夜的审讯,她早已精疲力尽。

    整个牢中鸦雀无声,一片沉静。

    苏言谨双眸肃然:“江月眠,剩下的画像还需多久作完?”

    “回大人,一炷香的时间。”江月眠第一次听他喊自己名字,不由地紧张起来。

    苏言谨走到雪莲面前,冷声道:“本官再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若这画作完,你还不肯认,不知这大庆十八酷刑雪莲姑娘受不受的住?”

    雪莲双瞳震颤,难以掩饰恐惧害怕之色。

    江月眠来到案前,点墨开始作画,下笔行云流水,笔尖蜿蜒之间,几近将人像画完。

    雪莲扶着冰凉的铁栏起身,死死盯着她手中的画笔。昨夜苏言谨将画像带至牢中,虽然只有半张脸,但雪莲一眼就认出那就是吉轮真正的样子。

    但她不能认,一个月前,江月眠只是在屏风外远远看了一眼吉轮的样子,怎么可能默画出来?

    江月眠集中精力回忆着,豆大的汗点从脸颊划过。昨日有最重要的一点未画,吉轮左眉峰上有一道疤痕。

    笔尖刚要落下,牢中天窗之外飞来一柄飞刀!

    “小心!”苏言谨瞳孔一缩,箭步向前将江月眠拉至怀中。

    电光火石之间,飞刀“嗖”的一声贴着江月眠的衣衫划过,直直插入雪莲腹间。

    一名狱卒立即向外跑去,大喊:“抓刺客!抓刺客!”

    江月眠不及回神,双手紧紧抓住苏言谨的衣襟。

    苏言谨极快的低头看了一眼江月眠:“没事吧?”

    江月眠这才反应过来,忙把手撒开:“没事……雪莲姑娘!”

    苏言谨拧着眉头迅速打开狱锁,俯身查看雪莲的伤势。

    空气里混入一股血腥之气,雪莲双目圆睁,腹部伤口处向外渗透这鲜血,嘴唇发紫,身体抽搐一下,再没有了呼吸。

    苏言谨掏出一块帕子,捏住刀柄将飞刀拔出:“刀刃淬过剧毒,伤者即死。”

    江月眠脸色苍白,衣衫浸汗,她难以置信人竟然可以死的如此轻易。这柄飞刀到底是冲着她还是冲着雪莲?若不是苏言谨,死的人定是自己了。

    “是因为我躲开了,雪莲才会死,是我害了她?”

    “别胡思乱想。”苏言谨声音冷静沉稳。

    牢中传来一阵飞刀四溅的声响,几名衙役瞬间倒地。

    苏言谨双眼一眯,拉起摊在地上的江月眠,低声道:“莫怕,你孤身在此恐有危险,随我出去!”

    江月眠根本来不及害怕,双腿紧张的快要失去知觉,她跟着苏言谨一路向牢外飞奔。

    一道黑影闪过,苏言谨将江月眠挡在身后,拔出腰间佩剑。

    黑衣人见势从身后掏出匕首,迅猛之势刺向苏言谨。

    寒刃相接,苏言谨挥剑凌厉,几招下来,明显占了上风。

    江月眠渐渐后退,直到退到了墙边,不能再退。她总觉得有股莫名的恐惧感,像是被什么人盯上一样。

    她不知哪来的勇气,仰头望向房梁,正巧对上了一双杀气腾腾的眼睛,正伺机偷袭苏言谨。

    竟然还有一人!

    江月眠寒毛耸立,惊叫一声:“大人,房梁上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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