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不同寻常的。

    裴缺本来就疲乏的不行,昨夜儿去听曲吃酒估摸着卯时才回,刚小憩片刻就被今日的寿星折磨着醒了。

    裴缺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执着白棋随意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整个人懒散到不行,就连说话也是懒洋洋的,轻飘飘的抬眸看了一眼窗外来来往往的仙婢们。

    “周暨,已经亥时了。”边说边点了一下棋盘上的的黑子,不言而喻。

    对面的人面不改色的又落了一子:“专注些裴缺。”

    裴缺按了按眉头,突然想起了些什么,笑了一下,困倦的神态都消退许多,微微正坐:“今日是你五百岁生辰,不知你可还记得前些年你我的一次赌约,我尚且还记得某人那次输的惨样。”

    周暨听出了满满的不怀好意,落子的手在空中愣了一下又缓缓落下:“终于想好要什么了?”

    裴缺低头自嘲道:“你也知道我刚飞升百年,和你这种天生仙胎不大一样,这骨子里啊总归是个俗人,比起奇珍异宝,我更愿意赏曲赏美人”。说到这他顿了顿,再抬头时已然恢复了以往的风流样,眼波流转,“我听说凡间有一百年古琴名为盈月,我要它。”

    周暨倒是没想到他要的竟是此等凡物,问题倒是不大,只是…

    “虽说仙界一直管辖人界,但其又不大一样,除非重大天灾人祸,否则不可多加干涉他人命运,同时天规也明确书写了不可随意下凡,你这可是…”话并未说完,可这言外之意已是不言而喻。

    裴缺暗了暗眸,收敛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也是…”说完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周暨就这么看着他,过了许久,才听到他低喃道:“可真映了那句老话 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啊。”裴缺笑着摇了摇头:“那便罢了吧。”

    周暨看着他这模样,觉着里面的故事应该不浅,一时有些兴致,静静欣赏了一番,气定神闲的给自己倒了杯茶,微微抿了一口才肯开口:“别罢了,我会兑现我的承诺,输是我技不如人,不过你刚说的惨样那我可不认。”

    说完轻转了一下手中的杯子,皱了皱眉,实在没忍住: “你这什么茶,喝起来着实是种折磨。”

    裴缺心酸,可还没等他反驳几句,对面已然没了人影。

    周暨估摸着时间,宴会应该还能赶去收个尾。

    本来作为今日生辰宴的主人,迟到是件很失礼的事。

    可周暨是谁,自降生以来就是混世魔王一个,几乎暗暗捉弄过天界不少仙官,可又因身份尊贵加上这幅皮子过于迷惑人,以至于不少仙官都苦不堪言。直至三百岁诞辰拜师于玉清元始天尊,仿佛一夜之间收敛了所有的性子,成为了人人赞扬的高风亮节人物。如今已过两百年,以往的形象逐渐被人们遗忘,依稀记得的仙也会感叹一句:“谁年轻还不干些糊涂事呢。”

    直至百年前裴缺飞升,也不知什么缘由,这毫无交集的两人竟开始频繁的来往。

    要说这裴缺,也是个让人唏嘘的人物。

    身为凡人时家境清寒,十年寒窗苦读,从区区一个知府门客到堂堂太子少傅,其中的艰辛怕是只有他本人才懂得,兢兢业业为官数年载,使其百姓不受冻馁之苦,可谓福泽连绵。当年一袭红衣飞升上界,衬的他更加肤白胜雪,不知成了多少女仙心中的朱砂痣。可就这神仙一般的人物,却是节节败退,沉溺于风花雪月,现如今已然只是一位品阶不高的闲散仙官。

    至于周暨与裴缺的关系,众仙也就只看个乐呵,纯当是周暨重情义罢了,毕竟谁会这么不知轻重的在太子面前批判他的交友呢。

    ……

    周暨随着琴声的脚步缓缓踏入仙宴,首当其冲映入眼帘的便是舞池中央独舞的少女,以手袖为容,踏足为节,曼妙的舞姿吸引着在座的看客如痴如醉。

    出于礼节,周暨并未贸然落座,以免惊扰到表演。慢慢后退了出去,月光洒在房檐落下的阴影笼罩住他,好似未曾有人来过。

    一舞毕,周暨才重新走进去。一时间许多仙官都来祝贺,周暨微微作揖,语气充满歉意:“作为东道主竟然来晚了,真是不合礼数,不过事出有因。裴缺他…”

    周暨并未说完,尾音中带着浓浓的无奈,叹了口气转而摇了摇头。众仙听到这话还不明白吗,定是那不争气的裴缺惹了什么祸事,这才叫他们的太子殿下这么为难。

    “不敢当不敢当,太子殿下重情重义,乃是仙界楷模,我们又何必拘泥于这点小事,这说出去岂不是让人贻笑大方。”众仙客气道。

    “感谢各位仙友的体谅,我在这先替裴缺谢谢各位了,不过失了礼节这也是事实,仙宴结束后我会让我府中的小仙给各位赔上歉礼。”周暨这般说道。

    说完这件事也就告一段落了。

    “多谢各位仙友的贺词,那周暨就先行一步了。”说完便朝主坐的天后走去,天后看着他的模样,倒也没说出什么责怪的话,她这小儿子从小就天资聪颖,做事周全。哪怕是不懂事时期,做了损事也能自己善后,可谓是最省心的。

    “母后可为暨儿你惋惜的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周暨皱了皱眉道:“母后这是何意?”

    “前不久南海鲛人族的公主沈泠特来拜见本宫,说你曾有恩于她,想在你的生辰宴献上一舞以此来贺辰。”停顿了片刻,好似在回味,“舞势随风散复收,娇眼如波入鬓流,真是个出挑的美人。”天后淡淡的说道。

    周暨一时想不出什么恩情,但关于错过却也没解释什么,只是笑了笑。

    就在这时,换上常服的沈泠款款走来,一袭水绿衬得她更加灵动,裙摆随着脚步微微晃动,步步生莲。

    走进后周暨看清了脸,才依稀想起个是什么事来。

    “沈泠在这拜见天后和太子殿下。”就连说话都是轻轻柔柔的,周暨朝她微微点了个头。

    “本宫刚还在和暨儿夸奖你呢,这不赶巧你就来了。”天后笑着说。

    “不敢当,沈泠深知自己才疏学浅,未来还有很长的道路要走,多谢天后抬爱了。”

    天后脸上的笑意加深了些,“不过本宫很好奇,之前听你说暨儿有恩于你,不知是什么恩?”

    听到此话,沈泠悄悄抬眸飞快的看了一眼周暨,白皙的小脸竟隐隐有转红的趋势。

    “百年前,因政权分歧,我鲛人族内乱不止,我父王为平定战火,亲自上战场,可惜寡不敌众,重伤于战场,还未得到很好的救治,那□□诈之徒便夜间潜伏至军营,把我那昏迷的父王活生生烈火折磨而死。”说到这语气已经有些哽咽。

    沈泠呼了口气,继续说:“我母后本就体弱多病,得知此消息后一病不起,日日以泪洗面,不久便与世长辞了,离开前对我父王的思念使得她泣下了一颗血珠。世人皆知鲛人泣泪成珠,这血珠更是稀世之物。那群歹人得知后怎会放弃这笔横财,那日他们绑架了我,幸好三殿下路过解救了我,毕竟那是我唯一的念想了。”

    天后听完微不可查的蹙了蹙眉,好似在权衡着什么。可转眼间便又恢复了以往的和善:“那可真是一桩美谈,暨儿他从来就这般乐善好施。不过已过百年,现如今鲛人族也已平息风波,不知南砾王旧伤是否已痊愈?”

    沈泠听到这话心中仿佛有一股暖流,倒是没想到天后还记得:“伯父自从那次战争后身子骨一直都不是很好,只是前几年我在人间寻到了一味特殊的草药,翻阅古籍后才得知竟是九穗禾,服下后,伯父的身子骨果然已大好,再调养一番,相信不久便能恢复至以往的风采。”

    “哦?”天后好似提起些兴趣:“原来这世上当真存在九穗禾,那南砾王可真是有福之人,身边有你这么个小福星侄女。”停顿了一会,突然一阵遗憾涌上心头:“本宫年少时就听闻了这九穗禾的神奇之处,可惜寻遍了天下也未曾得到,看来还是不够有缘啊。”心中突然泛起了无尽的疲惫。

    “罢了,你明日还要赶回南海,本宫也有些乏了,早日去休息吧。”

    “那沈泠就先告退了,望天后安好。”低着头微微行了个礼,脚刚踏出一步,好似想起了些什么,便又收了回来,周暨有些疑惑的看了她一眼,只见沈泠转向他,明明低着头,周暨却能感受到她的紧张,抬眸一接触到周暨的眼神,原本坚定的气场瞬间泄气,白玉般的脸颊渐渐转作绯红,从耳根,经脖子。周暨有多久没见过这么行于色,言于表的人了,不免觉得有些真实,就连表情都柔和了许多。

    “今日是太子殿下的生辰,定是要当面祝贺,望太子殿下岁岁春无事,相逢总玉颜。马上鲛人族的瑞水节也将来临,如果太子殿下方便的话。”说到这里,沈泠好似有些开不了口,酝酿后才复道:“可以邀请你来参加吗?”

    这般孩子气的祝词听着也是新鲜,周暨看到了沈泠紧纂的手,看出她的紧张:“祝词挺有意思的,我就收下了,至于这瑞水节,不介意我多带个朋友吧。”话音刚落,沈泠就猛地抬头看着周暨,眼里亮晶晶的,周暨被一女子直愣愣的看着也不大好意思,便浅浅的朝她笑了一下,朱唇玉面,眉眼弯弯,沈泠看呆了,脑中不知为何突然浮现出以前夫子提过的桃花妖,“桃之夭妖,灼灼其华”,倾城之色,虽未曾亲眼见过,但和眼前的太子殿相比也不过如此了。

    不过倒是没想到素来不爱交际的太子殿下会答应她的邀请,一时有些受宠若惊,明知不可太过失礼,可忍不住的笑意密密麻麻从心脏蔓延开来,好似在幻境中,有些飘飘然失重感:“那我就在南海等候太子殿下的到来。”停顿了一会,才不好意思的说道:“这次是真的告退了。”走的脚步有些急促,更能彰显出主人此刻的愉悦心情。

    “真是赏心悦目”。周暨听到母后没什么情绪说道。“小孩子心性罢了,母后不觉得这很可贵吗。”天后听到这话倒是轻笑了一声,气氛顿时缓解了不少:“你自己才多大就这般说别人,不过我看你和沈泠相处得倒还是不错,一开始我以为只是妾有意,可现在看来有所不同,沈泠人倒是和我想得有些不一样,明明是幅清冷美人样,可没想到这性子时而稳重时而跳脱。”说到这语气略显考量:“本来鲛人族公主这身份嫁到天家也勉强,她家中又这般复杂,如果本宫没记错她伯父膝下是有好几个女儿的吧。”点到为止。

    周暨笑着摇了摇头:“我对她没有那种想法,母后别多想了。”

    天后瞪了他一眼:“你没想法你搞这一出戏,人家都觉得这事要成了。”天后看着她这小儿子的面皮一阵来火,她养育了三个儿子,各个人中龙凤,这小儿子尤其。什么都好,可就是这面皮子忒招人了些。

    小时候就像个瓷娃娃般,性子也活泼,不知有多少女仙长辈抢着要给他定娃娃亲,要不是天后护的紧,不然老早就被人家拐走了。长大以后,越发精致,明明是男娃娃却长了幅女相,还喜欢把自己打扮的花枝招展,妥妥一浪子模样,幸好少年时的顽劣作风吓跑了不少人,安定了百年。现在成年拜师后,性子倒是沉稳了许多,只有少数时候会露出小性子,穿衣也不像从前那样花花绿绿的,本以为这冷清的样子能使人望而却步,可没想到这更招人了。

    天后自诩不是个强势的人,不会擅自决定儿子的婚配,可自家儿子不开窍,每天不是办公务就是和他那朋友裴缺一起,这婚约一天不定下来,天后就要被四海八荒举荐的人烦扰一天。

    “母后可还记得沈泠说的神草九穗禾?”周暨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记得,这神草可是可遇不可求啊。”天后想到便觉得有些可惜。

    “儿臣听裴缺说人界北琉山附近曾出现过这种神草,儿臣想去替母后探寻一番,可好?”周暨不经意的建议到。

    “当真?怎么之前没听你说过。”

    “保真,母后也知道儿臣从不把这些小事放在心上,当我看沈泠提起时母后甚是羡煞,我就估摸着母后还未从祖父离世的打击中走出,当然儿臣也存着自己的私心,近期修为停滞不前,前些日子拜见师尊时,师尊提议可去新的环境历练一番,我便想着这也算是一次机会。”周暨边说边慢悠悠的扇着他的扇子,倒是瞧不见任何不良居心,仿佛真的在了结天后的一个遗憾。

    天后稍稍思索了一番,她这小儿子自小在仙界长大,虽性子顽劣了些,但做事到底有自己的底线,从未见过大奸大恶之人,一直被拘泥于这一方小天地中,现下修为停滞就是个警示,看来都是命数,便也就答应了。

    眼见天后答应了,周暨也没多表露什么情绪,懒洋洋的答了句:“那儿臣过完瑞水节再出发。”

    “儿臣就先告退了,母后也早点休息。”作揖后便要走,天后朝他摆了摆手,也就纵着他。

    周暨出来却并未回自己的宫殿,而是转头去了裴缺那。

    ...

    裴缺果然还是那副半死不活醉生梦死的模样躺在塌子上。周暨看着烦,踹了他一脚。没用多大力,却把裴缺踹醒了,周暨合理怀疑他一直醒着。

    裴缺扶着头坐了起来,“喝茶还是酒?”声音嘶哑的很。周暨想到他这茶的口感,刚想说酒,就已经听到裴缺在那阴阳怪气,“你瞧我这脑子,我给忘了殿下瞧不上我这茶水,要我说这酒也别喝了,喝白水吧。”说完便倒了杯凉水重重的放在了周暨面前,因为太满的原因还溅出少许水珠。周暨看着潮湿的桌布懒得和他计较,纯当他常年宿醉把脑子喝坏了。

    可正事不能忘,“本月中旬你我去趟南海鲛人族,最近几天别喝酒了,醒醒脑子。”

    裴缺迷迷糊糊说,“为何?难不成你真看上那什么公主了?不会吧,你是那种一见钟情的人吗。”周暨懒得回答这无聊的问题,“南海禁地那有一条通往人界的便捷之路,从天庭大剌剌下去太引人注目了,即使有任务在身也很难不怕被有心人跟踪,南海正当水节,人多容易不被发现。”裴缺听到这话清醒了不少,“那你是要我给你在天上打掩护?”周暨点了点头。

    “卯时天门见。”

    交代完任务,周暨也起身走人,走至门前,却依稀听到裴缺倒酒和隐隐约约的低喃声:“.....你可别太沉溺其中。”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周暨想问请,可见裴缺已经趴在酒桌上了,嘴里只念叨着:“最后一杯。”周暨笑着只当是他喝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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