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运鸿烧的第四把火，就是扭转了桥头村计划生育工作的落后局面。
桥头村本来的“高台片”与“大杨片”的计划生育工作并不落后，但并村后，由于受“马坝片”的影响，计划生育工作却在全乡排名倒数第一。其原因是“马坝片”的“小黑孩”数量太多，马潇潇上任后，把所有的“小黑孩”出生情况如实地上报到乡“计生办”，从而显露出严重的“漏报现象”。
所谓的“漏报”，实际上就是故意隐瞒“超生现象”。马羌主持马坝村工作后，为了捞钱，谁给钱他就让谁生。但为了保证本村的“出生政策符合率”，他指使自己亲手提拔的“计生专干”——柳映莺不要把“无证生育“的新生儿的出生情况报上去。她为了讨好他，计划生育工作任由马羌胡作非为。每当上面下来检查计划生育工作时，他们都要把“小黑孩”赶到村外去，有的没处躲，只好把孩子带进城或藏到庄稼地里。
有一次，一个“小黑孩”的母亲，带着没满月的孩子躲到邻村的娘家，结果被检查组查了出来。由于当时计划生育工作实行的是“属地管理”，结果，邻村的支部书记和村长受到了处分，而马羌却安然无恙，在年终的“计划生育工作评比”中却拿到了三千块钱的奖金。
当他把那三千块钱交给柳映莺时，她为了对他表示感谢，当晚把马羌留宿家中。不料却被深夜回家的丈夫将马羌从衣柜中揪了出来。马羌从此人设崩塌，群众对他的印象也一落千丈。所以当马潇潇接替柳映莺工作时，他也无话可说。
为了改变桥头村计划生育工作的落后局面，王运鸿与赵杏梅、郑玢丽、马潇潇入户走访，彻底排查出生错、漏报现象，严格执行和落实计划生育工作政策，认真开展育龄妇女定期“孕检”、“环检”工作，杜绝“无证生育”，使桥头村计划生育工作逐步转入正轨。
任何工作都有一波三折。马潇潇在一次走访中，了解到郑二牛夫妇已经生育了三胎，因为都是女孩，还准备继续生下去，直到生育男孩为止。所以郑二牛老婆拒绝做绝育手术，也不参加“妇检”。她多次上门做思想工作都没有用。
郑二牛是个穷得叮当响的无赖。他曾跟一个山东卖生姜的老头学过“钢头功”，仅凭这一技之长加无赖，在当地就没有人敢惹。
他的父母去世很早，只给他留下一间半的草房。改革开放后，无依无靠的郑二牛决定外出打工。为了坚定信心，临走时，他一把火把房子给烧了。
他在一个修路工地上，跟老板学会开铲车。年底讨工资时，由于老板故意拖欠，他一怒之下，一头将老板撞得吐血，连夜逃了回来。
因为无处安身，开货车的姑父给了他一块雨布，在表弟“老实头”的帮助下搭了个棚子。
尹束华与“老实头”试婚失败后，被“退货”的尹束华从此名声狼藉，经“小白鞋”牵线，结识了王运鸿。王运鸿听说她不能生孩子，用五十块钱把她给甩了。正当她情断缘绝的时候，却在电影场被郑二牛牵回了家。
家就是个雨布棚的郑二牛，并不嫌弃她“情史混乱”，她也是个没人要的残花败柳，就这么一对，却成了恩爱夫妻。
经历过讨薪艰难的郑二牛，不想再给别人打工，别人怕撞也不敢用他，为了生存，不得不捡起父亲的手艺——磨剪子抢菜刀。
尽管他起早贪黑的挣钱，但最终却难以保障一家人的生活。家里所有的财产值不了一头猪钱，就凭那么一滩。连马羌拿他都没办法，何况马潇潇。
马潇潇实在没办法，只好去向王运鸿汇报。
王运鸿当然知道，郑二牛的老婆不是别人，正是曾和他有过一次“交集”的尹束华。去做他的思想工作真的令人有些尴尬。但自己是村长，又不可对此听其自然。
他知道郑二牛好酒，就投其所好。一天，他开着轿车来到他家门前，用一根小木棍轻轻敲打那扇挂满灰尘的木条框架上绷着编织袋的“房门”。
尹束华向外看一眼，只见：
西装革履大脸盘，皎如玉树立门前。
好梦已随流水去，心里悔恨像倒山：
当初以为不繁衍，谁知生育似产卵。
信口开河无遮拦，美好失于刹那间。
鬼才知道她的“不育之症”是怎么好的，不经意间一连生了三个丫头片子。不堪的处境让她无颜会见王运鸿，只好让孩子去开门。
门闪开一条缝，伸出一个蓬头垢面的娃娃头。她用惊异的目光望着王运鸿和门外的轿车，问道：“你谁呀，是磨剪子还是抢菜刀啊？”
王运鸿蔼然答道：“我不磨剪子，也不抢菜刀，是来请你爸喝酒的。”
从屋子里传出一个慵懒的男人声音：“哟嗬，太阳打西边出来喽，今天还有人请我喝酒？我倒要看看是哪位活菩萨？”
随着声音传来，走出一个形象邋遢不堪的男人——他的头发很长，既脏又乱，肯定常年不做护理，一条黑色塑料围裙搭配着一条沾满油渍与灰尘布料颜色与纹理已模糊不清的破裤子。
他见是王运鸿，便用俳谐的语言说：“村长大人大驾光临，我们家真可谓碰壁生灰，就不请你这个贵人进去了。要坐板凳我搬出来，要喝凉水我端出来。要吃饭，下饭店，我身无分文你掏钱；要喝酒，我跟你走，前台结账你出手。”
王运鸿向他招招手，“走吧，走吧，别贫嘴滑舌啦。我请客，不要你掏一分钱。”
他不相信有这种好事，羞赧地笑了笑，“我对村里寸功未有，你干吗要请我喝酒？”
王运鸿神情严肃，仿照他的腔调说：“我想让你知羞耻，从此过上好日子；我想劝你扬起帆，从此做人有尊严。”
“鬼话糊人，谁信啊？要……那样的话，应该我请你才对啊？”他眯着眼，面露狐疑，觉得这实在有悖常理。
“你请我？你有钱吗？”他故意鄙视他。
“这倒也是啊，我上哪弄钱去？”他自言自语。
“既然没钱那还磨蹭什么？快上车吧。”王运鸿催促道。
“这……我来换件衣服，别让我这么一身弄脏了你的车子。”他脸上立马浮现出从未有过的窘态。
他走进“屋子”，搬出一个纸箱，倒出几件的破旧衣服，翻捡着。
“换你娘娘头，你哪有什么像样衣服？”尹束华骂道。
但他还是脱去了围裙，换上了一件脱落了油漆，拉不上拉链的“皮夹克”，赧赧然来到车前。
“没事，又不是去坐客？不就是吃顿饭吗？上车吧。”他用手轻轻一拉，郑二牛就上了车。
车子启动后，一股温和气流向郑二牛吹来，顿时冲走了满身的倦意，这时他才感觉到：有钱人的日子真爽。
王运鸿特意把他拉到县城一家装饰比较豪华的大酒店——“好来屋大酒店”。
郑二牛下了车，见饭店门前停满了轿车，橱窗里摆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他看了一眼灯光明亮金碧辉煌的华丽大厅，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无赖，此时却怕步入这气派张扬的厅堂。他低声说：“村长，换家小饭店吧？”
王运鸿谛视他的窘相，问道：“桌子都定好了，为什么要换呢？”
他抖了抖衣襟，“你看我穿这个怂样，能到这个地方来吗？”
“把它脱了，穿这个。”王运鸿从车子里拿出一件大半新羽绒服递给他。
他脱掉那件皮夹克，换上了羽绒服，弯曲四指梳理了蓬乱的头发，顿时有了几分精神。但他依然不敢昂首挺胸，忸怩不安地低着头，跟在王运鸿身后溜进了大厅，头发上的污垢在柔美的灯光映衬下像是凝结了一层浓浓的晨霜。
大厅里有许多人用餐，他们都向他投去菲薄的惊异目光。
他脸上火辣辣的，心里一个劲地打颤，几十年来的面子在这短短的几秒钟之内丢的一干二净。一贯争强好胜的他一下子变成乞哀告怜的样子，感觉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低级、最庸俗、最没有尊严的人，再也无法狂妄自大。这时他才对“懒”字有个清醒的认识：
猫洗脸，狗梳头，老牛舐犊亮如油；
鸡揩嘴，鹅戏水，雀鸟整装巧用喙。
人若连月不洗澡，日夜寄生虫子咬；
人若成年不理头，长发蓬乱敛如球。
不怕贫穷就怕懒，形象邋遢丢尊严。
凌驾古今第一脏，超越半山白乐天。
他们来到一个包间，桌子上已上好了菜。屋子里还有一个女人，见他们进来，忙起身相邀：“二位里面请。”
郑二牛当然认得她，她就是多次上门的马潇潇。此时他一反常态奴颜婢膝起来，“马主任，你好。”
她温和地向他点了点头。
王运鸿和善地拍了他一下肩膀，“就我们三个，开始吧。”
郑二牛拿过酒瓶，“村长，我来泻酒。”
几两白酒下肚，他的话便开始多了起来，“村长，你为什么要请我这穷光蛋喝酒呢？”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是让你过上好日子，让你这个穷光蛋也变成有钱人。”王运鸿笑着说。
他嘴角露出一丝不自信的微笑，眼中充满了疑惑，“变成有钱人？别开玩笑了。我一个抢刀磨剪子的，能吃饱肚子就不错了。”
“你不是会开铲车吗？干吗要抢刀磨剪子呢？”王运鸿不解地问。
“我这个人闲散惯了，不想受人约束，因为“计划生育”的事也不想有钱。我干这营生虽然挣不了多少钱，但有人给米、给面、给剩饭、剩菜、旧衣服，一家人饿不着，冻不死。”他尽量保留过去那种玩世不恭的神态。
“现在人们的生活水平都提高了，你就甘心过那种苦日子？”王运鸿说，“你干那营生一年到头能挣几个钱？我给杨琨说一下，你到他那去开铲车，包吃包住，五千五百块钱一个月。”
他认为：对贫困户不仅要“输血”，更重要的是“造血”。当然这其中多少掺杂一点个人感情——看到尹束华如此贫困潦倒，他真的倍感同情。
“他真的能要我？”郑二牛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他。
“真的，你明天就可以去上班。另外，你老婆还可以去我那上班，包吃包住三千八百块钱一个月。这样你们每个月就有八、九千块钱的收入，我估计你磨一年的剪子也挣不了这些钱。”在灯光折射下，王运鸿那宽大的脸盘上呈现了满满的令人信服的诚信。
“是的，是的，可我那三个孩子怎么办？”他这时才感觉到孩子的累赘。
“老大可以直接去上一年级，两个小的去上幼儿园。”马潇潇建议道。
“我到哪弄钱交学费啊？”他面有愧色，轻声嘟哝，额头沁出密密麻麻的细小汗珠。
人混日子不难，要实实在在过日子可真的是件不容易的事，这时他才感到真正的生活压力。正在他半半筹筹、不不纳纳之际，忽然听到马潇潇柔和甜润的声音：“只要你俩能好好挣钱养家，三个孩子学费我先给你垫上。”
他猝然推开椅子，跪在地上说道：“王村长，马主任，我给你俩磕头了！”
王运鸿拉起了他，说：“起来吧，为群众排忧解难是我们应尽的职责。我的话还没说完呢，只要你答应尹束华去‘结扎’，我还可以让你享受国家优惠政策，免费为你盖三间房子，再给你家办个低保户，让你过上正常人的好日子。”
“我什么都听你们的，明天我就叫她去‘结扎’。”他犹豫一下，脸上露出凄苦的笑，“可她‘结扎’后我没钱给她买营养品啊。”
王运鸿从身上掏出一千块钱，递给他，“拿着吧，年轻轻的，别亏了身子。”
他举起手，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骂道：“我真他妈的不是人，只知道整天混日子。今后我一定要努力工作，把钱还给你们！”
“只要你能自强不息，钱还不还都无所谓。”马潇潇，既而问道，“老婆结扎了，以后不能生孩子了，后悔吗？”
他又羞赧地笑了一下，戏谑陈述：“我后悔我不该生这么多孩子。他们要是早这样对待我，我早就去‘结扎’了。我就是看不惯他们那种工作作风，才和他们对着干的。就凭这么一堆，连马羌也拿我都没办法。他再蛮横我也不怕，就算他能干出一些违法的事，到我那也是干瞪眼：牵猪、牵羊我不养；家具就那几个纸箱子，给他也不要；搬床他扛不动，因为我睡的是地铺；要扒房子邻居不愿意，因为我的棚子是就别人家墙搭的。每当我看到他们从我那灰溜溜地走了，我就特别开心，有一种特殊的成就感。我为穷而感到安全，感到自豪与骄傲。可现在看来，我是多么愚昧、可笑。”
接着，他苦着脸说：“你们根本不知道这么多年我是怎么过来的。由于我们经常吃剩饭、剩菜，常常拉肚子，可又没有钱看病，就这么硬撑着。夏天日子还好过，到了冬天，棚子里特别冷，床上就那么两床破被子，只好让孩子拱到麦草里面去睡觉。有一年，上面来检查‘计划生育’，为了村里给的三十块钱，尹束华带着孩子躲在玉米地里，连吃的东西都没有，差点把孩子热死。由于没有钱出礼，这么多年我把所有的庄邻、亲戚、朋友的‘来往’都断了，所以亲戚、邻居都看不起我。”
马潇潇听了很伤感，说道：“你这一赌气毁了自己不说，差点把三个孩子也毁了。是王主任挽救了你一家，你就借花献佛，多陪他喝两杯。”
他颤颤巍巍地举起杯子，用舌头舔了一下嘴角的泪水，异常激动地说：“王村长，你就是我的活菩萨，我永远敬你！”
王运鸿也举起杯子，鼓励道：“‘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在晨。及日当勉励，岁月不待人。’望你杨帆起航，努力进取，创造尊严，创造幸福！”
……
桥头村本来的“高台片”与“大杨片”的计划生育工作并不落后，但并村后，由于受“马坝片”的影响，计划生育工作却在全乡排名倒数第一。其原因是“马坝片”的“小黑孩”数量太多，马潇潇上任后，把所有的“小黑孩”出生情况如实地上报到乡“计生办”，从而显露出严重的“漏报现象”。
所谓的“漏报”，实际上就是故意隐瞒“超生现象”。马羌主持马坝村工作后，为了捞钱，谁给钱他就让谁生。但为了保证本村的“出生政策符合率”，他指使自己亲手提拔的“计生专干”——柳映莺不要把“无证生育“的新生儿的出生情况报上去。她为了讨好他，计划生育工作任由马羌胡作非为。每当上面下来检查计划生育工作时，他们都要把“小黑孩”赶到村外去，有的没处躲，只好把孩子带进城或藏到庄稼地里。
有一次，一个“小黑孩”的母亲，带着没满月的孩子躲到邻村的娘家，结果被检查组查了出来。由于当时计划生育工作实行的是“属地管理”，结果，邻村的支部书记和村长受到了处分，而马羌却安然无恙，在年终的“计划生育工作评比”中却拿到了三千块钱的奖金。
当他把那三千块钱交给柳映莺时，她为了对他表示感谢，当晚把马羌留宿家中。不料却被深夜回家的丈夫将马羌从衣柜中揪了出来。马羌从此人设崩塌，群众对他的印象也一落千丈。所以当马潇潇接替柳映莺工作时，他也无话可说。
为了改变桥头村计划生育工作的落后局面，王运鸿与赵杏梅、郑玢丽、马潇潇入户走访，彻底排查出生错、漏报现象，严格执行和落实计划生育工作政策，认真开展育龄妇女定期“孕检”、“环检”工作，杜绝“无证生育”，使桥头村计划生育工作逐步转入正轨。
任何工作都有一波三折。马潇潇在一次走访中，了解到郑二牛夫妇已经生育了三胎，因为都是女孩，还准备继续生下去，直到生育男孩为止。所以郑二牛老婆拒绝做绝育手术，也不参加“妇检”。她多次上门做思想工作都没有用。
郑二牛是个穷得叮当响的无赖。他曾跟一个山东卖生姜的老头学过“钢头功”，仅凭这一技之长加无赖，在当地就没有人敢惹。
他的父母去世很早，只给他留下一间半的草房。改革开放后，无依无靠的郑二牛决定外出打工。为了坚定信心，临走时，他一把火把房子给烧了。
他在一个修路工地上，跟老板学会开铲车。年底讨工资时，由于老板故意拖欠，他一怒之下，一头将老板撞得吐血，连夜逃了回来。
因为无处安身，开货车的姑父给了他一块雨布，在表弟“老实头”的帮助下搭了个棚子。
尹束华与“老实头”试婚失败后，被“退货”的尹束华从此名声狼藉，经“小白鞋”牵线，结识了王运鸿。王运鸿听说她不能生孩子，用五十块钱把她给甩了。正当她情断缘绝的时候，却在电影场被郑二牛牵回了家。
家就是个雨布棚的郑二牛，并不嫌弃她“情史混乱”，她也是个没人要的残花败柳，就这么一对，却成了恩爱夫妻。
经历过讨薪艰难的郑二牛，不想再给别人打工，别人怕撞也不敢用他，为了生存，不得不捡起父亲的手艺——磨剪子抢菜刀。
尽管他起早贪黑的挣钱，但最终却难以保障一家人的生活。家里所有的财产值不了一头猪钱，就凭那么一滩。连马羌拿他都没办法，何况马潇潇。
马潇潇实在没办法，只好去向王运鸿汇报。
王运鸿当然知道，郑二牛的老婆不是别人，正是曾和他有过一次“交集”的尹束华。去做他的思想工作真的令人有些尴尬。但自己是村长，又不可对此听其自然。
他知道郑二牛好酒，就投其所好。一天，他开着轿车来到他家门前，用一根小木棍轻轻敲打那扇挂满灰尘的木条框架上绷着编织袋的“房门”。
尹束华向外看一眼，只见：
西装革履大脸盘，皎如玉树立门前。
好梦已随流水去，心里悔恨像倒山：
当初以为不繁衍，谁知生育似产卵。
信口开河无遮拦，美好失于刹那间。
鬼才知道她的“不育之症”是怎么好的，不经意间一连生了三个丫头片子。不堪的处境让她无颜会见王运鸿，只好让孩子去开门。
门闪开一条缝，伸出一个蓬头垢面的娃娃头。她用惊异的目光望着王运鸿和门外的轿车，问道：“你谁呀，是磨剪子还是抢菜刀啊？”
王运鸿蔼然答道：“我不磨剪子，也不抢菜刀，是来请你爸喝酒的。”
从屋子里传出一个慵懒的男人声音：“哟嗬，太阳打西边出来喽，今天还有人请我喝酒？我倒要看看是哪位活菩萨？”
随着声音传来，走出一个形象邋遢不堪的男人——他的头发很长，既脏又乱，肯定常年不做护理，一条黑色塑料围裙搭配着一条沾满油渍与灰尘布料颜色与纹理已模糊不清的破裤子。
他见是王运鸿，便用俳谐的语言说：“村长大人大驾光临，我们家真可谓碰壁生灰，就不请你这个贵人进去了。要坐板凳我搬出来，要喝凉水我端出来。要吃饭，下饭店，我身无分文你掏钱；要喝酒，我跟你走，前台结账你出手。”
王运鸿向他招招手，“走吧，走吧，别贫嘴滑舌啦。我请客，不要你掏一分钱。”
他不相信有这种好事，羞赧地笑了笑，“我对村里寸功未有，你干吗要请我喝酒？”
王运鸿神情严肃，仿照他的腔调说：“我想让你知羞耻，从此过上好日子；我想劝你扬起帆，从此做人有尊严。”
“鬼话糊人，谁信啊？要……那样的话，应该我请你才对啊？”他眯着眼，面露狐疑，觉得这实在有悖常理。
“你请我？你有钱吗？”他故意鄙视他。
“这倒也是啊，我上哪弄钱去？”他自言自语。
“既然没钱那还磨蹭什么？快上车吧。”王运鸿催促道。
“这……我来换件衣服，别让我这么一身弄脏了你的车子。”他脸上立马浮现出从未有过的窘态。
他走进“屋子”，搬出一个纸箱，倒出几件的破旧衣服，翻捡着。
“换你娘娘头，你哪有什么像样衣服？”尹束华骂道。
但他还是脱去了围裙，换上了一件脱落了油漆，拉不上拉链的“皮夹克”，赧赧然来到车前。
“没事，又不是去坐客？不就是吃顿饭吗？上车吧。”他用手轻轻一拉，郑二牛就上了车。
车子启动后，一股温和气流向郑二牛吹来，顿时冲走了满身的倦意，这时他才感觉到：有钱人的日子真爽。
王运鸿特意把他拉到县城一家装饰比较豪华的大酒店——“好来屋大酒店”。
郑二牛下了车，见饭店门前停满了轿车，橱窗里摆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他看了一眼灯光明亮金碧辉煌的华丽大厅，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无赖，此时却怕步入这气派张扬的厅堂。他低声说：“村长，换家小饭店吧？”
王运鸿谛视他的窘相，问道：“桌子都定好了，为什么要换呢？”
他抖了抖衣襟，“你看我穿这个怂样，能到这个地方来吗？”
“把它脱了，穿这个。”王运鸿从车子里拿出一件大半新羽绒服递给他。
他脱掉那件皮夹克，换上了羽绒服，弯曲四指梳理了蓬乱的头发，顿时有了几分精神。但他依然不敢昂首挺胸，忸怩不安地低着头，跟在王运鸿身后溜进了大厅，头发上的污垢在柔美的灯光映衬下像是凝结了一层浓浓的晨霜。
大厅里有许多人用餐，他们都向他投去菲薄的惊异目光。
他脸上火辣辣的，心里一个劲地打颤，几十年来的面子在这短短的几秒钟之内丢的一干二净。一贯争强好胜的他一下子变成乞哀告怜的样子，感觉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低级、最庸俗、最没有尊严的人，再也无法狂妄自大。这时他才对“懒”字有个清醒的认识：
猫洗脸，狗梳头，老牛舐犊亮如油；
鸡揩嘴，鹅戏水，雀鸟整装巧用喙。
人若连月不洗澡，日夜寄生虫子咬；
人若成年不理头，长发蓬乱敛如球。
不怕贫穷就怕懒，形象邋遢丢尊严。
凌驾古今第一脏，超越半山白乐天。
他们来到一个包间，桌子上已上好了菜。屋子里还有一个女人，见他们进来，忙起身相邀：“二位里面请。”
郑二牛当然认得她，她就是多次上门的马潇潇。此时他一反常态奴颜婢膝起来，“马主任，你好。”
她温和地向他点了点头。
王运鸿和善地拍了他一下肩膀，“就我们三个，开始吧。”
郑二牛拿过酒瓶，“村长，我来泻酒。”
几两白酒下肚，他的话便开始多了起来，“村长，你为什么要请我这穷光蛋喝酒呢？”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是让你过上好日子，让你这个穷光蛋也变成有钱人。”王运鸿笑着说。
他嘴角露出一丝不自信的微笑，眼中充满了疑惑，“变成有钱人？别开玩笑了。我一个抢刀磨剪子的，能吃饱肚子就不错了。”
“你不是会开铲车吗？干吗要抢刀磨剪子呢？”王运鸿不解地问。
“我这个人闲散惯了，不想受人约束，因为“计划生育”的事也不想有钱。我干这营生虽然挣不了多少钱，但有人给米、给面、给剩饭、剩菜、旧衣服，一家人饿不着，冻不死。”他尽量保留过去那种玩世不恭的神态。
“现在人们的生活水平都提高了，你就甘心过那种苦日子？”王运鸿说，“你干那营生一年到头能挣几个钱？我给杨琨说一下，你到他那去开铲车，包吃包住，五千五百块钱一个月。”
他认为：对贫困户不仅要“输血”，更重要的是“造血”。当然这其中多少掺杂一点个人感情——看到尹束华如此贫困潦倒，他真的倍感同情。
“他真的能要我？”郑二牛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他。
“真的，你明天就可以去上班。另外，你老婆还可以去我那上班，包吃包住三千八百块钱一个月。这样你们每个月就有八、九千块钱的收入，我估计你磨一年的剪子也挣不了这些钱。”在灯光折射下，王运鸿那宽大的脸盘上呈现了满满的令人信服的诚信。
“是的，是的，可我那三个孩子怎么办？”他这时才感觉到孩子的累赘。
“老大可以直接去上一年级，两个小的去上幼儿园。”马潇潇建议道。
“我到哪弄钱交学费啊？”他面有愧色，轻声嘟哝，额头沁出密密麻麻的细小汗珠。
人混日子不难，要实实在在过日子可真的是件不容易的事，这时他才感到真正的生活压力。正在他半半筹筹、不不纳纳之际，忽然听到马潇潇柔和甜润的声音：“只要你俩能好好挣钱养家，三个孩子学费我先给你垫上。”
他猝然推开椅子，跪在地上说道：“王村长，马主任，我给你俩磕头了！”
王运鸿拉起了他，说：“起来吧，为群众排忧解难是我们应尽的职责。我的话还没说完呢，只要你答应尹束华去‘结扎’，我还可以让你享受国家优惠政策，免费为你盖三间房子，再给你家办个低保户，让你过上正常人的好日子。”
“我什么都听你们的，明天我就叫她去‘结扎’。”他犹豫一下，脸上露出凄苦的笑，“可她‘结扎’后我没钱给她买营养品啊。”
王运鸿从身上掏出一千块钱，递给他，“拿着吧，年轻轻的，别亏了身子。”
他举起手，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骂道：“我真他妈的不是人，只知道整天混日子。今后我一定要努力工作，把钱还给你们！”
“只要你能自强不息，钱还不还都无所谓。”马潇潇，既而问道，“老婆结扎了，以后不能生孩子了，后悔吗？”
他又羞赧地笑了一下，戏谑陈述：“我后悔我不该生这么多孩子。他们要是早这样对待我，我早就去‘结扎’了。我就是看不惯他们那种工作作风，才和他们对着干的。就凭这么一堆，连马羌也拿我都没办法。他再蛮横我也不怕，就算他能干出一些违法的事，到我那也是干瞪眼：牵猪、牵羊我不养；家具就那几个纸箱子，给他也不要；搬床他扛不动，因为我睡的是地铺；要扒房子邻居不愿意，因为我的棚子是就别人家墙搭的。每当我看到他们从我那灰溜溜地走了，我就特别开心，有一种特殊的成就感。我为穷而感到安全，感到自豪与骄傲。可现在看来，我是多么愚昧、可笑。”
接着，他苦着脸说：“你们根本不知道这么多年我是怎么过来的。由于我们经常吃剩饭、剩菜，常常拉肚子，可又没有钱看病，就这么硬撑着。夏天日子还好过，到了冬天，棚子里特别冷，床上就那么两床破被子，只好让孩子拱到麦草里面去睡觉。有一年，上面来检查‘计划生育’，为了村里给的三十块钱，尹束华带着孩子躲在玉米地里，连吃的东西都没有，差点把孩子热死。由于没有钱出礼，这么多年我把所有的庄邻、亲戚、朋友的‘来往’都断了，所以亲戚、邻居都看不起我。”
马潇潇听了很伤感，说道：“你这一赌气毁了自己不说，差点把三个孩子也毁了。是王主任挽救了你一家，你就借花献佛，多陪他喝两杯。”
他颤颤巍巍地举起杯子，用舌头舔了一下嘴角的泪水，异常激动地说：“王村长，你就是我的活菩萨，我永远敬你！”
王运鸿也举起杯子，鼓励道：“‘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在晨。及日当勉励，岁月不待人。’望你杨帆起航，努力进取，创造尊严，创造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