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换回了自己的被子,张元悠睡到半夜,还是觉得很热,这种仿佛从灵魂深处燃烧的微弱火苗,由内而外,一点点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要将她活活渴死在无人的荒野上。张元悠被渴醒了,朦胧中她发现张起灵正站在桌边喝水。

    “我也要喝水。”张元悠口干舌燥。

    久旱逢甘霖,冷茶在胸腹间开出一条凉爽的道路,张元悠咕咚咕咚两口一饮而尽,喝完将杯子递回给张起灵的时候,张元悠才发现张起灵的上衣已经不翼而飞,就着外间朦胧鱼肚白的晨光熹微,他身上深青色的踏火麒麟栩栩如生。

    这纹身是他刚来到了巴乃之后所纹,刚开始纹的时候,他整夜整夜的发烧,老妇人就让她用凉水一遍一遍为他擦拭身体,她说:“你们还很年轻,以后的路要相互扶持着走下去。”据老妇人说,之前的历代起灵与夫人,举案齐眉,他们辛福快乐的生活在一起,儿孙满堂。

    “被子太厚了,明天换了!”张起灵接过张云悠手里的杯子,又在桌边停留了一会儿,咕嘟咕嘟的喝水声从黑暗中传来。张元悠意识到这可能不是被子厚度的原因,这种热并非外界,而是由内燃起。

    那尊佛像提醒了张元悠,粗粗一算,她和张起灵也快到七十岁了,即将到张家人最接近正常人的时间段了。张家人寿命漫长,但只有一百岁之前和常人无异。七十岁之前太过年轻,心理年龄不成熟。

    在张家,并没有爱情这个奢侈的概念,所有的张家人全为了留存这个目标而活,自己活下去,将生命传递下去。族内五支相互通婚,盲婚哑嫁。到了近代,受到外界冲击,张家才萌生出一些微弱的爱情之芽。

    这样做的代价是巨大的,轻则断手赶出张家本家,重则处死。可即便这样,依旧有许多年轻人前仆后继。对于自己的命运,张元悠无力支配,老妇人说:“他长得很好看,你会喜欢他的。”

    张起灵确实很好看,也将她保护的很好,过去所有一切纷乱,张元悠全都不曾经历。

    过去所有的起灵与夫人举案齐眉,可张元悠并没有为张起灵做过什么,“你喜欢小孩子吗?男孩子还是女孩子?我比较喜欢女孩子,梳两个小辫子多可爱啊!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是扎了两个小辫子。”

    一阵呛水的剧烈咳嗽声后,是良久的沉默。张元悠见张起灵不说话,以为他不喜欢女孩子,“那就生个男孩子怎么样?也是,现在张家这个样子,生个男孩子才能更好的留存。生个男孩子要是像你怎么办?”

    张元悠想象了一下,一大一小两个张起灵沉默寡言,出神望天的模样。

    “我比较喜欢女孩子,可是听说女孩子随妈妈,你们俩一个在我左耳?一个在我右耳?”天渐渐大亮,第一缕晨光从窗外照入,穿过他额间黑发,错落光影稀稀疏疏,投在张起灵蹙眉深思的脸上,他摇了摇头,似乎觉得生男生女都不是什么好选择。

    话题以两个人的沉默告终,他们都心照不宣的,再不提起此事。

    张家企图以旧有的方式恢复对外界的控制,派出了如张盐城这样的高手。

    但新思潮对张家内部的冲击也愈来愈强烈,这种从而到外的崩塌可预见而不可阻止,即便杀了张瑞朴也无法缓解。

    外派的族人一个个失去消息,不分本家外家,都不愿意再被张家控制。

    战争给了张家最后一击,各地张家人都死伤无数。战争的混乱下,张家也无力再对脱离家族的分支进行调查。有外国人在注意到张家人的过人之处后,开始大肆搜捕拥有相同特征的人,进行无道的人体实验。

    这期间,张起灵为了保护张家的不被人发现,做过许多努力,亲自或者提供帮助给各地的张家人,甚至与一些脱离张家但掌握了实权的张家人合作,以达到某种目的。

    只是时代的洪流滚滚,没顶而来,无人能与之抗衡。

    张起灵最后一次送葬,人手不够,只能由张元悠凑数,他将张元悠放在队伍的中间,自己打头。进入古楼后,张元悠望着古楼中挂着的盒子,密密麻麻多如夜空中的繁星,每一个挂起的盒子都代表一个族人生命的逝去。

    这些人全都是在张起灵继任后,由他亲自面对和送走的张家人。

    长寿强大如张家人,还是会大规模的死亡,古楼浓厚的死亡氛围令张元悠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她又想起了张陇山临死前的惊恐与绝望,随后又联想到自己,她会不会也死去呢?生命是如此脆弱与短暂。

    “如果我死了,我也会葬在这里吗?”她忽然问张起灵道。

    张起灵看了张元悠一眼,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摇了摇了头,“你不会葬在这里,你会葬在更下面一层。”也许是察觉到了张元悠的恐惧,张起灵又补充了一句,“我们会葬在一起。”

    张元悠垂眸,张家人寿命长,在人心方面本就有着不为人知的高深造诣,所以张家最善四两拨千斤,化劣势为优势。张起灵拿捏人心的技术已经是登峰造极,他知道,无论是少时还是现在的张元悠,都深深恐惧着孤独。

    人有弱点,便可症下药。

    但反之,也可用这个弱点,为其所用,所以张起灵没有弱点。

    从古楼出来后,张起灵再度收拾好了行装,准备出门。

    “我要去墨脱一趟,你留在这里。”张起灵将一把黑金短刀交到了张元悠手上,黑金刀工艺繁琐,锻造费时,当代张家已经无法再端锻造出如此工艺的刀。他找了很多工匠,耗时数十年,才做出这把短刀。

    短刀秉遍镶各种宝石,看起来华而不实。商议图纸的时候,他问过张元悠的意见,问她喜欢什么宝石,日后可以镶嵌在刀柄上。张元悠掰着指头,一样一样的细数,“玛瑙、砗磲、蜜蜡……”

    “……………”张起灵。

    “你去墨脱做什么?”张元悠鼓起勇气问道,她虽然话多,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她心里还是明白的,废话张起灵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说了听了就当没发生过。

    张家有很多秘密,不同身份的人掌握不同的秘密,窥探不属于自己的秘密,是一件严重的事情。但现在张家都衰落到如此地步了,张元悠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果不其然,听完张起灵的话后,张起灵先是目光一沉,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现在需要张元悠的帮助,总得告诉她些什么,“有一个名叫董灿的人,消失在了那里,我要去调查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张家现在已经没有人可以守护古楼了,我需要你留在这里,张明山会留下来帮你。”

    对于张云悠在这方面的好奇,张起灵还是不得不出言提醒她,“有些东西,不知道也就无所谓了,一旦知道,就会扛上不可挽回的命运。”

    张元悠不再问了,她兴致勃勃在空中挥了几下新得的黑金短刀,甚至没有问张起灵什么时候回来。等张起灵的队伍走出了很远,她才后知后觉,未知与失去的恐惧,沉重压在她的心头,越刻意忘怀越萦绕心头。

    她想起了张陇山,可是与张陇山不同,张起灵离去之后,整个世界瞬间变得暗淡,就像回到了那年的阁楼,黑暗中时间失去了作用,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长若几个世纪。在这种痛苦的驱使下,她风一样奔跑在群山之中。

    为了抄近道,她选择了灌木丛生的小道,杂草的锯齿在她脸上手上划出道道血痕,所经之处蛇虫避让。她小鹿一样穿梭在林间,终于在张起灵出山之前,追上了他的队伍,她站在山坡上,朝着张起灵大喊:

    “哑巴,你一定要早点回来,我在这里等着你。”

    张起灵停了下来,后来他从喜马拉雅山上的青铜门出来,失去记忆,三日寂静,他开始‘想’。脑海中,十万大山少女呐喊的身影模糊,直觉告诉他,有人在这里等他。他寻着这记忆,找回了巴乃。

    十年,对张家人而言,不过沙漏翻转的一轮。但对张元悠而言,等待漫长而孤独。斜阳西下,她坐在当初送走张起灵的山坡上,一遍一遍眺望天尽头消失在地平线的大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土路变成水泥公路,进出山的人来来往往,走过这条路的孩童变成少年,和当初并行的少女携手,笑容含羞。等的时间长了,张元悠会开始想过去的事情,她欺骗圣婴时,他眼底的迟疑和最后选择信任的伸手。

    虫坑深不见底,伸手不见五指,她会想起圣婴信任的伸手,终于后悔,也跳进去寻找他。她望着满脸鲜血的圣婴,痛哭流涕。怎么会呢?她怎么会不把圣婴当作朋友?这不是他的错,这又不是他的错,他什么都没做错!

    从在孤儿院重逢第一天起,张元悠就预感到了,张起灵有一天会离开这里。他和这里所有的孩子都不一样,他特殊的经历使得他的所思所想,都远超过了同年龄段的孩子。无论她怎样努力,都无法追赶上,这样的同伴,注定会失去。

    张起灵会有他的责任,他注定不会为张元悠停留,过去的种种,也都印证了这一点。与其终有一日失去,不如从来不去拥有。可是。可是为什么,她会坐在这座山坡上呢?

    为什么?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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