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黄纸元宝被洒进火盆中,呛人的烟窜有三尺高,爬遍屋顶的四角,将灰屑落至冷却的饭菜上,落至弓着身的后人头上。

    “ 阿爹,今日是第三日,五弟便也要出门了。我请阿爹回家看看,能否保佑我家风生水起,不再被人压一头。为什么走的是五弟,而不是大哥……”

    二把手使劲挤了下眼睛,逼出一些泪水来,好减缓些烟熏的酸涩感。

    游宅二院与游当家的游宅虽只隔了半条街,一眼看去却是萧瑟不少。即使偶有门客携礼上访,多聊几句便知意之所指。福德镇人都知晓游当家的名气,谁不愿能攀上这一层关系。

    游澈望着头顶发了暗的牌匾,困惑道:“仙人,怎么会是二叔伯?”

    “回祖日连请三日,今日正是第三日,若猜的没错,二当家正在送客。”

    游澈没了父亲,儿子又丧了心智,左右不过是伸头一刀,他硬了硬心肠,上前去叩门。

    第一声落下之时,院门便敞了一条缝,露出半个身影。门后那人也是没料到此时会有人上访,惊叫一声。

    “付管家?”游澈认得此人,在二把手家中干事多年,平日两家有何往来,皆由付管家差遣人前来传递信物。

    付管家浑身一颤,手中的麻袋松了口子,半袋纸灰扑了出来。

    “谁啊?”二把手闻声而出,见到来人后显然慌了手脚,“澈儿,怎的今日不去守灵?”

    见到他慌张的模样,游澈心中敲定了猜想,留存的一丝敬重长辈的思想遏制住了他的怒火:“父亲令我来瞧瞧二叔伯,二叔伯在做什么呢?”

    “你父亲……”二把手慌不择言,“我还能做什么,我收拾屋子呗。”

    游澈气不打一出来,拽过付管家手中的麻袋,将里面的纸灰尽数抖了出来。泛白的纸灰如同出了网的灰蝶般四散而开,落在指尖上轻轻一撵,便化作了粉尘。

    游澈拨开层层纸灰,抓起一叠未燃烧尽的黄纸,质问道:“二叔伯在祭何人?”

    二把手心中自然知晓黄白纸钱的用途差异,却扯着脸怒道:“我在祭我死去的弟弟,我最小的弟弟,你的父亲!明日你父亲入土,他便是这样教你同长辈说话的吗?”

    褚幺自视旁观了全程,也气恼二当家的表里不一,正要上前打抱不平时,被岸榆按住手腕。

    “勿多言。”

    游澈心中的伦理观念全然崩塌,他自小便谨记父亲教导的“息事宁人,家和万事兴”,此刻也将之抛于脑后。他大步踏入内堂,只见正中央摆放着一张八仙桌,各式荤素齐全。朝南处摆了两张红烛,插满了长香的香灰炉立在其间。桌底另有一只熄了火的纸钱炉,其中的纸灰早已飘洒在院落之中。

    “游澈!”二把手高声唤住他,“听二叔伯的话,出来!”

    游澈此时那还听得进去什么话,跨过门槛,却惊怔在原地。

    祭祀的八仙桌的主位之上,赫然摆放着一只半人高的人偶,鲜绿的长衫之上刺绣着银白的丝线,红色的帽檐遮住人偶的半张脸。

    “阿爷……”

    游澈不禁叫出了声,他无论如何也忘不了阿爷的衣着和样貌,即使阿爷在他孩童时便已离世。

    “你竟招来阿爷的魂害人!”游澈怒言。

    “什么招魂,回祖日我想我爹了不行吗?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爹刚死了,你就在回祖日祭祖?阴阳相克,三岁小儿都明白的惯例,二叔伯难道会不知道?”

    “游澈!我们游家五门早已分了家!说难听些,你爹死了与我家祭祖毫无干系!”

    “可你们是血肉至亲啊!”游澈又怒又悲,“那年冬日我母亲需大笔钱财治病,你们听了郎中的诊断,不肯再多投些钱,我母亲就这样没了啊!”

    游澈母亲的病情凶险且怪异,非黄金万两的投入哪能取得世间稀奇药材。二把手何尝不痛心,有苦难言,憋了半天才说道:“澈儿,你要怪便怪大叔伯吧!”

    “什么意思?”

    “游家钱财全权由你大叔伯照管,他若不肯拿出黄金来,我又从何处取得?老当家偏爱你爹和你大叔伯,如今他又有了昭儿,福德镇人都知昭儿是未来掌家人。你也有不凡,其中心酸不用我言明吧!今年回祖日,我请老当家分辩,我们这些儿女在他看来有什么不同!”

    “二叔伯……你竟用这种邪门歪术招来阿爷!”

    二把手叫苦连天:“我是听了那男娘子的话做了这只人偶,可你说的招魂杀人,我真是一样也没沾手啊!谁会去害自家亲兄弟啊!”

    “你……”

    正要质问之时,付管家匆匆打断:“出事了二当家!大当家家的昭少爷,快不行了!”

    “昭儿!”游澈心一颤,险些没有站稳身子,扶着墙便向外赶去。

    “你们去吧,我先不去了。”二把手颓丧着脸,一番争辩后像是老了十年,颤颤巍巍地走到人偶身边,将他一把投入纸钱烧炉中,喃喃道:“阿爹,我只是不服……五弟和昭儿,真是我的过错?阿爹,你当真回来了?”

    游当家府宅外候着福德镇所有的郎中,每出来一个皆摇头叹气,这将是他们从医生涯上最大的挫折。

    昭儿是突然间发了病,一会儿断了气息,一会儿又大力呼吸起来。游家人不敢随意挪动,只得将昭儿就地放在堂中的八仙桌上,取来最厚实柔软的床褥垫在他身下。

    岸榆一行人赶到之时,昭儿正被乌泱泱的一群人围拥着。他的左手被亲娘攥在手心,右手被游当家捧着,两只无力的小脚被主母攒在怀中,生怕他受了冻。

    年长的郎中诊断了结果:“游当家,小少爷这是世间罕见的怪病,须得花黄金万两求得修仙术士去雪山采摘万年冰莲才有得生机。”

    “去取!黄金千万两都给!”

    “只是小少爷病发得急,已经来不及了……”郎中说完便出了门。

    “昭儿……”

    经历了五把手、不凡和秦妈的事情后,众人皆丧了期望,只想抓住昭儿的最后一丝生命。

    在游家人的拥簇下,昭儿突然间抽搐起来,而后发出了沙哑的老者般的声音:“游牧,答应我的是否做到了?”

    游牧便是游当家的名字,当家多年来未曾有人敢直呼姓名,游当家一时愣住了。

    “兄友弟恭,爱人子孙,修身齐家,施善好德,你做到了几条?”

    游澈第一个反应过来:“阿爷!是阿爷的声音!”

    “爹,我……”游当家如鲠在喉,硬是说不下口。

    昭儿未等游当家解释更多,喉间发出了呛水般的咕噜声,只一句“昭儿真是可爱”,便带着玄孙昭儿的性命一同归去。

    “昭儿──”

    褚幺记得昭儿乖巧的模样,心疼他小小年纪便要受这番折磨。她向岸榆望去,却见他愁眉盯着昭儿的尸身。

    昭儿咽气后,岸榆眼见一缕黑烟从他体内窜出,他一把抓起褚幺的手,追着黑烟所去的方向。

    黑烟顺着七弯八绕的连廊,在接触到后院的那一刻,化作了一位老人的模样。墨绿的长衫之上绣着精细的银色丝线,一头白发整齐地束在脑后,正痴痴地朝着井中望去。

    “老当家?”褚幺认得这身衣服,与二把手家中的人偶十分相似。老当家悠悠地转过身,眉眼慈祥,柔声道:“游家做成第一笔生意那日,便打了这口井。”

    岸榆双目一沉:“明知阴阳两别,老当家怎么还是要回来?”

    “咯咯咯……”老当家莫名笑了起来,尖细的嗓音与昨夜廊下的恶鬼一般无二,“小玄孙,我有小玄孙了!”

    “岸榆,他怎么了?”

    老当家的面容逐渐狰狞,身上熏围着弥弥黑雾。褚幺有些恐慌,后退两步,将大半身子掩在岸榆身后。有岸榆在,她便不再无助。

    岸榆察觉到她的动作,握住她的臂膀,将她带到身边,解释道:“人死后入了泰山府下,神智被剥离大半,老当家这番动作,像是有人将昭儿的消息传到泰山府。老当家求男心切,心中执念在阴气侵蚀下化作怨念,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出来了。”

    褚幺惊呼:“竟是老当家自己害死了五把手和昭儿!”

    正逢此时,涂昀悄声走至二人身后,突然间出声差点将褚幺吓出魂来:“你走路不带声啊!”

    “小心!”

    老当家的四肢如同提线木偶般翻折起来,以怪异的姿势向三人方向袭来。岸榆伸手一劈,力道仅击中了他的臂膀,爆出一滩浓绿的汁液。

    “你小子也有失手的时候啊!”涂昀高声嘲讽。

    “好臭!”褚幺掩着鼻息,却发现没了神智的老当家正歪歪扭扭地向自己移挪而来。

    岸榆将手背至身后,冷静的口气说道:“褚幺,记住我教你的。”

    褚幺发现岸榆不知何时在自己手中塞了一根树枝,与之而来的还有深夜廊下二人同舞的记忆。

    “咔”地清脆一声,老当家似乎调正了骨位,挥动四肢的速度快了不少,随之而起的黑雾触碰到褚幺肉身时,有如灼热的烙铁贴在肌肤上般疼痛。

    “咯咯咯,昭儿,咯咯咯咯,我的孩儿……”

    长辈的呼唤中夹杂着刺耳的尖笑声,使得闻者皆毛骨悚然。几十年未转世的鬼,吸收的邪气自然更充盈一些,褚幺躲闪不及,占了下风。

    涂昀未料及此鬼的强劲,正要施法上前之时,被岸榆摁住手。

    逼至墙角时刻,褚幺侧身躲过黑雾绕至他身后,将手中的枝干插入他的后背。

    “万神灵起,复清涤濯,破!”

    枯叶灼烧般的声响在枝干与鬼体接合处传来,不出片刻,老当家周身的黑雾便被完全吸附至枝条之中。岸榆抬手,枝条在烈火中化作灰烬。

    连廊尽头闪出一个孩童的身影,正是昭儿。昭儿嬉笑着牵上老当家的手,二人一同消失在墙脚。

    “阿爷!”

    赶至后院的游澈正巧撞见这最后一幕,一声惊呼后栽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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