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小舟参加宫宴,宴会邀请了许多定京世族的女眷。其中有一人,她瞧着眼生,似是从未在此种宴会中露过面。嬷嬷告诉她,那只是一个七品书郎的女儿,不知动用了什么手段才混进了宫宴之中,像她此般身份是不配出现于此的。小舟觉得她自己好像不这么觉得,那女子在宫宴之中倒不张扬,但却玩得肆意。她在御花园的浮金湖中泛舟,玩心四起与自己的侍女们互相用手舀了湖水嬉戏。

    那时候她脸上满溢的笑容、笑弯的眉眼还有伴着笑声微微晃动的珠钗,小舟直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晰。那次宫宴上,小舟鬼使神差地一直暗暗关注着她,听到她被一些贵女鄙夷身份,不卑不亢地回嘴“即便自己与五品都尉的公子从小定亲,她也从不曾觉得自己低未来夫君一等。只有自恃身份的人,才会永远显得卑贱”,小舟想为她叫好,但从小束着她的规矩也只能让她选择作壁上观。

    可是后来,那个女子进宫了,被封了才人,正是在这次宫宴上她被父皇相中了,随意地下了道旨意便被一抬小轿送进了宫。这对于后宫来说只是无足轻重的小事,但一个女子就此被篡改了命运。听说她是被父母强逼着进了宫,还被迫与感情甚笃的未婚夫退了亲,只因家中想让她入宫攀上高枝,好照拂在朝中的父亲还有即将走上仕途的幼弟。

    她入了宫,成了后宫中最没有存在感的嫔妃,父皇也很快忘记了她,只有小舟还记着。其实小舟与她走得并不近,但是在后宫中却算是她唯一的朋友了。小舟知道了她的才情、她的孤高,还有她的怨怼。

    故事至此,小舟还只是个旁观者,眼见着她被后宫嫔妃看轻,被宫中随意一个奴才欺侮,被命运拉着沉沦。

    “但是后来,我也成了刺向她的一把刀。”小舟深怀着愧疚和不甘,“我明明可以救她……”

    与皇后向来不对付的贵妃有孕,按理她应当避而远之,省得惹一身腥,但冲着你来的灾祸总是避无可避。那日小舟先遇到了她的随身侍女,说是奉才人的命去御花园中捻了几朵花来做花糕,寒暄了几句便告别了。再行了几步却迎面遇上了贵妃,无从闪避小舟只能硬着头皮见礼。

    小舟才刚直起身,她面前的贵妃便失足落到了水里去。贵妃身边的侍女惊叫着“快来人!娘娘落水了!”。小舟当时反应极快,宫中早有传言贵妃这一胎不稳,现在故意寻着与她一处落水,难保不是想把责任推给她,好将脏水泼给母后。小舟咬了咬牙,也跟着跳进了水里。

    她的侍女也很懂规矩,跟着一起大叫“来人啊!公主落水了!”而她只记得御花园的水真的很冰,冰到她手脚都无法动弹。被捞上来时,她已经失去了意识。

    贵妃的孩子自然没保住,但是公主跟着一起落水又不好说有嫌疑,双方的侍女各执一词,总要把这黑锅扣在一个人头上。最终两个侍女都指认是才人的侍女推了贵妃还不慎牵连了公主,自然是皇后出面斡旋的结果。皇帝也知其中隐情,他不希望贵妃母凭子贵,外戚专权,自然也不希望这个孩子能平安。

    小舟醒来时,就被母后掐紧了手腕,她从未见过母后此等严厉的模样,一字一句地命令她,“听好了,是才人嫉恨贵妃有孕,暗中命侍女推你们下水,听明白了吗?”

    她想反驳,这并不关才人的事。母后却不听,更加用力地抓着她道,“你必须这么说,不然就是你担这个责任。公主之荣、皇后之尊,还有你外祖家的功勋,现在都系于你一人身上。不许,绝对不许说错话,听见了吗?”

    小舟被扶着上殿时,看到了跪在殿中泣声否认的才人,她终是低下了高昂的头,抢地喊冤,看到小舟便求她说出实话。而小舟终是别过了头,在父皇的质问下点了点头。所有人都知道不是她,但又必须有人为此承担。

    死死抓着她的手蓦然垂下,才人在父皇的冷漠的吩咐中被拖了下去乱棍打死,殿外的青石板上蔓延开一片妖冶的赤红,棍棒声停下的那一刻小舟回过头,看见她盛放在一片血花中,终死不肯呼叫。

    “你看到的我…不是我,我其实很不堪。”小舟道。这件事像噩梦一般一直萦绕在她心中,从未与人言说她的困厄。

    她此刻甚至不敢抬头看叶行潇的神色,垂首之时却有一只大掌紧握她的小手,“那我也给你讲个故事。”

    “你可知我和妁娘因何相识?”小舟抬眸,在他眼中看不见一丝嫌恶的意味,茫然摇头。

    “十年前,江湖上有一个杀手组织名曰厄生门,专收容孤儿训练成杀手为其卖命。我和妁娘还有我的师弟常歌便是在厄生门中相识,在那里我们必须抛弃情感,暗无天日的训练只为了让我们成为最锋利的快刀。那时我的师父带着朝隐宗的人前来清剿厄生门,我带着妁娘和常歌趁乱逃跑。厄生门之所以在江湖常立于不败之地,是因为独创了梦杀曲谱能够乱人心志,引人入魔,唯有正心音能够抵御。我暗中复刻了正心音,带着妁娘和常歌一路向着朝隐宗来的方向而去,只可惜半路就被厄生门截杀,我让妁娘和常歌先走,一人留下断后。

    厄生门用了梦杀来对付我,想要引我入魔,我只有慌不择路地逃离,躲避追杀途中误入了一座猎场,昏迷在林中之时,忽闻飞花落叶间传来一阵琴音,恰恰是正心音的曲调。原是我隐蔽在一棵树上喘息时,怀中的正心琴谱不知何时已然飘落,不知被谁拣去了竟弹奏起来。我本已是强弩之际,听得琴音才得以转醒,自知无法停留太久,只能先行离开,好在妁娘早已熟背正心音曲谱,朝隐宗也成功清剿了厄生门。自此之后,我和常歌便被朝隐宗收为弟子,而妁娘则去了罗城开了织金坊。”

    “厄生门消失之后,江湖上再也没有梦杀和正心的琴音出现了,直到那日在地母庙的山脚处,我又听到了正心音。”叶行潇娓娓道来一段埋藏已久的过往,对于过去的挣扎从眼眸中隐去,取而代之的是望向小舟的期许。

    “原来竟是正心音,那确实是我在一次春猎中无意捡到的。”小舟陷入回忆,喃喃道。那次春猎,是她第一次踏出宫门,因而很是兴奋,尽管不会打猎但还是带着侍从在林间蹦跶,喂喂野兔之类,却是意外捡到了一张曲谱,她素来对抚琴颇有兴致,当即让侍从去取了琴来,随兴在林间弹奏。她深感此曲虽离经叛道,与平常的大雅之风所去甚远,但胜在琴音沁人心腑,意境甚似江湖的悠远之感,因此常常弹奏。

    “当年是你救了我。”虽然他们当年不曾蒙面,多年后仍是凭借琴音以相似的境况重逢。

    “想不到我们竟还有此缘分,那为何你我初次相遇时,你却不告知?”小舟觉得自己倒底是白得了人家拼死夺来的宝物,后知后觉地惭愧起来。

    “因为你看到的我,也不是真的我,厄生门就是我从不愿提及的不堪过往,师父传授我自在心法和逍遥剑法,也是为了消解我心中的魔障,只可惜了我还是因为心魔迟迟停留在剑法第八重无法突破。”叶行潇憾然。

    在厄生门中所有的人性都不复存在,唯有兽性与奴性被激发到极致。叶行潇凝视着平静的湖面,犹如在照一面明镜,内心的恶念无所遁形。

    湖面之上,蒙蒙的雾气逐渐弥散,小舟察觉这雾与前几日她在林中看见的雾相差无几,心中疑惑却在下一秒便觉五脏六腑都在撕扯。她脱力倒在树边,叶行潇听到声响回身的一瞬,她嘴角已缓缓溢出鲜血。

    “小舟?你怎么了!”叶行潇立刻将她轻轻揽在怀里,手指向她的脉搏探去,并未受到内伤倒像是中毒的症状。好像是有刺刀在她的全身经脉中横冲直撞地乱窜,小舟哑声道:“雾……雾气。”

    叶行潇蹙眉,凝视着四周的雾气,侧身掩住小舟,一手运力将雾气退开。

    “哈哈哈,没有用的。”模糊的笑声从雾中传来,雾气在叶行潇的驱散下也渐渐退开,迷蒙之中有一道身影随着轮椅碾地的声音缓缓而来。

    “是你!”叶行潇召来合庸剑,剑鞘未拔就已感受到其带动的剑气,蕴含着滔天的怒意。

    “我这勾魔引炼得可是愈发炉火纯青了,我将它制成迷雾,仅仅带着这小丫头去雾中走了十天,她就毒发了,哈哈哈。”司老平淡的语气中含着隐隐的得意,对他这一手策划的局面很是满意。

    “解药!”合庸剑出鞘,锋芒毕露,冲天的剑气掀起一阵不小的波澜,昭示着叶行潇此刻爆发的杀意。

    “没有解药。”司老轻笑道,“你若是想救她,那就只有将毒引到你自己身上,寻常人中了勾魔引就会成为我的药人傀儡,但习武之人若是深中此毒,勾魔引就会激发出他心中的杀念、恶欲,最后走火入魔,将这人间当作炼狱。”

    想起这村中诡异的村民,叶行潇大骇道,“所以这村中的人都是你的傀儡,你为何要如此做?”

章节目录

欲买桂花同载酒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年年逢鱼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年年逢鱼并收藏欲买桂花同载酒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