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更加难以理解。司老带着她到了一处迷雾缭绕的峭壁,指着白茫茫中一棵隐约可见的药草道,“姑娘,方便请你每日来此处采药吗?老夫腿脚不便,但叶少侠又急需此药疗伤。”

    她抬头看着陡石丛生的峭壁,有些犯难,但还是决定一试。她卷起袖子,双手抓住突石,几乎是一点一点蹭着峭壁向上攀行,险些几次一脚踩空,断石从她脚下摔落。弥漫的白雾模糊她的视线,她试探地抓住一根横生的枝桠,就在她试图将全身的力都挂在上面时,那根枝桠脆弱地折身了。她从峭壁上摔下来的瞬间几乎都没明白发生了什么,狠狠摔在地面上的痛感才让她回神。双手尽是攀援时磨出的血痕,脊背与肩膀摔得一阵麻感,差点让她以为它们已经断了。

    小舟重新站起来,第二次攀上去的时候更加小心,在白茫茫的雾气中更加熟悉了路线。在伸手就要碰到那棵药草时,心中一时情急没踩稳又摔了下来。

    第三次,手上被磨得滴血,挺着半麻的身子以更加缓慢的速度向上,终于拿到了那棵药草。可惜在半途下来时,又是直直地摔了下来。

    好在总算是拿到了,她看着手中染了血的药草,觉得自己好像一个攀上了极高之峰的勇士。

    草草地给双手包扎后,小舟便端着熬好的药去找叶行潇,她走得极缓,只因药碗发着烫,一不留神就会洒了半数。因采药时将衣裙都扯坏了,小舟换上了司老给的粗布衣,极不灵巧地给自己散乱的青丝编了辫子,褪去钗环华服的她好像正融入了这自然山野之中。

    叶行潇正半倚在床榻上,一下便眼尖地注意到了她包扎了的手,皱眉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小舟端着药到他身边,递给他温声道,“先喝药。”

    他接过药碗一饮而尽,不由分说地握住她的手腕,轻轻松开胡乱包扎的纱布,露出手心血肉模糊的伤口,隐隐有些愠怒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小舟喏喏答道,“没怎么……就是不小心摔了一下。”

    “说实话”,叶行潇也算历经百伤,怎会看不出摔伤和磨伤的差别,他近乎用逼问的语气道,“是不是去攀援陡壁了?”

    小舟垂首,温顺地点头。

    “为什么要去?”

    她慌乱的时候从来都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眸,说不说谎一眼就能被看穿。此刻她左忽右闪地躲避着叶行潇的眼神,下一刻却被叶行潇轻轻捧住双颊,逼得她不得不对上他的眼眸,“看着我说,为什么?”

    被两颊挤得微嘟的小嘴结巴道,“采……采药。”

    小舟的双颊通红,两人都因这突然加近的距离而不知所措,叶行潇后知后觉自己的逾矩,这才松开自己的手,问道,“我的……药?”

    小舟悄然挪远了一些,仍是乖顺地点点头。

    叶行潇叹了口气,又将她拉近,握起她的手腕细致地为她上药包扎,似是责怪地絮叨,“你一个娇生惯养的千金,又何必去揽这种苦差事,左右我不喝药也死不了。”

    “我……”,小舟有些委屈,轻声抗议道,“我也想保护你。”

    喃喃的一声低语却好像牵动了他的整颗心,正在打结的手突然一顿,轻轻地包扎完后,小舟飞快地抽回了手,正要逃也似地离开。

    “站住!”叶行潇朝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沉声道,“回来!”

    小舟脚步一滞,犹犹豫豫地转身又慢吞吞地挪了回去。

    叶行潇起身将她按住坐下,一双持剑杀尽天下不平的双手,轻轻柔柔地拆开她绑得乱七八糟的青丝,仔仔细细地一绺一绺编起来。

    “以后不要再做这种危险的事,为我也不行。”

    “可你也救了我很多次。”

    “我不一样,我是江湖人,行侠仗义本就是我该做的。”

    “难道你们江湖人,每每都要用命去行侠仗义吗?”

    “不,你不一样。”

    最后一绺编成,长长的辫子软软地搭在小舟肩上。小舟回眸跌落进叶行潇深邃的注目中,似是无数小巧的桂花轻盈敲落在心间,又像是洒了一壶酒迷醉了神智,相交混杂馥郁的香气仿若就萦绕在鼻尖。

    她状若无意地去抚摸头发,不经意间一枚小钱币便从袖中滑落。叶行潇俯身去拾,认出了那枚钱币正是敏容赠予小舟的,他拣起时指腹抚过钱币圆身,却隐隐感到其中藏有玄机。他顺着纹路摸到不寻常之处,轻轻一扣便将钱币二分扣开,里面是一卷袖珍的卷轴。

    小舟诧异地看向卷轴,实在是里面的文字太过细小,实在难以辨清。叶行潇手指轻抚过卷轴,感受其中细微的突起,轻轻道,“这是……叱翼教的至纯经,里面记载了去除心魔的剔髓之法,还有以命填命的回阴大法。”

    “如此重要之物,为何会藏在钱币中,又为何将它赠予我。”小舟喃喃道。

    “或许是因为,你是除了师叔之外,这个世界上唯一认识他的人。”叶行潇猜道,又不免以己度心,“你一向有看透人心的慧眼。”

    “嗯?”小舟不懂,“此话怎解?”

    “你能看透敏容魔王皮下的蒙尘之冤,也能看透太一门弟子玄妙身法下的怯懦之意。”叶行潇仔细回忆着,一一列举佐证后毛遂自荐道,“所以,你什么时候能看透我?”

    “嗯……你大概是江湖客的皮囊下长成的一副逍遥骨,逍遥骨下跳动的一颗无垢心。”

    说实话,司老又一次来找小舟一起去采药的时候,她包成白皮粽子的双手还是有些隐隐颤抖,欲哭无泪问道,“我瞧着他已经好了不少了,还是要每日泡药浴喝药吗?”

    司老不容有疑地点头,察觉到她的难处宽慰道,“姑娘放心,今日不会去陡壁了,只是陪老夫去林中走一圈便好。”

    林中的雾气比陡壁边的更重,小舟几乎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在一片白茫茫中左顾右盼,让她有些头眩。

    她问摇着轮椅跟在后面的司老,“前辈,您不觉得在这雾气中待久了,有些眩晕吗?”

    “我在这里待了几十年了,早就习惯了。”司老指着一个方向道,“就在那里。”

    他们带着草药回去时,叶行潇正着了火似的满村找她,只是这村中每一个人搭理他罢了。一见到小舟,他便前后上下全方位地细致打量了一遍,发现她并无任何受伤,只是人看着有些虚累。

    小舟恹恹地任他摆弄着,司老从后方缓缓摇了轮椅来,笑道,“叶少侠宽心,今日只是带姑娘去林中转了几圈,该药浴了,少侠请吧。”

    尽管如此,叶行潇仍抱有警惕,药浴时放入的草药他都一一辨认,凭他薄弱的药理知识还是能认出都是一些稳固经脉的草药,他才有些许放心。

    司老日日乐此不疲地来找小舟一同去林中采药,小舟虽然越来越提不起精神但还是舍命陪君子。这日回来时,她寻到了一处温暖的湖,见四下无人便雀跃地脱了鞋袜坐在岸边将双足浸入湖中,一瞬间仿如所有绷紧的神经都松弛了下来。她轻松地戏着水,就好像一只漫无目的飘荡着的小船,愉悦得呼吸间都冒着嫩草味,倦了就倚靠在岸边的大树边。

    叶行潇寻到她时,小舟已经靠在大树边睡了过去,双足还浸在水中,露出一截白嫩纤细的脚踝。他走近时,正打量着她安静的睡颜,小舟却无意识地向他缓缓靠去。

    他的怀抱接住了她,像倒映在海面上的星河拥住了漂泊的小船,在满是璀璨的星汉之中荡起涟漪。

    叶行潇盘腿坐下,好让她靠得更舒服一些。树上的叶子悠扬飘落,轻轻吻在她发间,他悄然抬手想要拣去,却还是惊动了怀中的小舟。

    她茫然地睁开眼,嘤声呢喃道,“你怎么在这?”

    叶行潇本就僵直的身子更加绷紧,语结道,“你…你睡着了。”

    小舟突然惊觉自己赤着双足浸在湖中,顿时羞愤了脸,语无伦次,“你!你不许看!要是看到了我的赤足,你就得……”

    他一个草莽江湖人显然不懂千金公主那些奇奇怪怪的小规矩,但还是听话地起身转了过去,还不忘直愣愣地问,“看到了就怎样?”

    “就……就得……”小舟着急忙慌地套上鞋袜,话在嘴边却说不出口,她只有道,“我没事了,你转过来吧。”

    他乖乖转身的瞬间,小舟正要说出那句“反正你也没看到,此事便揭过”,却被叶行潇抢了话头,他仿佛是在看到她的那瞬间想明白了。

    只听得他郑重道,“我想带你回朝隐宗。”

    小舟愣了好半晌,直到叶行潇紧张地再次追问“你不愿意吗?”才回了神,她只淡淡道,“我只是……想起了一位故人。”

    那是一个很长又很短的故事,长到可以讲完一个人的一生,但又短到不到一刻钟便能讲完。

章节目录

欲买桂花同载酒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年年逢鱼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年年逢鱼并收藏欲买桂花同载酒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