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昀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她的额头上生出细密的汗珠,紧闭的双眼下眼珠在骨碌转动,伴随着一阵惊厥,人便猛然醒来。

    脸上一片濡湿,她抬手轻抚脸颊,那是温热的眼泪。

    方才耳边还是喧天炸耳的杀戮声,此刻却是林木沙沙,蝉鸣阵阵,山雀吟唱,一片静谧幽然。

    抬眼便看见这是一间简陋的茅草屋。

    一旁的地上铺满了劈好的柴火,整整齐齐地堆放在墙边,上面挂着制作粗陋的猎人长弓,旁边还有一个麻绳编织的箭筒和几张完整的野兽皮毛,空气中是一股清新的木头香气。

    胸腔因为急促的呼吸而上下起伏,在她那小巧的鹅蛋脸上,两抹细眉微微蹙起。

    这是哪儿……

    一段几乎模糊到破碎的记忆天旋地转一般袭来,随之而来的是胸口一阵钻心的痛苦。

    她眉头紧皱,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方才不是在通天观的伏魔台上吗?义兄林岸雪被围杀,她不顾一切地奔赴相救,可他们终究是不敌,义兄和嫂嫂双双殒命,而她也身负重伤。

    难不成她是被救了?

    “阿婆,阿爹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屋外忽然响起一个脆生稚嫩的女童声音。

    这里竟然有人?

    桑昀登时如同一只惊弓之鸟,她伸手就要去拔佩剑,却发现腰间处早已是空空如也,她的佩剑竟也不见了。

    外面一个老妇人捏着尖锐的嗓子应道:“嗐,还不知道呢,你爹他们呀虽然日头还没亮就出去了,可这苍鸣山这么大,要找一个人,可是要费不少功夫哩!”

    她竖起耳朵便仔细听起来。

    “可阿爹他们也去了太久了吧,我总有些不放心……而且,我昨个听西山的冬子说,最近咱们这儿可不太平呢!”顿了顿,忽而压低了声音又道,“阿婆,你说那阿贵叔是不是被山里的妖怪给吃了啊?我听说……”

    还没等她说完,那老妇人似是打了她一掌,并惊道:“什么?你个小丫头还敢到处乱跑呐!还跑到那西山去,你知不知道,那阿贵叔就是在西山那一片失踪的!”

    只听那小女孩“哎哟”的一声吃痛道:“阿婆,你冤枉我了!我可没去,是冬子来找的我,我昨个可一天都在家里!”

    老妇人继续道:“不是就好!我告诉你,这几天可不许随便往外跑!谁知道那山里头有什么邪门玩意儿,这一个月来,咱们这山上都失踪了好几个人了!”

    小女孩不以为意:“咱们苍鸣山有雷堡主,他不是顶厉害的吗,有他在,什么邪祟敢作怪呀!”

    老妇人无奈低语道:“哎……谁知道呢。”

    话音甫落,屋内便传出重重的“咚”声,祖孙两人面面相觑,然后便往屋里赶了去。

    一进门,就看见桑昀极为狼狈地匍匐在地上,四肢无力却硬撑着想要起身,可半天也起不来,她眉头紧蹙,一脸窘迫。

    老妇人大惊道:“哟,姑娘醒了啊,怎么摔下来了!”

    桑昀原以为这是通天观的某处禁闭之所,可当她听到外面的人说到此处是苍鸣山时,不由得大吃一惊。

    她怎么跑苍鸣山来了?这个地方可是离那通天观十万八千里啊!

    于是便想下床一探究竟,谁料到这四肢像是那棉花织成的,软塌塌地使不出一点劲,这么一冲整个人就直接从床上滚了下去,摔得骨头嘎嘎作响。

    她心中狠狠骂道:“该死!怎么回事?”

    刚抬起头,便看见一老一幼,俨然一副山民打扮的两人站在她的身前,三分好奇七分关切地看着她。

    桑昀漂泊流浪了十几年,在她遇见林岸雪之前,也是她最孤苦的那几年,什么穷凶极恶的人她都见过,故而她对于危险总是有很灵敏的嗅觉,可眼前的两个人,身上连半分灵力都没有,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威胁。

    不过就算她们有什么威胁,以她如今的状态来看,恐怕也是什么都做不了。这不,摔倒了连爬都爬不起来了,最终还得靠旁人来扶。

    两人一左一右把她从地上架回了床上,她颇为识相地对二人道:“多……多谢……咳!”

    才说了两个字,便忍不住干咳了起来,她声音竟十分地粗哑厚重,嗓子仿佛是被刀割了一般。

    那小女孩穿着黄色的粗布麻衣,头上梳着两个高高的发髻,约莫十来岁的样子,看她咳嗽,急忙端来一碗水递到她嘴边。

    老妇人拍了拍她的背道:“姑娘,快喝些水,润润嗓子!”

    水端来了,她似乎是很久没有喝过水了,感到渴极了,接过来咕噜几口便一饮而尽,可嗓子的干涩并没有缓解多少。

    “这……这儿是苍鸣山?”她问。

    小女孩靠在床边,双手撑着下巴,眼神清澈地望着她,点点头道:“对呀。”

    “那这儿是?”她指了指这屋子。

    “这里是我家的柴房。”

    “那二位是?”

    “我叫阿红。”小女孩又指了指那老妇人,“那个是我的阿婆。”

    老妇人笑了笑道:“咱们就是住在这苍鸣山的山民。”

    二人说话带有一点口音,穿着打扮也像是西南地方,看来这里真的是苍鸣山无疑了……

    她又问道:“我怎么会在这里?”

    阿红道:“前日爹爹他们去山里寻人,就发现你一个人昏迷在山沟里,爹爹他们就把你带回来了。昨个我在床边守了你一天一夜,你一直都没醒,我还以为你不会醒了呢!”

    老妇人附和道:“是呀,姑娘,你可还记得发生了些什么吗?你是一个人上山的,还是和人走散了?或是摔到哪儿了?怎么会昏迷在那个地方?荒山野岭的多危险哩,万一碰上个猛兽,那是要把你吃掉的!”

    她昏迷在山沟里?

    按理说,她大概是被人救起来的,不然她现下定是被关在通天观的地牢中,又或是直接被他们杀了,可那人救了她,却把她扔到这苍鸣山的山沟里,这是何意?

    她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服,不是她昏迷前所穿的那件,并且看起来十分崭新,挂在腰间的佩剑不知所踪,难不成是落在那伏魔台上了,只有腰间悬挂着的那枚乾坤袋,仍是她原来那个,仔细一看,还能发现上面一抹淡淡的血迹。

    她的衣襟微启,忽而看见她心口上有道约一寸长的红痕,直如戒尺,创口清晰无痕,不见丝毫杂乱,可见伤她的凶器足够锋利。

    她不禁冷笑一声。

    这世上恐怕只有昊天弩才能留下这么如此整齐的伤口了。

    昊天弩,乃通天观主上阳居士慕竹斋之子——无痕公子慕玉城所持法器。昊天弩借灵力催动,又以灵力凝成箭矢,相传乃飞升仙界的续古真人所留法器之一,耗修不小,威力无穷,能杀神灭佛。

    那天,他一共射出了三箭,皆是杀招,毫不留情,不管是对林岸雪还是她,亦或是他的亲妹妹,慕婉儿。

    可她既已被那昊天弩穿了心,为什么还能无恙地活着,这倒是匪夷所思了。

    这难道也是救她的人所为?那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既然她还活着,那么义兄呢……会不会也……

    桑昀感到头痛欲裂,她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老妇人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一脸遗憾的样子。

    “嗐,恐怕是受到惊吓了,所以才会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吧……本来还想问问姑娘你在山上有没有见到什么怪东西,咱们苍鸣山最近总有人失踪……”

    她疑惑道:“失踪?谁失踪了?”

    老妇人叹了口气道:“哎,就是那隔壁家的阿贵啊,前几日上西山去打猎,一夜都没有回来。他家媳妇就托咱们家大郎帮忙去寻。咱家大郎就叫了几个村里的人一起去了,可是这几天把这山头都翻了个遍,也没寻到半个影子……”

    “失踪了几日了?”

    “大约有四五日了吧。”

    “可他一个大活人,也有可能是跑了,为什么就认为是失踪了呢?”

    老妇人摇摇头,“哎,姑娘你有所不知啊……自上月起,这丹陵城里就总有寻人的告示,说是有人在咱们苍鸣山失踪了。起初我们也没太在意,想着许是最近这丹陵太热闹了,好多游人都来这儿玩,在城里逛逛,再来爬爬山什么的。咱们苍鸣山这么大,山路陡峭,游客迷路也是常有的,最多两三天,自己也就走出去了。”

    “可谁知道,这上山来寻人的是越来越多,咱们想着这个地方咱们最熟悉了,就帮忙找,可几天下来了,他们说的那些失踪的人,始终也没寻到半个影子。姑娘你想想,若是那人在山里出了意外,比如摔了,跌了,掉在那山谷里死了,那好歹也有个尸首啊,可是咱们什么也没找到,哪有这样的事情!咱们就在想,这些人是不是在讹人呢!直到几天前啊,那隔壁家的阿贵也失踪了……”

    “咱们在这山里都住了几十年了,阿贵更是刚学会走路就在这山里打山鸡,摘果子,什么地方有山洞,什么地方有沟,真的是闭着眼睛都能找到!他怎么可能不认识路,就算不小心摔了,他都能自己爬回来,现下一点踪迹也没有,咱们都猜啊,他定是在山里遇上了什么怪东西!搜了这么几天,就只发现姑娘一人,就想着你会不会知道些什么,只可惜……”

    阿红连忙贴到桑昀的耳边,煞有其事地说:“是妖怪,阿贵叔定是被妖怪吃了!冬子说他看见……”

    老妇人一脸忌讳的模样,连忙把阿红拉开,“呸呸呸,小孩儿别乱说话,小心那被那妖怪听到了,来缠着你!山妖可最爱吃小孩了!”

    阿红被吓得立刻噤了声。

    此时,外面忽然一阵喧哗声,听声音大概有六七人的样子。

    老妇人面色一缓,“是大郎回来了!阿红你陪着这位姑娘,我出去看看。”说完,就往屋外走去。

    阿红眨着眼睛看着她,小声问:“姐姐,这世上真的有妖怪吗?”

    桑昀摇了摇头,“难说。”

    短暂的喧闹后,很快又安静了下来,屋外面的院子里,一时聚集了不少人。

    他们个个神情严肃,默不作声,几人围着一个担架,上面铺着一层旧的发黄的白布。

    一位年轻妇人急匆匆赶来,面色苍白,冲进院子就扑到那个头儿面前,急切地问道:“阿红她爹,咱家阿贵……找到了吗?”

    阿红爹摇了摇头道:“并没有。”

    那年轻妇人先是叹了口气,忽然瞥到那担架上,又紧张起来,“那是……”

    “我们没找到阿贵,但是发现了这个……”

    众人的目光便都聚焦在那担架上,从那白布的形状来看,下面大概是个人,但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那就不得而知了。但就看众人的神情便知道,那绝非善类。

    老妇人颤着声问道:“这是何物?”

    众人面面相觑。

    阿红爹沉默了片刻,便朝那担架走了过去,轻轻掀起那白布,旋即便听到一阵惊叫。

    “啊——什么东西!”

    那年轻妇人登时倒地。

    只见那担子上横躺着一个面目狰狞的尸体,眼眶凹陷,牙骨突出,浑身的皮肤乌青僵硬,紧紧包裹着骨头,像一具有皮的骷髅架子,十分骇人。

    看起来不像是普通尸体,这是……

    阿红爹满脸愁容,答道:“恐怕是个干尸。”

    桑昀闻声望去,那干尸身材中等,骨架小巧,身上的衣服倒是精巧华贵,艳丽又不浮夸,胸前和腕间还挂着贵重的首饰,金光闪耀,打磨光亮,一看就价值不菲,看着像是大门大户的小姐夫人所佩戴的。

    应当是一个女干尸。

    只是她身上首饰的数量之多,略有些夸张,可以看出这女子生前应当很爱打扮。

    阿红挨着桑昀,两人并排坐在床上,她偷偷从窗户瞥了一眼,小手忽然抓紧桑昀的手,问道:“姐姐,什么是干尸啊?”

    桑昀想了想道:“干尸乃活人所化,死后不腐不烂。”

    阿红又问:“好好的怎么会变成干尸呢?”

    “怕是被吸干了精气。”桑昀似乎又想起了什么,问道:“你说的那个朋友,冬子,他在山里看见什么了?”

    阿红抬起头来,瞪着圆鼓鼓的大眼睛道:“他看见了好多红色的蚂蚁,堆得像山一样高,有一个还特别大,大的就像老虎一样,前面还有两个大钳子!一看就会吃人哩!”

    噬精蚁?

    桑昀心中一凛。

    修真之路漫长难耐,需要修真者日夜苦练,修身养性,一丝不可懈怠,往往要耗上数十年甚至数百年,方得有所进益。然而,有一些心术不正,妄想一步登天者,便学了这邪术,以吸食他人的灵力,从而增进自己的修为。

    而这噬精蚁便是以自身血肉喂养蚂蚁,以此为媒,再驱使其吸食他人精气,可不沾半分血气,便能大幅增进修为。

    那被吸食者如果本身有修为,恐怕还可保有一命,最多便是修为被夺,可若是普通人被吸食,那恐怕只有死路一条了,就像眼前这具干尸一样。

    可是,这如世外桃源一般的丹陵,居然也会有这玩意儿。

    她从前便听闻,这丹陵城百姓素来重视市井生活,喜好吃喝玩乐,从不爱修真辟谷。传闻曾经有修士来此,以海量灵石为礼,只为求一位根骨优秀的徒弟,可路过的丹陵人看了一眼便纷纷摇头,说什么:

    “练功不如推牌九,修真不如睡大觉!”

    “什么?还要辟谷?老天给你嘴是让你品佳肴的,不是让你吃空气的!”

    “这样没滋没味地活着,纵使活到几百岁也是白搭!”

    “无趣,无趣,真无趣!”

    说罢便拂袖而去,直奔饭馆牌桌和澡堂,连头也不回一下。

    几十年来,任凭外面如何为了夺得修真第一派的名头而闹得不可开交,丹陵城这里永远都是一片净土。

    不过这里也并不是没有人修真,也有一些闲散修士喜欢丹陵的悠闲自乐,改头换面在此生活,炼丹的来这卖药,画符的来这算命,十分低调。

    如今,在这种地方居然出现了噬精蚁和干尸,想必这丹陵近来恐怕要不太平了。

    她总有一种直觉,她并不是无缘无故在这里醒来的。

    外面继续说着,“怎……怎么会有这么邪门的玩意儿,你们找过雷堡主了吗?”

    “去找了,一发现这玩意儿就让二壮去雷家堡通报了。”

    “只是雷家堡最近要办喜事,想见雷堡主一面倒是难得很,恐怕他们抽不出身……”

    雷堡主有一儿一女,年纪都与她相仿,不过十七八岁,确实是到了可以婚配的年纪。

    她问阿红:“是雷少堡主要娶亲了吗?”

    阿红一脸疑惑地道:“娶亲?雷少堡主三年前就成过亲啦!”

    她不由得一愣,“三年前就成亲了?”

    阿红道:“是的呀,我们还去吃过喜酒呢。”

    桑昀皱了皱眉,“那是什么喜事?”

    “喜事?”阿红愣了愣,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哦,听阿婆说雷少堡主上个月生了个胖娃娃,雷堡主要给大孙子办满月酒来着……”

    孙子……

    她忽然一阵眩晕,脸色有些发白,头皮发麻,一丝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

    她问道:“今年……是什么年份?”

    阿红愣了一下,答道:“今年……今年是元化二十四年呀。”

    桑昀登时仿佛被雷劈一般,表情凝固,神色震惊,整个人呆在原地。

    元化二十四年?

    那修真大会是元化十九年的事情,也就是说……

    她这一觉竟然睡了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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