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即元化十九年。

    彼时在云台峰上,仙门第一家慕氏正在通天观举办三年一度的修真大会,众仙门纷纷派出精干子弟前来赴赛,场面空前盛大,人群如山似海,通天观内四处鼓乐齐鸣,人声鼎沸。

    修真大会是仙门子弟相互切磋交流的盛会,除了有传统的弟子比武,还有下山剿魔的任务。

    为了确保众仙家弟子的安全,通常会增派年长的修士作为领队陪同。

    慕氏二小姐的夫婿,桑昀的义兄,无尘公子林岸雪年轻有为,正是修真界的一名新秀,他身为领队之一,也带了三名弟子下山,可过了好几日,也不见他们回来。

    兹事体大,众仙门纷纷派人搜寻其下落,几日后,便发现那三名弟子皆横死山中,浑身煞气,形容凄惨,唯独林岸雪不知所踪。

    一时之间,云台峰上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慕婉儿正有身孕,几近临盆,夫君下落不明,她自是忧心忡忡。

    忽然,通天观的伏魔台上惊现一位赤眼邪魔,接连杀害了数十名仙门子弟,慕家派人围剿,均是不敌。

    直到清岚君慕云衣出手,才将他制伏,发现这赤眼邪魔竟是林岸雪,早已神志不清,几近癫狂,于是便将他囚于伏魔台下严加看守。

    此时,众仙门已心生怨怼,纷纷要求严处赤眼邪魔,以告慰惨死的亡灵,慕家考虑到慕婉儿临盆在即,不宜受到惊吓,因而一直按下此事。

    谁料没过几日,伏魔台异动,林岸雪冲破禁制,逃了出来。

    那时的他双目赤红,如灼灼燃烧的烈火,已然成魔,逃出之后,短短半日之内,便戕害近百余仙门子弟,或身死或重伤,使仙门弟子对其闻风丧胆。

    而后,万千修士齐聚云台峰,只为围剿赤眼邪魔林岸雪,桑昀为救义兄全力抵抗,但是寡不敌众,再有慕玉城出手,大义灭亲,仙器昊天弩一出场,纵使他从前修为再高,如今魔性再强,仍是不敌,最终倒在了伏魔台上。

    修真界原本前途一片光明的璀璨新星,就这般轰轰烈烈地陨落了。

    而当初那个山洞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而林岸雪究竟为何入魔,并无人知晓。

    众人只知道,那被赤眼邪魔所害死的弟子们的死状同那山洞里的三名弟子如出一辙。

    因而认定,凶手必然是林岸雪无疑了。

    桑昀虽已沉睡五年,但兄长入魔之谜尚未解开,她又怎能独善其身呢?

    她在乾坤袋里挑了两个捆妖索和一叠辟邪符纸,送给了阿红一家,感谢他们的善意搭救,第二天一早就同他们告了别。

    此时天色正蒙蒙亮,她披着晨晖在山林间徒步而行。等走到树林茂密处,四下无人时,她才提起一口气,从地上一跃飞起,咻咻地便飞过了大半个山头。

    行至半路,忽然一只娇小的青蓝色鸟儿落在她的肩头。

    那鸟儿蓬成了一个球状,正十分惬意地在她肩头晒太阳,并叽叽嘎嘎地欢叫起来,活像个小喇叭。

    她半是惊讶,半是喜悦,伸过手去接它,它便十分轻盈地从她的肩头又落在她的指尖上,瞪着两个圆圆的眼睛歪着头看她。

    她轻轻唤了声:“绣绣!”

    那鸟儿闻声便跳上了她的指尖。

    这绣绣是一只有仙根的鹦哥。

    它的岁数很不寻常,普通的小鹦哥顶多也就十几年寿命,可自桑昀记事以来,绣绣就一直跟着她,直到遇见林岸雪之前,便是一人一鸟相依为命,她甚至怀疑她就是绣绣喂大的。

    想来绣绣在她昏迷之际,一直守在她的身边。

    只见绣绣欢唱两声,腾起翅膀在她的周围迅速飞了一圈,然后便调转方向朝别处飞去。

    桑昀紧追着它,在树林里穿梭了好一会儿,它才在一处巨大的枯木前停下,落在一个漆黑的树洞前,小爪子扒在一旁的细枝干上,她顺着树洞往地面上看去,便看见密密麻麻的蚂蚁正成群爬出。

    她念了个诀,那群蚂蚁身上便隐隐闪出绿光,向远处延绵而去,她起身飞到半空中朝那绿光的方向望去,远处正是那雷家堡。

    雷家堡虽非修真门派,但也算修真世家,雷堡主雷靖南却是修真界响当当的大人物。

    听阿红奶奶说,那雷家堡的雷少堡主五年前外出游历的时候结识了一位殷公子,二人出生入死结拜为异姓兄弟,后来雷少堡主便娶了那殷公子的妹妹。

    殷公子随着住进雷家堡,没料想雷小姐对他一见倾心,便又成了一门亲事,也是亲上加亲。

    又在去年冬天,雷少夫人和雷二小姐同时有孕,本来是双喜临门的好事,可自古女子生孩子便是过一道鬼门关,两人都是怀胎十月,可却只有一人顺利产子。

    那雷小姐的孩儿听说是生下来就没有气息,倒也是可怜。

    半个月后,雷家堡广发告示,说要操办一场盛大的宴席给他的孙儿庆生,不管是亲的疏的,近的远的,也不管能不能搭得上边的,只要能来,统统都奉为座上宾。

    丹陵城人最好一个吃字,听闻这则,哪管你喜事丧事,全都热情奔赴。

    据说正席是在三日之后。

    这倒是有趣了,如今这苍鸣山频频有人失踪,噬精蚁似乎又在雷家堡,恰逢雷少堡主喜得麟儿,雷堡主广邀宾客,诸多迹象让人不得不猜疑其中暗藏玄机。

    看来她非得去一趟雷家堡不可了。

    她从乾坤袋中取出琉璃纱轻轻系在脸上,摇身一变,便幻化成另外一副样貌,纵身一飞,便朝那雷家堡方向去了。

    桑昀在天上飞了半天,见绣绣倏地一下扑腾而去,便知道附近有人,她便一个旋身缓缓落地,转而步行上山。

    很快便走出茂密树林,行至主路,此时已经有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宾客了。往前便是山路拐角处,桑昀老远便听见那边传来冲撞声,接着就是一片稀里哗啦东西落地的声音。

    她两三步走上前,越过一道弯,便看见一驾马车横在路中间,几个雕花木匣倒在周围的地上,盖子掀开,里面的锦缎珍宝零碎地散落一地,几个仆人慌慌忙忙地弯腰收拾,旁边还站着不少围观的路人,乱哄哄的一片。

    只听见马车的那头传来一位女子怒不可遏的声音:“什么人竟如此不长眼睛,敢撞到本小姐的身上来了!”

    那女子的声音娇媚却尖锐,听着有些耳熟,桑昀又往前走了两三步,这才看清她的相貌。

    女子身着一袭华贵橙衣,头戴金钗,正叉腰立于轿前,身后跟着二十来个家仆和小修士,排场极大,她的下巴微微扬起,仍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

    五年过去了,江碧莲出落地更加明艳标致了,只是那副讨人厌的模样倒是一点没变,不知道谁这么倒霉,竟然冲撞了她。

    一个身穿青衣的男子躬着背,从马车上走了出来,身型瘦削,面色苍白,那衣袍穿在身上显得里面空空荡荡的,很是单薄,仿佛随时就要倒下似的。

    他刚下马车便吹来一阵风,迎着风咳了两声,顿时面色一片潮红,身旁的家仆连忙上前搀扶他,他摆了摆手说,“不必。”

    江碧莲一见他,瞬时面色阴沉下来,冷冷地道:“我当时谁呢,原来是表哥啊!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了。”

    有路人在旁窃窃私语,“这是哪家的公子啊?”

    “就是药王谷的那位。”

    “哦,他的娘就是当年那个江家大小姐啊。”

    “没错,没错。”

    “这位陆公子叫什么来着。”

    “好像是陆轻舟。”

    陆轻舟抬头望了一眼江碧莲,随即便作了个揖说道:“原来是碧莲表妹,方才马儿受了惊,一时冲撞了表妹,都是表哥的不是。”

    江碧莲双手抱臂,继续说道,“多年不见表哥,怎么身子还是这般羸弱,药王谷好歹是医药氏族,莫不是姑母连药都舍不得给表哥吃?”

    陆轻舟笑容苦涩,干咳了两声,“表妹说笑了……”

    江碧莲的仆从人多,手脚也利落,没一会功夫便将散落的珍宝放回木匣收拾好。

    她仍伫立不动,瞥了一眼那男子身后的马车,见帘幔后面空空荡荡,便问道:“姑母同雷夫人自幼交好,怎地今日赴宴只有表哥一人,姑母却不来吗?”

    陆轻舟解释道:“雷夫人早已书信相邀,故家母半月前便出发了,并未与我同行,现下许是已在堡中了。”

    江碧莲却轻笑一声,“原来是这样,我见轿子空空,还以为是姑母羞于见人,不愿出门呢!没想到还真来了。”

    陆轻舟面露难色,却一言不发,只直直地伫立在那,他似乎早已习惯江碧莲这般的挖苦。

    见他不动声色,江碧莲却愈发得意起来,摇着腰间的玉坠,自顾自地说道:“不过啊,雷堡主夫妇这么多年来琴瑟和睦,儿女双全,如今可是连孙子都抱上了,正享天伦之乐呀!我若是姑母,可没这勇气来这赴宴,看到这幅光景,再看看自己,怕不是要气得七窍生烟!”

    他低着头,看不清神情,只轻轻地说道:“并无此事,雷夫人与家母交好,家母心中自是祝愿的。”

    江碧莲猛地甩下玉坠,神色不悦道:“哼,少在这惺惺作态了,像姑母这般的不祥之人,就不应该到处乱跑,好好待在家里才是!”

    路人继续交头接耳道。

    “这江小姐怎么对她姑母那么大意见?到底也是长辈。”

    “就是呀,为何还说她是不祥之人?”

    “呀,别提了,据说当年那江家大小姐被赶出去第二天,那江老先生就气得卧床不起了,没多久就撒手人寰了,后来孩子出世,江大小姐回江府看望江老夫人,恰逢那一心居士的夫人正临盆,被她一冲撞,生下女儿便血崩而亡啊,江老太太一下子受了惊也跟着去了。”

    “嚯,一连带走三个啊!莫不是报复当年被逐出家门之辱!”

    “那就不知道咯!”

    “原来还有这事儿,也难怪这江小姐如此针对这位姑母了。”

    周围的议论声虽轻,但也悉数落入陆轻舟的耳中,他看着江碧莲,低下头去,无可奈何道:“哎,碧莲……”

    江碧莲瘪了瘪嘴,翻了个白眼,偏过头去不看他。刚转过头去,忽而眼睛一亮,像是看见了什么宝贝一般,抬起手臂挥了挥,喊了一声:“慕公子!”

    说完,便越过陆轻舟朝他身后跑去,惹得众人纷纷回头看去。

    桑昀闻声登时心中一凛,随着众人看过去,便瞧见几人正朝这边走来,个个容貌不凡,衣袂飘飘,腰悬长剑,一看便是出自名门望族,气质清绝如高岭之花,而不似她,是山中飘摇的野草。

    真是冤家路窄,这些人怎么都来了!

    她没想到,在雷家堡这山高水遥的偏远地方,竟也能见到几个从前的旧相识,若是那交好的也就罢了,可偏偏是那有仇的。

    不过,这世上与她交好的人也几乎不存在了吧。

    目光落在中间那人身上时,她不由地愣了一下。

    那人身着一袭束腰黑衣,衬得身姿挺拔,相貌俊美,在人群中十分出挑。他的腰间佩着一柄碧蓝色水云剑,头发在脑后高高地梳成一个马尾,额前的碎发衬得他的眼神深邃明亮。

    慕云衣从前总是一身飘飘的白衣,如今怎么一身煞人的黑,和从前相比,他的神情愈发冰冷,竟平添一分萧瑟之感。

    江碧莲跑到慕云衣身前停下,收起了方才的嚣张气焰,一脸娇羞地说:“慕公子,你也来了啊!”

    慕云衣看了一眼江碧莲,眼神没有一丝波澜,只微微欠身,淡淡说道:“见过江姑娘。”

    再看他身旁那位,一位身着白衣的女子长身玉立,仙气飘飘,又不失温柔妩媚,五官明艳大方,细长的白色发带将头发少许挽起垂在脑后,一头乌黑的秀发如黑色的瀑布倾泻而下,那眉心还用金色点缀着小巧的五瓣梅花。

    这正是师家二小姐,师宣遥。

    她和从前倒是没怎么变化,还是那么温柔可人,只是愈发沉稳了。

    她的身边正威严地立着一位面容冷峻的白衣护卫,长得不算多俊俏,倒也周正,眉间一股英气。

    师宣遥道:“碧莲,许久不见。”

    江碧莲皱了皱眉道:“师宣遥,你怎么也来了啊?还和慕公子一起?”

    师宣遥微笑着道:“家父同雷堡主是挚友,他如今正在闭关,特意让我来送上贺礼,昨日恰好在路上碰见了慕公子和南宫公子,便一道结伴而行了。”

    她说着便用余光瞥了慕云衣一眼,随即脸上便是一抹红晕。

    最边上是一位腰系龙纹玉佩的紫衣男子,长着一双狐狸眼,模样甚是妖冶,他手执一柄黑骨紫面扇,轻笑一声,“诸位都认识?”

    师宣遥点头答道:“嗯,都是昔日于云台峰一同修习的同窗。”

    江碧莲瞧了一眼紫衣男子问道:“你又是何人?”

    紫衣男子笑道:“在下南宫翎。”

    江碧莲看了一眼他腰间的龙纹玉佩,一个挑眉斜着眼睛道:“南宫?你是皇室之人?”

    这人看起来气度不凡,雍容华贵,原来是皇室成员。

    想来他是和慕云衣一同结伴而来的,毕竟慕云衣的伯父上阳居士的夫人便是南宫皇室的长公主殿下。

    南宫翎整理了一番衣襟,一副自得的模样答道:“正是,在下乃金陵……”

    不过他话还没说完,江碧莲便将脸转了过去,好像刚才全是过个场面,她丝毫不关心他的身份,她转而继续热情地对着慕云衣道:“慕公子,一路上可累了吗,要不要去我的马车里坐坐?”

    南宫翎受此冷遇,不由得一愣,扇子停在了空中,他笑容僵在了脸上,面色有些尴尬。

    师宣遥掩面一笑,低声说道:“碧莲她就这性子,南宫兄不必挂怀。”

    南宫翎迅速地摇动了几下扇子,他的头发被风吹的胡乱地扬起,“哼,罢了。”

    江碧莲哪有功夫理会他,只瞪着大眼睛看着慕云衣。

    慕云衣的身边从来不缺莺莺燕燕,粉蝶环绕,但他对谁都摆出一副爱答不理的冰山脸,拒人于千里之外,可这江大小姐也不是一般人,饶是五年过去了,还这么热情如初。

    他仍淡淡道:“不必了。”

    江碧莲倒也不生气,笑盈盈地说道:“那好,既然慕公子不乘马车,那我也不乘了,我同你们一道走上去。”

    南宫翎瘪了瘪嘴,师宣遥笑道:“也好。”

    说罢,几人就阔步走来,桑昀正要退至一旁躲避他们的视线,那马儿却不知怎的受了惊,忽而嘶鸣起来,前蹄扬起,竟一脚就要朝她的背上踢去,桑昀眉头一皱,虽然她反应极快,几乎躲开了那马蹄,但仍不由一个趔趄,向一旁歪了两步。

    一个人轻轻地扶住了她的肩膀,接着柔和的声音从脑袋上方传来。

    “姑娘,当心!”

    她回头一看,扶住她的人正是方才那陆公子,他的声音虽然很轻,可那手掌传来的力度倒是很踏实。

    她连忙向旁边退了两步,站直了身体,“谢谢公子。”

    陆轻舟见她似是有些受惊,略有歉意地道:“这马儿今日不知怎么了,一直不省心,惊扰到姑娘了,真是对不住。不知姑娘可有受伤?”

    马儿的嘶鸣也引得几人看了过来,但也只是短暂一瞥,很快便收回了目光,只有江碧莲鄙夷地哧了一声,随即也不再看他们,路过车队的时候,她吩咐了一声,一行人便往前走去了。

    桑昀这才松了一口气,对陆轻舟摆摆手道:“无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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