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小宅院,两棵垂杨柳,三四挂灯笼,四五六封条。

    小儿牵着褐色麻衣妇人的手:“娘,这个院子被封住了。”

    妇人一惊,抬手捂住小儿的嘴道:“小孩子不要乱讲话。”

    近几日酒肆茶阁莺燕小楼都在热火朝天的传着一件事:名不见经传的给事中陈梓山陋规五千银两之多,为绝后患还将送银子的人打死扔到了皇宫别苑的后山。

    照章十六年腊月,给事中陈梓山与其妻眀银瑛及明家上下五口接连问斩与西街菜市口,围观百姓都道这狗官死的好。

    此事一出,上到达官贵人下到大众百姓都吵闹不休,前者觳觫恐惧,惶惶不可终日,无时无刻都在担忧何时抄家连坐之罪会降到自己头上;后者破口大骂,唾沫星子满天飞,恨不得将陈梓山死死钉在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胡扯!”城东二十里无味楼中,谢睢礼握着骨扇骂骂咧咧:“陈梓山能干出这事儿?还五千两?五两他都不敢拿的!”

    旁边的松音见谢睢礼气急败坏,连忙递上茶杯安抚:“哎呦,大爷,这陈梓山脑袋都被砍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呀,来来来,喝茶喝茶,不生气不生气啊。”

    谢睢礼猛灌一口,腕袖往嘴边一抹:“唉,我就是堵得慌,我和陈梓山共事月余,就他那性子绝对干不出这事儿。”

    连廊的隔扇门内,白应卿懒散的倚在桌边喝着无味楼自酿的竹叶青,浓茶入喉,啜苦咽甘,一股火气直冲天灵盖。

    “啪——”

    茶渍飞溅,釉盏四裂。他眉睫紧蹙,还是气得发抖。

    想他陈梓山自幼苦读经史子集,十四岁中举十六岁入仕,十八岁官至给事中,虽说不上什么誉望所归,但也应是个名垂青史,结果到头来竟摊上受赇枉法之罪,何其可笑!

    许是老天都见不得他如此受辱,腊月十五他一睁眼竟成了礼部员外郎的儿子白应卿,顾不得此事有多匪夷所思,他陈梓山,不,他白应卿,一定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隔扇门外,脚步渐近,门一开,镶银罗裙映眼,进来一女子,盘髻簪花,柳眉轻皱:“公子?可有事儿?”

    无味楼每个客房门口都有小厮守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这厢晏溶月正躲在掌事房里算账,一个小厮慌慌张张来报,说甲子房里的客官摔了茶盏。她以为起了什么纷争,放下算盘跑过来一看,一个玄衣男子正面色不好的倚在桌边。

    男子生得倒是好,瞳怀剪影的,忽略眉间怒气,绝对是清隽秀雅。

    他似是气急,先是揉了揉前额,又整了整交领。

    这动作叫晏溶月心下一颤,这动作,她熟啊。

    想她之前有一夫君,每次气急败坏的时候,也会像这样习惯性的揉额整衣。

    白应卿察觉来人,先是捡起地上的瓷片,稳住心神掏出一锭银子递给晏溶月:“在下失礼。”

    晏溶月看着眼前的十指尖尖,这人难道没发现自己流血了吗?

    瓷片划伤的刀口虽小,但疼起来也没那么好过,晏溶月正要掏出袖里的帕子递给这人时就见得他随手一捻,毫不在意。

    ——

    楼下谢睢礼还是不解。

    见到陈梓山第一眼他就知道这人是个呆子,还是特别木讷死板的那种。

    他有回在楼里喝花酒,第二天早上睡过了头。

    正值陈梓山点卯,他就想着既是同司,说几句好话也就过去了,结果没等他开口陈梓山就掏出一张宣纸开始记。

    “谢正史身为朝廷内官,不但玩忽职守,还妄想谄媚卯官,该记大过。”

    就因那次迟到他月俸就没了。气得他天天去楼里找松音发牢骚。

    陋规这事儿前因后果都没查清陈梓山就被打入了慎刑府,没过三天脑袋就掉了,是个人都觉得这事儿有蹊跷。

    “礼部员外郎白淼之子白应卿,纨绔不堪,乖戾张扬,喜茶,有断袖余桃之癖。”

    晏溶月举着打探来的消息万分不解:“嘶——看着不像啊”。

    老话说的好,人靠衣装马靠鞍,狗配铃铛跑的欢,那白应卿打扮起来,可真是一点儿乖张跋扈的影子都瞧不见。

    白府

    须眉皓然的老头在屋里踱来踱去,背着手瞪大眼睛看着花梨桌后的人。

    白应卿无奈:“父亲,这柱香刚点上您就在这里转,现在都快烧完了您还在这里转,您转的不累我都看累了,省省吧,快别转了。”

    话音刚落老头就冲到桌前:“往常这时候你不是跟那帮狐朋狗友鬼混就是跟那群官家子弟打马球,现在居然躲在这屋里看书!怎么?你中邪了吗?”

    白应卿放下书,正襟危坐:“父亲,我决定熟读经史子集,走向仕途,成为朝中栋梁。”

    白淼愣了一会儿然后大笑:“你,朝中栋梁?”

    白应卿乖巧的看着白淼。

    “快别给你爹丢人了,我这还想着颐养天年呢,你要是做了官,我得折多少寿啊”。

    白应卿嘴角抽搐,这原主到底得多顽劣才能让自己的老爹如此嫌弃。

    白应卿半天不出声,白淼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得意道:“你看你看,不吱声了吧,我就知道你小子没安好心,拿你爹找乐子呢。”

    本想借着礼部员外郎的身份先谋个小官,然后再想办法往慎刑府调,但看白淼这架势别说一官了,半职都谋不到。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白应卿长叹:“唉——父亲……”

    白淼警惕的挪动脚步远离白应卿:“你,怎么……怎么如此作态?”

    白应卿佯装泣泪抬头望向了窗外:“今日我在无味楼遇到一姑娘,心生欢喜,就上前表明心意结果那姑娘说她喜欢有作为的官家人,不嫁纨绔。”

    “姑娘?”白淼满脸的怀疑。

    “父亲若不信,明日跟我去无味楼走一趟就知道了,那姑娘,特别有母亲的风采。”

    “真的?”

    “真的。”

    ——

    窗外月上柳梢,屋里打着算盘的晏溶月不知怎的想起出嫁的时候了。

    应是花灯节过后的那几天,她被轿子抬到了陈府,不过月半陈梓山就摊上事儿了。

    在晏溶月的印象里,陈梓山无时无刻都在审奏折。就连成婚那晚,他也没踏进洞房一步,硬是在书房审了一晚上的折子。

    给事中一职,说白了就是个审折子的闲官,保证送给圣上批阅的折子里没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就行,干这差事的人,只要会看眼色,基本都能安生。

    但是陈梓山不,他非要封驳。

    他封的最后一个折子是庆王的自请书。

    晏溶月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自打他封驳后这陈府就没了清静。先是受召门下,然后被一堆人弹劾,没多久传出了他无视王法的流言。

    第二天陈梓山连早膳都没吃就匆匆上朝,入夜后人没回来,圣旨到了,说陈梓山蔑视王法打入慎刑司。

    最后来了一帮侍卫将陈府和明府都给抄了。她还来不及知道点儿什么,就被拘于地牢,陈梓山弃市的第三天,她也被绑上了刑场。

    陈梓山无父无母,靠着一身才华入仕惨淡收场。而她眀银瑛,因是陈梓山的夫人而被牵连,拖累了整个明府。

    早知如此,当初在廊桥上看到陈梓山时就应该躲开。

    当她诡诞不经的成为晏溶月后,听闻陈梓山是以贪赃枉法的罪名被问斩时,震惊之余又无可奈何,唯一能做的就是去乱坟岗扒拉出陈梓山的半截身子做了个衣冠冢。

    翌日,无味楼。

    “啪——”

    客房又是一声茶盏碎裂。

    晏溶月放下账簿提起裙摆就往屋里冲,推开门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

    慢悠悠的从袖里掏出一锭银子,白应卿莞尔:“在下手不太稳。”

    晏溶月没忍住,杏眼一翻:“白公子是有什么腕部疾病吗?”

    没理会晏溶月的揶揄,白应卿淡然的将银锭放在桌上后收手:“劳姑娘走一趟,姑娘且忙吧。”

    晏溶月看着银锭的面上不与他计较,拿着银锭颠了颠就要出去时听得白应卿又道:“姑娘不是这楼里的丫鬟吧?”

    无味楼里的丫鬟一贯是布衣,眼前这姑娘绸缎裹身,秀外慧中,怎么看都不像下人。

    下意识瞅了瞅帘子后的白老头。也不知道老头信不信这姑娘就是他的“心上人”。

    晏溶月整了整发髻,云袖轻挥,欠身行礼:“在下无味楼掌柜晏溶月,无味楼不缺珍馐,茗茶留香,还望公子多多关照,我见公子面善,绝对给个好价。”

    白应卿笑道:“你倒是会做生意,我砸了你两个茶盏,你不但不恼还来找我拉客?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晏溶月抚了抚鬓边的散发:“还不是观公子怀瑾握瑜,德厚流光,有成人之美。”

    白淼躲在帘后看着外面游刃有余的女掌柜赞道:嗯,确实是个不错的女娃。

    他习惯性的抬手捋着胡子,一不小心碰到帘上的流苏,外面的晏溶月敏锐的盯向帘后。

    里面是身影虽不清晰,但依稀可辨,是个有胡子的男子。

    晏溶月心下了然,看来传闻果然没错,白应卿果然有余桃之癖,玩的还花。

    对上晏溶月霎时不明晦暗的眼光,白应卿心下一顿,这姑娘,不会以为他藏了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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