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杨听着面前女人的叙述,事实上他已经听了20分钟了。他努力不要流露出不耐烦的样子。

    好像也没能抓到什么对他有用的重点。

    女人的头发松垮地挽起在脑后,面孔不施粉黛,眉毛修得整齐细致,身上质地精良的纯棉刺绣罩衫透露出她日常生活的安逸祥和。她的鼻头微微渗出汗,显示出她在努力克制某种焦虑。

    “冯女士,冯女士,我们不着急,你慢慢说,喝口水。”杜杨把装着茶水的一次性水杯推到她面前。

    “我们刚刚说到,你儿子原本是下午3点半从青少年活动中心的国际象棋兴趣班下课。”

    女人没有喝水,兀自说了起来。“是。但他今天到5点还是没有回来,我先生也说没有去接他。他以前也自己走回家过的,我们家到青少年活动中心差不多是1 5分钟的路程。他应该认识路的。我准备出去找。正要出门的时候,5点07分,接到了那个电话,但是那个电话是没有来电显示。就很奇怪。”女人的声音变小了,有些许恐慌和焦虑。

    “对方在电话里是怎么说的?是要挟你了吗?”杜杨试图引导她回想起通话的内容。

    女人的眉头下意识地蹙了起来,似乎是在回忆。“是一个很陌生的男人声音,他说,你儿子还没回家吧?然后就……笑了。他直接把电话挂断掉的!”

    女人脸上有惧色,“他是那种,很刺耳很怪的笑声。”她补充道。

    杜杨用力闭了一下眼睛,抬了抬眉毛,意图舒缓下莫名绷紧的神经。脑袋里好像有一团乱麻。他想起了师父江开。

    做我们这行,脑袋要清爽,站准了立场判断事情。师父言犹在耳。

    “电话里完全没提绑架了小孩?也没提赎金?”杜杨重复了自己之前提过的问题,却还是得不到明确的答案。在他看来,这样的情况对他来说,比一起真正的绑架案还难办。

    在脑海中归纳出来的,就是一个10岁的孩子兴趣班结束下课以后,没有按时回家。然后孩子的妈妈接到一个没头没尾的电话。到现在为止也根本不能证明孩子是被绑架了,或者人身安全受到什么威胁。要么按失踪调查?他抬臂看了一眼手表。会不会小孩子贪玩去了同学家之类的?现在差不多回家了。女人所说的电话只不过是个恶作剧?

    杜杨看着女人的眼睛,清了清嗓子,正色说道,“冯兰女士,我看了我们以上记录下来的基本报案信息,到现在为止,我可能真的没法帮你以绑架案的名义立这个案。方便的话您可以给我留下您的详细联系信息。我稍后会联系您领取不予立案告知书。”说完这句话,杜杨自己仿佛才感到踏实一些。

    这个叫冯兰的女人眸子暗了下去,露出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呼吸也变得急促不稳起来,肉眼可见的不安。

    杜杨很坚定地、尽量不带感情色彩地跟她继续解释原因: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打电话来的人确实扣留了她的儿子,也没有证据显示这个人有任何目的和诉求,既没有求财,也没有提出任何明确的需要。孩子没回家,要不报个失踪,先找人最重要。

    冯兰乌黑的瞳仁左右来回微微颤动着,仿佛是她动摇的内心投射。没有大吵大闹,只有慌乱和悲伤的泪水,慢慢地涨满了她的眼眶。这让杜杨感到很为难。

    忽然杜杨想到了什么。

    “所以,冯兰女士,您先生现在在哪儿?在家里守着等孩子吗?”

    冯兰怔了一下,“不,我先生,他,他在哪里呢……我给他留了字条,就出门来报案了。”

    杜杨本能地觉得有点不对劲。虽然自己入行不满三年,但还算敏锐的洞察力和分析能力,经常能让他发现这种不合理的细节之下的东西。而这种容易被人们轻易略过的、所谓“细节”,却往往会直接把表面的事实,直接颠覆。

    “我现在打电话叫他来。”冯兰边拿起手机边对杜杨说。

    杜杨看了看报案材料,“年龄:11”……呵,半大小子,但还没到年龄,不能自己骑车上街。不过,15分钟的步行距离属实不算什么啊,杜杨想着自己当年7、8岁的时候就自己上下学了,和同学野在外面玩到晚饭才回家也是常事。不过家长宝贝孩子无可厚非,加上不明来路的奇怪电话,任何时候报警都是绝对正确的。只是目前还没条件判断和采取进一步措施。

    杜杨想在这家的男人来之前查询一下这家人的户籍档案,帮助他能够更好地了解背景情况。

    孙悠悠,男,户籍上显示的年龄是10岁……11岁可能是虚岁吧。在庾市第一中心小学总校念三年级。

    庾市这个地方不大,本地人都应该知道庾市第一中心小学这个学校。这所学校几乎是本市最好的小学,教学资源好,师资一流,学生们也是竞争激烈。虽然上面三令五申不能在小学就搞培优筛选,但是变着法子搞总归是可以有的。就像庾市人都知道,总校的学生基本上都是几轮考试面试挑选出来的尖子生。将来就是庾市一中的好苗子。

    所以也难怪这孩子周六还在青少年活动中心上国际象棋兴趣班,家长应该抓得很紧,各类兴趣班补习班自然也是不在话下。现在所谓提倡素质教育,不看分数看其他综合素质。谁都知道,这比起过去只是把问题搞得更复杂了。家庭资源好一些,家长眼界开阔一些,带给小孩的进益不是三两分。

    户籍档案的页面上有孩子的照片,头发软密,肤色很白,一看确实就很像他妈妈啊,是个漂亮孩子。五官秀气得有点像女娃娃,透着一股乖巧劲。

    然而,看着看着,杜杨的心揪住了,鼻子里好像吸进了一口凉气。因为他才发现,在孙悠悠的档案信息最后一栏写着一行红字。

    恰在此时,一个男人在接待警员的指引下进到了办公室。比想象中要快得多。

    来人径直向杜杨走过来,他应该就是冯兰的丈夫,悠悠的爸爸。

    他似乎,确实不是在接到冯兰的电话之后才赶到警局的。而是本来就在路上了。

    比起慌张错乱的冯兰来说,这位简直镇定。

    当然,杜杨现在也稍微能理解为什么他如此镇定。

    冯兰看到丈夫,眼泪忽然就涌了出来。

    “孙翊……”呼唤着丈夫的名字,冯兰委屈无助极了,不自觉地站了起来,似乎着急诉说一些什么事情。

    男人把冯兰按着坐回到椅子上,又向杜杨招呼致意,自己拖了个椅子过来,坐在冯兰的旁边,顺便,轻轻地抚拍着冯兰的背,是试图安慰的意思。

    杜杨站起来,慢慢踱步开了。他忍不住用余光观察着这个孙翊,还有她的太太冯兰。孙翊对着冯兰很轻声地在说着些什么,声音小到杜杨根本听不见,他也无意去窃听。感觉孙翊还挺耐心,夫妻俩感情貌似还不错。

    过了一会儿,孙翊上前来说话,“警官,您怎么称呼?”

    杜杨自报家门。

    “那这样,小杜警官,我先送我太太回家。然后我回来我们再详细谈好吗?”

    孙翊始终很镇定。他的镇定,却让杜杨的大脑无法停止某种高速运转。杜杨极力想从孙翊的镇定中分析出些东西。因为他觉得面前的这对夫妻,太不对劲了。

    其实,他们这里的户籍档案联网工程已经完工一段时间了,杜杨和他的同事们其实也早就习惯了用网络户籍系统查询档案资料。不过这个查询系统页面只有一点让他们吐槽过,就是对于已经死亡的人,死亡信息是备注在页面最后的。所以杜杨自己就发生过几次,查询相关涉案人,搜集了一大堆关联的信息,最后却发现人都没了的遗憾。不过这些资料在相关人士死亡五年以后会进入到另一个数据库中,到那时,这个人就真正检索不出来了。所以,杜杨也曾经感慨,原来一个人即使离开了人世,他的背景点滴、音容笑貌,也还有一个延时的保质期。

    刚刚坐在那里的冯兰,可能活在了儿子的生命延时的幻觉里吧。这个女人的神情仪态,真有一种让人不忍心的脆弱感。她单薄的身体,微微佝偻的姿态,看起来让人担心。而她的丈夫——孙翊却是好脾气的,他起身,拉起了妻子。把她的手攥在手心里,似乎还用力握了握。然后用另一只手替她把洒落的一绺发丝别在耳后,小动作体现出这个男人的细致和体贴。

    在他的安抚之下,冯兰也逐渐从之前的状态变得平复一些。最后,她甚至微笑着对着杜杨说了句“今天谢谢警官了”。

    这是一种杜杨觉得很奇特的笑容,接受了丈夫的安慰之后,这个女人又呈现出另一种彻底不同的气质,那个笑容甚至有点像航班上的空乘小姐——充满职业感,训练有素。仿佛让人忘了她是一个刚刚以儿子被绑架为由来报案的女人。

    杜杨目送着他们的保时捷卡宴消失在华灯初上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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