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上午,孙翊已经找到了杜杨。不过他们没有在警局聊,而是去了附近一家杜杨熟悉的小咖啡厅,不是什么网红店,老派又清净。店里几乎只卖美式和拿铁,没有花里胡哨的菜单。杜杨有时会和一些关系人或者朋友约在这聊事,当然也是经常遇到局里同事的地方,算是他们一个非正式的据点。

    警察这个职业,身上那一层衣服,有时候穿着就是一种威慑和保护,有时候却是脱下才对自己、对他人都好一点。而警局又不是一个适合谈所有事情的地方,哪怕是和案情相关。这个咖啡馆就给了他们一个比较折中的选择。那些传说中的和线人碰头之类的事情,也不是妄传。

    咖啡馆的老板差不多在各种耳濡目染中锻炼出了惊人的识人能力。见证了很多各种这类非正式谈话。差不多只要人一进来,他就知道大致是什么关系,什么情况。

    孙翊在服务柜台问了杜杨一句“冰拿铁好吗?”就想替他买单。孙翊一如往常,是想要占据优势地位,表示好意,以便推进事情进展的人。

    “不不不,我自己来。”杜杨急忙阻拦,这不符合他们的纪律,而且地方是杜杨定的。

    孙翊好像也懂意思,没有再客气,两个人分别取了咖啡,就选了角落的沙发位坐下。周围没有其他客人,交谈也没什么顾忌。

    “小杜警官,昨天的事情先跟您道个谢。”孙翊稍稍颔首。

    “没事,这是我的工作。不算什么。”杜杨说完也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我想我们家孩子的事情您大概已经差不多知道了。”孙翊抛来一个试探的眼神。

    “嗯。”杜杨喝了口咖啡,却也没和孙翊的目光对上。他其实到现在还没摸透孙翊的来意。

    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之中,孙翊就展开了自己的叙述,澄清了事实,也解答了杜杨遗存的一些疑惑。

    就像杜杨在户籍档案上查到的那样,孙悠悠档案中最后的一行红字,显示他已经在一年前——2013年5月25日,死亡。死亡原因是车祸造成的内脏破裂,失血过多而死。

    车是一辆厢式货车,甚至速度也没有非常快。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孩子在那个瞬间径直往前走,忽略了转弯的货车。

    2003年出生的孙悠悠,在一年前是10岁,而且这个孩子永远停留在了10岁。现在只有孩子母亲沉迷在他依然存活的幻觉里。所以冯兰在报案的时候,填的年龄是11岁。

    孩子死了,但在母亲恍惚的那个平行世界里,他的年龄依然加了一岁。

    10岁的悠悠从一年级开始就在庾市青少年活动中心的兴趣班学下国际象棋了。青少年活动中心距离孙家大概2公里左右。早先基本上都是冯兰接送,因为兴趣班并没有设置家长休息区,下午1点半上课,3点半下课。冯兰一般会先走回家,等快下课了,再从家里出门,步行去接孩子。挺折腾的,但她从来也没有怨言。

    后来随着悠悠的长大,逐渐熟悉周围的马路了。有过那么几次,孩子竟也自己回了家。冯兰虽有责怪和担心,孙翊倒是觉得,这对10岁的孩子来说,不算多大事儿。

    好在平时上学都有校车接送,所以夫妇俩不用操心。

    孙翊承认妻子的确为了这些看似琐碎的事情,让自己的身心很疲劳。冯兰本来就是那种责任心很强的人,自己对她的执着脾气并没什么办法。孙翊这么解释着。

    孙翊也会开车接送儿子,但比起冯兰来说,次数可以忽略不计。付出得不够多的一方,要去安慰开解付出得更多的一方,有时候也蛮苍白的。所以孙翊其实也下决心,靠行动更好地为冯兰分担减负,譬如说,周末多陪陪儿子,把接送这种小事承担一下。

    事情就在大家都觉得没什么问题的时候发生了,有时候越想小心翼翼保护的东西,却又是那么不堪一击。就是如此地讽刺吧。

    那是一个和今天很相似的午后,孙翊3点35才赶到青少年活动中心。他在公司处理文件稍微迟了一点点。按父子俩的默契来说,这个时间一般悠悠会在中心门口的空地操场这等他。然而那天并没有。

    孙翊说自己那天确实有一种难以名状的预感孩子应该是等不及了,选择自己走回家。在孙翊开车回家的路上,看见了团团围住的人群,他循着自己的预感,放慢了速度,直到从人群的缝隙中看到了躺在地上的小人,身着靛蓝色的五分短裤,还有他看着眼熟的,那双自己买的耐克乔丹鞋。

    当场死亡。四个字是如此残忍地砸在这对夫妇的心上。

    孙翊现在的描述是平心静气的。但是代入他的视角去想了想,杜杨不禁觉得挺难受,也不知道这个看似克制的父亲是怎么走到今天的。

    一周后恰恰就是儿童节,更巧的是,孙悠悠的生日就是儿童节。最后这个普天下儿童们欢乐的儿子,却成了孩子的头七。

    最痛苦的人,无疑还是孩子的妈妈冯兰。

    “所以,自从这件事以后,孩子妈妈的精神状况就一直不太好吗?”杜杨开口询问。

    孙翊摇摇头,“也不是。”他拿起咖啡杯喝了口咖啡,“应该说,开始的一段时间里,她沉浸在悲伤之中,根本走不出来。也不和人交流,不接受外界的任何信息。本来她是准备好要复出工作的,经历了这么大的事情,也无限期地推迟了工作的计划。”

    他把杯子放回到碟子上,接着说,“但是,我觉得时间终归会治愈很多东西的。她真的已经好多了。我觉得,我们已经能够回到日常生活的规律中去了。冯兰可能会悲伤和低落,但是我认为她在精神和认知上,一直没有什么问题。所以这次的事情……我也想不通她为什么会突然受了刺激一样。”

    杜杨点点头,很随意地附和了一句,“原来是这样。”

    “昨天看到她留字条和我说去了警局,我真的吓了一跳。”孙翊仰了一下身子,试图舒展一下自己。

    杜杨能感受到这个男人身上隐隐约约的压力,可能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内疚吧。

    孙翊又低下了头,甚至用双手盖住了脸。杜杨看到了他左手无名指上的素铂金戒指,很有分量的样子,也很有品位。

    “我其实,我其实,真的曾经觉得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不对,也不是说就当没发生过。”孙翊流露出的痛苦,和昨天相比,似乎不太压抑了。

    杜杨能看出他刻意的压抑和纠结,只能默默地说:“我看过孩子的照片,很可爱的一个孩子,你们作为父母什么心情……还是要节哀啊。”

    孙翊放开捂着脸的双手。继续说了昨天的事情。原来在他到家的时候,就看到了妻子冯兰留给他的字条,写的是儿子被绑架了,她去风华区辖区警局报案了。

    “我是满脑子的问号。悠悠已经没了,我们亲自送他上的路,给他穿的鞋和衣服。他怎么可能现在被绑架了呢?我到现在都不敢和冯兰好好彻底聊一下这个事情,我怕刺激到她。”

    杜杨所知的是,如果孙悠悠的死亡,是大家共知的事实,那么简单点思考,就是说,一切都是冯兰自己臆想出来的。这就是杜杨觉得有些芥蒂的地方。

    杜杨打开了自己的随身记事手册,上面写了很多字,字迹是飘逸的,因为急就而成,又难免潦草。还有很多横线划掉的痕迹,也算是杜杨的思考过程。

    2014/9/17  17:07  电话  绑匪(?)  赎金(划掉)  条件(划掉)

    骚扰电话(?)青少年活动中心国际象棋 儿童失踪(划掉)死亡

    精神疾病(划掉)认知障碍(?)

    ……

    一般来说,如果受到了精神疾病的困扰,也不难理解这位失去了孩子的母亲去从头到尾去虚构这样一起“案件”,往往是这类人群引起注意的一种方式罢了。因为内向的性格和一贯的隐忍,她不知道怎样去发出一些信号,让人们注意到她。也许,这位冯兰女士还是需要家属更多的呵护和关心,毕竟这样的不幸遭遇,还是很让人同情的。

    杜杨在工作小结中是这样定性这件事的。他也是这么去和孙翊沟通的。

    孙翊这边很容易地就接受了杜杨的说法。

    杜杨站起来,倾过身去拍了拍孙翊的肩膀。孙翊也准备离开咖啡厅,他向杜杨道别。

    杜杨在座位上发了会儿呆,最后合上自己的记事手册。不知道为什么他眼前又仿佛浮现出冯兰的面貌,颤动的瞳仁,真实的恐惧,苍白的肤色,见到孙翊以后滚滚落下的眼泪……

    这个女人有一种易碎的感觉,让人忍不住小心翼翼不要去把她弄坏。杜杨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有这种感觉。

    不过,已经碎了的东西,应该是不会再碎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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