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是四寓街的教书先生,教人弹琴唱曲的先生。

    我父亲是一个烟鬼,准确的说,曾经是一个烟鬼。现在是白家的当家主人。

    自小,我就看着母亲被我的亲生父亲逼着出去卖艺赚钱,供他抽那两口香膏。

    母亲一开始是不愿意的,因为无论什么时候,出去卖艺都不会被当作是好人家的。外出教人弹唱,供不起父亲越来越大的烟瘾。当她一看到父亲每次犯瘾就虚脱无力,牢中困兽的样子,终于还是带着我出去卖艺。

    卖艺的钱比教书的挣的多的多。

    在外,母亲让我装作不会说话的小丫鬟。她借着在老戏班学来的唱戏底子,扮作一个家道中落的小姐。远远看着眉眼清秀,从不施脂粉,常常着一身素雅颜色的宽摆旗袍,唯一的饰品便是手上一个素圈玉镯。美人只是坐在席前,除去弹琴技艺不谈,光是素手拨弄琴弦样子便得许多酒楼小开喜欢、追捧,每去一次便能得许多赏钱。

    有时我自己都常常觉得,如果母亲不是生活在□□巷,如果她不是我母亲。在街上碰见我肯定也会觉得,这是某个大户人家教出来的、知书达理的小姐。

    何况这些见过闺秀的小开呢?

    他们对于母亲是“家道中落的小姐”身份深信不疑。

    这日,一个小开拿着用漂亮锦盒装着的珠链,摆在我母亲琴案旁边。一边上下打量着她,一边挑着眼睛,故作低沉,隐晦的对她说:“如果今晚你愿意去元隆酒店二楼,单给我唱曲,那这个就归你了。”

    听到这句话,母亲澄澈的眸子不消片刻便充满了泪水,什么都没说,怔怔的看着那个小开,复又低头垂眸,伸出手,盖上了那个锦盒。说了句“我原以为王先生,会跟他们不一样的。”起身,鞠了个躬,转身扯着我就走了。

    在我们走出房门不久,有几个人便围着他说了些什么。

    我不明白,但是也没有立即问出声。

    因为母亲从来不让我在人前说话,让我装哑巴。

    走开几米,要下楼时我就偷偷回头,看着那个男人并没动身拦着,也未曾走。隐约还听见他喊说什么:“都怪你们!出的什么荒唐主意,我原可不是······”

    等到走远了,到人少的巷口,我才敢开口问母亲:“母亲。”

    “诶?”

    “那个东西是不是足够让我们好久不用出来了,为什么母亲不要呢?”

    母亲蹲下身,点了点我的鼻子,笑着说:“过两日,我的小喜儿就明白了”

    牵起我的手,接过琴,对我说:“走,咱去烟馆接你父亲去”

    记忆里烟馆的摆设总是看不清的,不过无论是门外还是门内,地上还是炕上,都躺满了人。歪歪的互相倚靠,嘴里吞云吐雾的。眼睛从来都不曾睁开,或是半眯着。像是睡死过去的猫儿狗儿,独独不像个人。

    母亲每天从酒楼回来,都要带我来烟馆找父亲,带他回家吃口热汤。

    父亲一般只在廊下,偶尔母亲带回来了一些名贵的打赏,父亲才会偶尔进烟馆里面,有床榻的地方,躺着。

    今日,自然是在廊下。

    母亲看着廊下昏沉的男人,抬起手轻轻推了推他,唤道:“长生,长生,回去了,家里做了汤面呢。”

    男人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皱眉看着钻进眼睛里的阳光,还有眼前明眸皓齿,温温柔柔唤着自己的女人,搓搓手,略带讨好的笑着说:“招娣,你来了啊,嘿嘿”嘴边流出涎水,自用灰色的袄子,想抬起手蹭,奈何像没骨头一样,就是抬不起来。

    招娣毫不嫌弃的用白色的帕子,替长生擦着嘴角。

    叫自己:“小喜儿。”我心领神会,推着父亲的后背,拉扯着他的臂膀,好让母亲可以蹲下身,让手臂可以搭在她身上,方便扶起父亲。

    “小喜儿又长高了许多,回家父亲给你买糖吃。”

    “可是我不想吃糖···”

    “嗯?那你想要什么?”

    我抬头,看着父亲温和的面庞,低下头也看着我,好像从前一样。试探性的说:

    “父亲,我想让你教我看的那篇,你还没讲完的文章,可以么?”

    父亲似是在回想什么,笑着低头回道:“好,乖。”

    父亲摸了摸我的头,母亲看着父亲这般,唇角也微微上扬。

    那是一年冬天,我记忆里,父亲“染病”之后难得的温情。

    如果父亲一直是这样的该有多好。母亲前两天被烫伤的脚还没好全呢。

    说起这事,只因那日,母亲没能拿回酬劳续上父亲的香膏,父亲便将桌子掀翻,刚放上去的热茶水烫伤了母亲脚背。冬天在屋里,母亲为了省棉袜,只穿了寻常的缎鞋,所以就烫伤了整个脚面。

    我太小了,看着母亲一瘸一拐的扶起有气无力的父亲,我都讨厌自己,怎么这么小,帮不了母亲。

    如果父亲可以体贴体贴母亲,让她不去酒楼,他出去教书呢?

    父亲以前确实是个很好的教书先生。不过自从去年父亲开始进出烟馆的那天起,即算是我也明白,这一切都不可能了。

    父亲的烟瘾,从一周一犯变成现在的一天一犯,每次他都要发几个哈欠。然后看到母亲在一边,他就总是一个巴掌或一个拳头,有时候就直接是一脚,恶狠狠的问她“你这般模样,怎么还不出去卖啊!难道要我去烟馆又被人嫌弃没钱打出来吗?”

    “你为什么还不去死。”

    “败坏我读书人的门风”

    “你该是天生卖艺卖腿的吧?”

    父亲的所作所为,越来越过分。

    前天,甚至直接把刚出锅的汤面浇在了母亲的后背上。

    父亲每次动手打母亲,母亲都隐忍不发,默默承受。我哭着给她上药,母亲每次都会劝我说:“你父亲,抽了香膏就好了,他不一直这样的。还记得你更小一点儿的时候,你父亲认真教你识三字经,百家姓的时候么?”

    母亲又开始盯着墙上的风筝,呆呆的说:

    “我以前也不识字,是长生教我我才会的”

    “我之前做汤面,他次次都会说好吃”

    “长生,还总喜欢给我们小喜儿扎好看的风筝呢,看这满墙的风筝,都是你父亲为了你做的呀”

    “长生喜欢我弹琴,觉得我弹得好所以他才叫我出去给别人弹,弹久了,我们小喜儿也能像那些大户人家姑娘一样去上女子学校了,在家跟着你父亲学,还应该跟那些洋先生多学一些······你父亲是都明白的,都知道的。”

    “长生,是最心疼,喜欢我的了…”

    说到最后,我总分不清,母亲是在劝我还是在劝自己。

    被打骂、去酒楼挣钱、去烟馆,再被打再去酒楼再去烟馆…

    如果不是后来遇见了白先生,我以为,我这一眼就能望到头的一辈子,可以就这样过去了。

    如果没有白先生的话。

    母亲说的果然对,那天的小开后来果然没有再提起过酒店的事,但是送的东西却更多了。母亲几次没有收,后来送的多了,就照单全收了。

    一日,小开醉酒,哭着对我母亲说家里不让他娶一个卖艺女,可他是真心喜欢母亲,哭的那叫一个死去活来,惊天动地。门外聚集了几个人,但没人敢进来拉开这个家里有些势力的小开。母亲并不应承他的话,对他说“你喝多了,司棋少爷,我叫你的人进来送你回家吧。”

    小开死死拉着母亲不放手,我也上前想帮着拉开他,可实在是拉不开。母亲就开始喊服务员。

    喊了许久不见,母亲叫我赶紧走,叫我去找老板。我赶忙意识到这件事,跑出门,迎面就撞上了一个西装革履的先生。

    我不敢说话,直接跪在地上,抱着这人的腿,啊啊的喊着。

    母亲慌乱的对这位先生说自己与小开并不相识,这小开喝多了便胡搅蛮缠撒酒疯,全然不顾其他。

    先生看着这一幕,拉起我,上前就对着小开左右开弓,开始虽不敌醉酒人的蛮力,西装有些禁锢着,也挨了几下;但毕竟也是喝多的人,不过抵抗片刻,这小开便一屁股坐死在地上,怎么也起不来了。

    接着这先生让随行的人架了出去,并体贴的扶起倒地的母亲,母亲脱力受了惊吓,就靠着这先生,本想推开母亲,等她一抬眼,我看着先生肉眼可见的停住了推开母亲的动作,愣住了。

    在扶起母亲后,这位先生没有放开母亲的手,反而是神在在的问了一句:“小徕,我找了你很久,你去哪儿了?”

    “···先生,我叫姜招娣。”母亲挣开了手,对着他本想行礼,看着眼前人穿着西式的衣服,改成了鞠躬。

    “先生 ,我的小丫鬟冒犯到你了,对不起。”

    先生上前制止住了母亲的动作,伸手想扶住她的胳膊,被身旁的小厮拦住,只说:“姜小姐,不必如此。”

    “今日你们受了这些惊吓,我让四全送你们回去,以防万一吧。”

    没等母亲应声,被叫做四全的人颔首说:“好的先生。”

    母亲转身看了看眼眶还在泛红的我,没有出声拒绝。

    待四全将我们送到了巷子口,母亲又带着我向他们鞠躬。本欲转身就走,四全出声拦道:“姜小姐,今日那闹事的小开我们先生是认识的,我们先生嘱咐我,代他向您道歉,如果以后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先生原因继续为您提供帮助,这是我们先生的名片。”

    母亲看着递过来的名片,没有直接伸手接过,对四全说:“今天的事,虽然受到了些惊吓,但最后还是你们家先生出手相助才没把事闹得太大,功过相抵,并没有先生还相欠我什么的说法。”

    母亲颔首道:“今日之事,还是多谢了。”

    四全继续说:“那姜小姐,如果您不收名片,那请您收下这袋钱,总该让我回去有个交代,我们做仆人的也不容易。何况,我看您的琴弦也断了,不如就···”

    母亲没有说话,可还是没有接过钱袋。我直接上前,接过了钱袋,对四全鞠了个大躬,跑开几步远,低头倔强的没有理会母亲的声音。

    “小喜,不许胡闹!”

    “如此看来,我也要谢谢这个小姑娘能让我回去交差呢。姜小姐,再回了,少爷还在酒楼等我接他呢。”

    母亲妥协般出声道:“多谢四全小哥。”

    “您记着我们先生的好就成!”

    ······

    汽车轰隆的开走了,我偷偷打开了钱袋,想看里面有多少钱,不想翻出了一张纸

    :“白--学--礼,白公馆,传真号······”

    母亲也走近,说:“这种事不许再有下次了,不然不许你学书。”

    “为什么啊母亲?我们现在明明很需要····”

    “住嘴!”

    我委屈的撇了撇嘴。母亲很少对我这样声严厉色的。

    “唉···小喜儿,靠着别人的事是不能长久的,今日那位司棋少爷那般,你也得长点记性,况且今日这位,看着并不是个任人拿捏的人。”

    我有些不明白,似懂非懂。

    “如果有人不是你能把控的住的,就不要随意去招惹,引火上身。”

    “母亲,这里有整整十二块大洋欸~”

    母亲看着我开心的样子,摸了摸我的头,莞尔一笑说:“走,咱们回家。”

    “嗯嗯。”

    这就是我们第一次碰见白先生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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